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末不知道是第几次听见颜文峰的“表白”了。
对这人来说，去爱一个人仿佛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就像太阳会辐射光亮和热度一样自然。季末恰好出现在了正确的时间和地点，成了灰暗世界中愿意与他遥遥呼应的另一个光点，因此他注视和追逐季末，想要奋力建起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季末知道自己是个错误的对象。苍白、杂乱无序的颜色覆满眼瞳之时，心里漫漫飘过一点想法，很快就散了：
感情，季末负担不起。
怀疑颜文峰接近和对季末好的目的，成了季末的习惯。相信颜文峰的剖白陈情和辩解，成了季末的习惯。听见颜文峰表明心迹，回避和推开颜文峰，也成了季末的习惯。
季末现在应该有相当多要考虑并做出抉择的事情，但他什么都没有想。
“嗯。”季末说。“我先出去，你晚点。我们错开。”
颜文峰点头，两人就此分别。
季末一出门就给在码头活动的手下打电话，要求调用青城区的运输船，说有临时任务要出动。
“不必提交申请了。”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季末对着手机说，“事后我会亲自向许森报告。”
季末揽下这样不顾牺牲的任务，并非在那个瞬间被某种崇高伟大的精神占领了人格。季末也不是不怕困难，自以为什么都能做到。恰恰相反，是出于另一种极端，在提起那个名字后每一个走神的瞬间，一些话在脑子里爆炸，掠夺心神，挤走其它的念头——
许森背叛了他。
彻底背叛。
季末必须立刻找到一件绝对无错的事情去做，必须消耗掉所有的心思和注意力。
否则……
季末挂断了电话。他回头看去，想叫跟在后面的手下去打听船上广播中心的位置，这时忽然察觉到异常。
很不对劲。并没有保镖在跟着季末。
自他从洗手间里出来，就没有见过任何青城区的人，也没有碰到任何一个船上的工作人员，或是其他什么人。
难道这些所谓的保镖都突然接到许森的命令，丢下季末坐船撤走了么。
季末停下了步子。他听见连贯的脚步声，响在来时经过的路上，也响在面前没走到的这条路上。
不知道是什么人。
他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直到那张令人难忘的脸带着狰狞的笑出现在眼前。
膀大腰圆的男人，带着几个东河区的打手。疤脸汉子怪笑起来：“惊喜吗。”
——原来刚刚在洗手间外守着的，不是护卫季末的人，而是来抓季末的人。
季末没有回答，留意到后方同时出现了敌人。一个打手从背后冲上来袭击季末，揪他的胳膊，想制住他的行动。季末不退反进，指虎已经套牢，他立刻回身出拳还击。
但是很快就不行了。前后都有敌人。他们包围上来，季末被挤在狭窄的走廊，只要一分神，背后就会暴露出巨大的破绽。
“……”
季末躲开一个扑过来抱他的人，变幻战术，不再恋战，一头朝人少的一边冲去。他在走廊里奔跑，横冲直撞就像一阵旋风。
但疤脸高且壮，挡在前方犹如一堵肉墙。他好整以暇地等着：“想飞到哪里去？”
季末一言未发，眼睛紧盯疤脸的神情。还没有冲到对方身前去，背后偷袭的人追上来一把扯住了季末的衣服，拖住了他。紧接着是来捉季末的第二只手，第三只手……发根被攥住后拉，季末被迫仰起头，失去平衡被数只手接住和牢牢控制。他挣扎着朝后方肘击，浸了迷药的毛巾顿时压上来，捂盖了口鼻。
难言的气味。晕眩迷蒙的感觉侵蚀了神智，恨意开始飞速消散。
完全坠入幻惑的世界之前，听见魔鬼的只言片语。
“那个狗杂种上船了……你想见他么？我倒是很想见他……想当着他的面把你撕碎，叫他看着，呵呵。”
“可惜了……”
季末闭上眼睛，软软倒了下去。
颜文峰戴上隐形耳麦，开机。频道里很安静。他关上水龙头，离开了洗手间。
走廊里没有人。颜文峰四处看了看，一面贴着舱壁外沿向前走，一面迅速用手机发消息联络队友。
颜文峰：我要一艘快艇，半小时内准备好。搞定了你就在江边待机，等我命令。今晚行动结束后我会单走，还要额外带一个人出来，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小白你来接应我们。
宋小白：？
宋小白：颜队，我才刚来江城几天，这上哪给你现弄快艇去？
颜文峰：去对岸偷局长的游艇。
颜文峰：现在是紧急行动，情有可原。回去了别担心，我给你写报告。
宋小白：……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颜文峰删除了今天的聊天记录，只保留了和小白警官的工作交流信息。
现在时间显示19点47分。颜文峰切了一下通讯频道，开始指挥手下。“C组。C组。”
C组是在这次行动中被赋予了探查和监听职能的人，负责盯守船上的几处要道口。
颜文峰：“C组，依次简要陈述有无特殊情况。”
“嗯。知道了。……监控室拿到了吗？”
“监控室小组临时划分为D组，现在D组全员转入加密频道——D组，直接强取监控室，别管他们阻拦。三爷问起我来解释。”
