【叶线】
白雪（上）
“票，先生。”
“……”
“身份证。”
“……”
“姓名——”
“季长安。”
……
初九这天，季末登上了即将驶离江城的客船。他没多少行李，没什么值得带走的东西，草草收拾了一些衣物和证件，提了个双肩包就出发了。
他戴着口罩，在靠窗的座位前坐下，包就放在大腿上抱着。离船开还有半小时，他不怕等，无所谓时间，就这么在这一方人少清净处独自静坐，无言望向江面。
那天投江虽是走投无路，跳下去了季末倒没淹死。从小在江边长大的孩子，水性是不错的。江心凶险，他拼着一口气，硬是踩在水里，一点点飘着，最后被冲回了岸上。
他怀有一点卑微的期盼，巨大不切实际的幻想，以及相当多的不甘心。无论如何，再试最后一次吧。
季末回家去了一趟，赶在所有人之前拿了些必需品，匆匆跑了。
只是他这体质是真扛不住冬季天寒地冻的滚滚江水，这一回到江城就发了烧，病情比上次还要来势汹汹。
但他不能停下，没有休息放松的空间。青城区或是金彪肯定前脚后脚就去抄了他的家。他们轻而易举就能搞到监控资料，很快就会发现季末回去过一趟，知道他没死。随后便是紧张的猫鼠追逃游戏，季末竭力掩藏踪迹，想要甩脱敌人，而敌人沿着季末逃跑的路线挨家挨户地搜索，找上门来。
好在季末了解底层喽啰们的行事风格，知道这帮职业眼线经常往来的路线，以及固定盯梢的地点。他因此避开了不少麻烦。
但也有避不开的时候，差一点就被逮到的时候。他在江城里东奔西走地躲藏，用新身份住过小旅馆，也借口做工躲进过黑心工厂，没办法的时候还在城市绿化带里躺过一个晚上。近来天气不好，倒春寒来了，感冒一直好不了，低烧断断续续，他也只敢在凌晨时分才摸黑去药店买些感冒药。回到躲藏的地点，就要因为生病难受和担心被找到的恐慌夜夜不能好眠。
四处打听情报，在江城里几乎无处落脚。这不仅是因为季末成了地下世界的首要通缉目标，更是因为前有东河区的崩解溃散，后有许森一死，局势更是陷入彻底的混乱，连闵先生都觉得棘手，一时难以摆平事态，根本压不住诸多垂涎权力和利益的亡命之徒。现在谁是属于哪派的人，拿了什么人的钱在做什么事，谁也说不准。任何人、任何势力此时对于季末来说都是危险而致命的。
在此期间倒是得了一个能稍作安慰的好消息：季末跑了几次的那家鱼货铺子，终于从伙计嘴里听说看到有人雇船去江边打捞什么东西了。
季末放心了。他给足了封口费酬谢伙计，后来再没来过。
…………
“咳咳，咳咳咳……”
季末低声咳嗽。戴着口罩，还是下意识捂住了嘴。脑袋一歪靠倒在窗户玻璃上，又开始后脖子出汗，脑门发热，一阵一阵地犯头晕。
躲猫猫到了今天，像是一炷香烧至末尾，这引火烧身的火终于燃尽了内里灌注的燃料，季末感到精疲力尽。
他的座位附近一片都暂时没有其他乘客。更远一些的地方，有新上船的几人坐在一起闲聊——
“听说前几天有一艘船出事了，爆发了枪战，甲板都染成了红色，船员洗了几天都没洗干净。”那人开了个玩笑，“不会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艘吧？”
“说什么晦气话！”他的同伴横了他一眼，大声斥道，“那艘船当天就炸了。早就沉了，怎么可能是我们坐的这艘。”
“哦哦……”那人不敢说话了。
旁人有消息更灵通些的，接了话：“我听人说，大年初一那天是有两伙黑帮在码头开战。死伤不少，后来警车都来了十几辆，抓了好些人进去了。”
其他几人纷纷看向他，对于这种八卦传闻十分感兴趣。这人倒话锋一转，说：“不过嘛，后来又说是误会，抓错了，将人都放了。”
“都打死了人，还炸沉一艘船，怎么说是误会？”
“嗨，这道上的事情……若没有大点的靠山，怎么可能让黑帮猖獗至此？上头的人说是误会，你就当是误会呗。要不然你去问问船家，赔偿到位了没有？”