“监控室突破之后，需每隔十分钟……五分钟吧，每隔五分钟报一次季末的位置和行动，以及离他最近能调用的人的位置。就这。有情况再呼叫我。”
“……可疑人物？”切回公共频道，颜文峰收到了一条匪夷所思的汇报。“长相有点像赵杰龙的厨子？正在后厨帮工？”
不速之客，许森的左膀右臂。
颜文峰回想起和赵杰龙打交道的几次情况。再查看手机，确认了这人不在今晚受邀来的客人名单上。这么说来，赵杰龙是乔装混进来的。
许森抛弃了季末，要将一无所知的季末留在这艘一定会爆炸的船上，却又暗中指派了赵杰龙混上船……颜文峰眼皮跳了跳，有不好的预感。
许森怕不是还额外留了第二手准备。
“如果真的是赵杰龙，他不会一直做饭的。”有这种直觉。谁敢小觑叫做许森的人？“只要他开始移动，你们就上去找理由拖住他，并立即向我汇报。我来决定后续是放是抓还是跟。”
“出事了我来担责。”颜文峰果断道。理由充足得很。“他不跟着青城区的人一起出席宴会，反而偷偷乔装打扮混上我们的船，这说没有坏心思很难让人信服啊。我们没把他当做奸细直接击毙，就已经算是很给许森面子了。”
公共频道里突然一阵混乱，许多个声音同时反馈突发状况。在一层的手下们纷纷报告说，出事了。
“我来了。”颜文峰已经进入宴会大厅。
出事了。
确实是出大事了。
颜文峰看到那人的心声第一句便是：
闹事的疯子，搅局大王来了。
“……”
三爷坐在场中首位，正和身边人谈笑着。这几位都是至少有十多年资历的得力干将，老部下了。现在一年到头忙完了，除夕夜聚一聚，是该给大家开一场庆功宴。
大厅里却骤然静了下来，仿佛所有人在同一时间被下了噤声的命令。连台上的舞蹈演员都停了动作，吵闹的奏乐被切断了。
首席这一桌，东河区的几位核心干部循着众人视线聚焦的方向望去，顿时都变了脸色。
场上唯独一人的脚步声在回响着前行，迎面朝这个方向走来，步伐硬直，头颅高昂。大码的跑鞋踢踏，他的头发还是湿的。
这个人的名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眉宇带煞，目光轻蔑。眼尾挑起，嘴角一勾又显得有几分多情浪子的风流味儿，自来放荡不羁。
一身黑色的潜水服，肌肉和爆发力都勒压出紧绷的线条。脖子上挂着潜水镜，胸腹间几条皮带扣住，在保安制服的掩盖下背着轻量战术腰包和防水枪套。
他只随意套了件印有保安字样的外套，连扣子都未系，显然是想伪装成保安，但变装到一半就开始嫌碍事，于是没有换上全套，直接就这么来了。完全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谁能想象得到，有人会在深冬二月的夜晚潜泳摸上船呢。哪怕船上有人接应，为他开道，这种大胆得夸张的事情也就只有这个人能够做得出来。
人群中，有些人下意识低低出声，或作出口型：叶哥。
叶箐！一些宾客忍不住惊呼。阔太太们踩着高跟鞋掂脚，伸长了脖子去看。
场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声音，为一个人的前进伴奏——
叶箐，是叶箐回来了。
他没死。
叶箐怎么可能会死。
传闻说……
那只是传闻！
……
原本欢闹的人们退至两旁，为他让开了通路。
叶箐走到最前桌，离了一些距离，足够看清干部们的表情。
这一桌几位都是老熟人了。叶箐在东河区做事的时候，压不过叶箐的，就要被叶箐压一头。可叶箐自立门户，无关东河区了，他手上仍握着大把的人脉和销路。过去想要打压叶箐的，后来的“叶老板”就更不会对他们手下留情。一面做生意往来，一面缠斗，硬是用血和拳头破开了一条新的路子。
叶箐下巴高抬，扫视干部们精彩纷呈的脸，笑道：
“三爷，各位，别来无恙。”
几人脸色都很不好看。“叶箐，你竟然没死成。”
三爷怒斥道：“你还有脸回来？”
三爷气糊涂了，习惯性地去拿靠在桌边的龙头手杖。过去叶箐犯事儿，不服管教，三爷就是用这把手杖打得他骨头折断。
叶箐眼看着三爷的动作，唇角弯起，神色依旧桀骜难驯。眼底寒寒凉，心中嘲道：这里可没有愿意跪好了给你打的人。
叶箐笑咧了嘴，回答：“是啊，我怎么就回来见你们这几坨狗屎了呢，我真是不开眼。”
三爷一拄手杖站起：“叶箐！”
握紧了龙头杖，在空中挥了一下，抬起直指叶箐的眼睛。脸都气紫了：“叛徒……叛徒！！叶箐，你是个什么玩意儿？踩在东河区的船上，在这里狂！”
“东河区将你养大，你是怎么报答我们的？失势了就知道滚回来求饶了？你现在后悔可晚了！”
叶箐喉结滚动，视线越过杖尖看向这个暴怒的，身形瘦削的老头。叶箐伸手握住龙头杖的杖脚，使力拨开一步踏前。这时脸上笑意收敛，神情已冷。
“是后悔晚了。我后悔到现在了才来还三爷你的一片恩情。”叶箐缓缓道，“今天我得代我的兄弟们，以及我自己还你。”
“看看你是怎么对我们的。”
叶箐说完便拔枪，众人吃了一惊，来不及反应。叶箐三步之内枪指面前当杀之人，立即拉开保险扣动扳机。
“砰！”
三爷额上瞬间绽开血花。他怒目圆睁，还没说一句多的话，生命已被冒着硝烟的死神收走。
仰面倒了下去。后背撞上桌沿滑倒，尸体沉闷地砸在地上。
叶箐收枪，手臂垂了下去。
场内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