质疑的声音小了下去，众人噤声。
“还是少问几句，就当是个故事，听听就罢了。”
季末拉下口罩，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神色恹恹。吃了感冒药就开始犯困，马上要睡着了。
好冷。他抱紧了包，缩在座位上。
登船口处传来喧闹的人声。
有一伙汉子上了船。
“今天看见这个人没有？叫季末的。”他们询问检票的工作人员，命令道：“把已经上船的乘客名单拉出来看一下。”
一个人在季末左侧坐下，戴着棒球帽。
季末怔怔。
新落座的男人没有开口打破氛围。
船舱外面越来越吵。
那些汉子不想轻易放这艘船走。他们见这趟载的人不多，想装作是查票，直接进去搜查，盘问乘客的信息。可检票员不敢随便放这么多危险分子入内惊扰乘客，故而一行人僵持不下。
旁边的人终于忍不住了，打算起身。
“咳咳，咳咳……”季末咳嗽起来。
他动作一顿。
这停下的当口，季末略微探身过去，拉住了他的袖口。
“叶箐……”季末呼吸不稳，有些紧张。“你去哪？”
叶箐回头。袖口传来拉扯的力量只有微弱的一点点，他已经停下了步子。
“不去哪。就，解决一点小麻烦。”叶箐转身回握季末的手。他这么说的时候一点杀气未露，反而有种散漫的意味，又自信，是季末熟悉的那个平常的叶箐。
“等我摆平了他们，我们一起走吧。不论天涯海角，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有人追杀你我就陪你逃亡。来多少敌人我都把他们统统打退。”
他垂首亲了亲季末的手指。
“好不好，阿末？我一会儿就回来。”
季末不敢放开叶箐的手。他直直望向叶箐，眼里涌上哀伤，眼睑湿润。
“你不要死。”他哽着声音说。就快说不清楚话了，给眼泪堵了嗓子。“叶箐，你一定要带我走。你答应我，不然我不敢放开你。”
压低了声音数落叶箐，自己委屈得要死。“你上次还挂我电话。我找死你了，我一个人在江城东躲西藏地找了你好多天，怎么每一天都这么难熬啊……我没敢让别人看到我，要是被其他人先找到了我，那我要怎么办？要是你今天没来，我以后怎么办啊叶箐，没有你我……”
忽地收了话，泣而无声，默然落泪。
叶箐俯身吻在他发热的双眼，用嘴唇含去了那些苦涩的泪滴。收敛气息，温温柔柔地亲吻他，堵住了他的嘴巴。
叶箐笑着在他耳边说：“知道了，小宝贝。我等会就来找你。”
“我们重新开始吧，阿末。”他说，“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我们在一起。”
“这一次就绝对不放开你了。”
叶箐松开了季末，转身离去。
……
船舱外面越来越吵。
季末脸贴在窗户玻璃，平静地望着窗外。
江面视野开阔却也寂寥，浓厚的云层低垂，雨后半阴的天还未转晴。
今日风大，天气尚冷，乌云之下见不到一只滑翔穿过江面的飞鸟。
季末抱着双肩包，靠舱壁一面的右臂自然下垂，掩藏着。他手中握了一把手枪，弹匣内还剩有最后一枚子弹。
不再看向窗外，他默闭了眼，去寻找一个遥远的梦。
走廊上来者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白雪（下）
开学以来的第一场篮球比赛办得十分成功。初秋的天候，江城里的风带上了些许飒飒的凉意，校内比赛倒是氛围一贯的热火朝天。
叶箐照例是本场的砍分王，外加女生呼声最高的人气王。一下场又是被其他专业的学姐学妹送水，又是被围着要联系方式，还有校报记者小姐姐追着过来采访。
队友酸死了。“别等叶箐，别等他了！我们走，快去吃饭，走了走了——”
叶箐一秒钟从包围圈里钻出来，背着球，嬉皮笑脸地靠过来和大家勾肩搭背。
“别别别，等我。”叶箐喊，“我心里只有兄弟们，苍天可鉴！”
队友们纷纷表示鄙夷。“一身汗别靠过来，热死了！”
几人笑骂着往休息室走。
冲了凉，换了一身清清爽爽的，叶箐感觉自己顿时又帅了好几个度。他穿上机车服，拉链一口气拉到顶，长腿一迈跨上了摩托车。
队友问他：“不回宿舍了么。”
叶箐扣上头盔，抱着球说：“回家了。今天周五，明后两天都没课，我得回去，不然爹妈又要念叨了。”
露齿一笑：“明天再出来打球啊。“
摩托车的引擎发出低沉的启动轰鸣声，叶箐趴下腰驱使这台坐骑疾驰出去，风驰电挚。
叶箐这年才大三，最爱篮球，最爱在篮球赛上爆杀对手。正是肆意张狂的年纪，打得又漂亮，还屡屡在各类学生联赛上有亮眼表现，也无怪乎他粉丝和拥泵众多了。加上从小训练得来的健美体魄及其出彩的外貌条件，叶箐甚至被冠以了系草的称号，常常被推出去当本校排面。
但是偶尔，他也有不想打球的时候。
想打人。
这天叶箐路过，等个红绿灯的功夫，顺便去便利店买了包烟。不知是多巧就让他撞上了，看到一些穿高中校服的男生围在一起，几个高大的男生推搡一个稍矮些的男孩子，逼着他往小巷里走，抢他东西。
妈的，什么年代了，到处都是监控，天眼之下还有人拦路抢劫？这些社会渣滓！
叶箐看到了，忍不了。
别看叶箐平时懒洋洋的散漫惯了，对女孩子挺有风度，拒绝表白从来委婉，对兄弟们也总是接地气地摆笑脸，没架子，但其实他一认真起来那就相当较真。脾气不随爹不随妈，而是在球场上历战多年生生打出来的血性和刚猛，又固执，眼里不能容一点不平之事。
叶箐尾随他们过去，跟在后面，举起篮球瞄着人就砸：“你们在做什么！”
“嘭！”
篮球正中一个人的后背。叶箐一打球的，手劲儿大，下手更狠。被砸那人踉跄了两步，差点扑倒下去。几个混混高中生回过头来，叶箐才一个人，倒是他们几个被吓傻了。
叶箐直接上去招呼拳脚了。刚刚是谁准备对人家男孩子动手来着？叶箐揪着人就揍，逮住这几个坏东西，边揍边骂，怒道：“几个逼崽子，从小就不学好！仗着人多，个子高就欺负小孩是不是？来来来，哥哥我陪你们玩玩！”
几个人吓得脸色都变了。被叶箐狠狠修理了一顿，给打得抱头鼠窜，纷纷求饶，直呼再也不敢了。
……
一出闹剧收场，坏人都跑光了，小巷里又安静了下来。
叶箐没捡球，先弯身帮那个男孩子把书包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
男孩子慢慢挨过来，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哥哥。”
哎，小嘴真甜。
声音也好甜。
叶箐闻言起身，看向男孩子的脸。
噢。
好可爱。
叶箐突然就不想把书包还给他了。
叶箐心想，学姐学妹们示好的小礼物和情书能堆满寝室的桌子，篮球赛时也就属给自己应援的声音最大，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她们哪里知道流水为什么不着眼盼落花呢。归根结底，落花和叶箐的取向有点不太对路。那叶箐的取向是什么？大概就是眼前这个样子吧。
叶箐心里仿佛有虫子在爬。他故意把小孩的书包往肩上一扯，自己背上了。见小孩对此一脸问号，叶箐又暗自发笑。
“走吧，我有车，我送你回去。”
小孩脚步轻轻，落在后面。“啊，谢谢哥哥。”
又得一声感谢。
舒服了。
叶箐顺路问他：“叫什么名字？”
“……季末。”
“几年级？”
“高一。”
“噢。”
叶箐认出他穿的校服是附近高中的。只是现在那白色的校服短袖上多了些脏印子，看着碍眼极了。
等等。
叶箐差点忘了捡球。
“……”
季末看着叶箐脚步一顿，又一言不发地折回去往回走，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他问：“哥哥你呢。”
“大名叶箐，在江城大学念大三，体育系，目前没有对象。”叶箐潇洒地说，“虽然大家都叫我系草，也吹我篮球打得好，但我觉得我应该没有那么出名吧。”
季末摇了摇头，如实说：“不认识。”
“没事，我们今天就算认识了嘛。”叶箐问，“住哪？……那还挺近。”
有点太近了。
有点发愁。
叶箐捡了球，当即用指尖顶着转了起来。他笑：“哥哥我厉害不？”
季末眼巴巴地看着他。“厉害。”
叶箐作沉思状：“我还帮你打跑了坏人。你要不要回报我一下。”
“嗯？”
“不打算回报我吗？我看他们抢你书包啊。没我你怎么办？”
季末两条眉毛拧了起来。“哪有救了人先找别人要东西的……”
他想了想，改口说：“那我请你吃饭吧。”
叶箐看小孩噘嘴的样子觉得好玩。有点小不情愿，却不好意思不答应。怎么这么单纯，又认真，让人忍不住有想要逗弄他的心思。
季末摸摸口袋，翻出一些零钱。叶箐顿时伸手按住了他。
“小傻子，我跟你开玩笑呢，听不出来。”叶箐笑，“我还要一个高中生请吃饭？走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季末愣愣地跟着，没明白怎么就变成叶箐救了自己还要请自己吃饭了。
“真的？”
“我还能骗小孩吗。你能有多少零花钱，自己留着吧。”叶箐扫他一眼，又问，“他们没有抢你钱吧。”
“没有。”季末闷声说。“都是同学。刚开学，看我个子不高，想欺负我。”
“这样。”叶箐走在前面。季末快步赶上，听见他突然开口说，“要不要认我当哥哥。”
“啊？”
“你在校外有一个大三的哥哥。你就这么跟他们说。这样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谁要是不服，就叫他们来找我。”叶箐卖力地吹嘘自己：“你看我这个头，这肌肉，够镇得住坏人不。”
季末拍了拍了叶箐的手臂。这隆起的肌肉弧度确实令人羡慕。季末也想有叶箐的体格，想快快长高。不过还差好大一截呢。他开心地说：“你把他们都打跑了，他们下次不敢来了。”
“那可难说。下次他们专挑我不在的时候来欺负你怎么办？”叶箐一拍脑门，“哎呀，你把我的手机号存上。要再被他们堵到，你就打我的电话。”
“……啊，好。”
季末被哄着和这个刚认识一天的便宜哥哥交换了手机号码。后知后觉的，有些感觉……好像不太对劲。
叶箐走在前面很淡定，季末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凑近了拉住他的袖口。
“你怎么……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叶箐哥哥？”
“这个嘛，你亲一下我的脸我就告诉你。”
“你……你乱调戏人！”季末这下反应很快，瞪了叶箐一眼，“轻浮！”
叶箐差点没给他笑死。
跨上摩托车，拍了拍后座。“上来。”
季末有些犹豫。“我先给我爸妈打个电话，不然回去晚了他们担心。”
“行。”叶箐摸摸他的头。“家教真好。”
季末打电话的时候，叶箐去抽了根烟。季末挂掉电话的时候，叶箐扔掉半截烟头回来，把头盔扣在了季末脑袋上。
趁小孩抱着头盔调整视野，叶箐抱住他，一把抱起放在车上，随后自己骑上去发动了摩托。
“抱紧我，要走咯。”叶箐在摩托车引擎的咆哮声中大笑说，“我带你跑遍江城！”
季末抱紧了叶箐的腰，亦大声呼喊着告诉他，笑意闷在头盔里：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