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迷荼>第68章

  季末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许多想念,许多自责,许多孤单,许多面对未来的无助,许多许多未曾向人启口的心思。忘记了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在,独自向着已经逝去的人诉说着,沉浸在虚幻的,带有回忆的感伤情绪里。

  嗓子哑了,发不出声音了。哭得没了力气,被哄着,窝在一个人怀里放软了四肢,疲倦至极,终于沉沉睡去。

  颜文峰察觉到抱着的人没有了动静,小心低头,见季末眼皮阖着,刘海搭在眼睫前,稍稍落了几缕斜开露出一点额头。脸上泪痕已干,大半泪水还是蹭在他的衣服上了。

  安静乖巧得和在外面时情急要咬人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颜文峰无声凝视季末的面庞,数着心声,半晌,只默叹一声:和最初碰上时相比,他根本没变。

  慢动作似地抱着他一点点起身,将人放进柔软床铺。接着,忙进忙出,先是拿来干净毛巾替季末擦了擦脸,再是拿了碘酒和消炎伤口的药膏涂在他的手腕伤处。最后,悄悄拉上铺平的被子盖好。

  临要收手时,动作一顿。

  季末歪了脸靠在枕头上,鼻息微弱得几不可查。颜文峰坐在床边,没有挨到他,手往下送,碰到了衣领下的扣子,依次解了下去。

  胸膛上更多色泽或明艳或暗沉的痕迹袒露在眼前,验证了方才在光下所见的一切都不是错觉。

  他没有想错。

  这是刚从谁的床上下来。

  ……叶箐。

  还是许森?

  颜文峰猛地站起,匆忙离去,不愿在此多加停留。

  客厅里的矮柜有一层抽屉带锁,他径直走过去,从中拿出一本笔记,一面翻开查阅一面在餐桌前落座。

  这本笔记打开和使用的频率很高,书页都已经有些氧化泛黄。

  颜文峰的眼睛一一掠过前面已写的大部分内容,直到最新页。这是个快速“复习”的过程。而现在他抚平边角,拿起了铅笔,在沉思中记录下最新捕捉到的细节,并开始归纳要点,总结思路。

  从季母案——就从季母案开始。

  在纸上再度写下这个名字:季末。

  这个案子早就潦草地结案了,所有线索和证据都被封存,归档,不允许翻案。颜文峰越线查到这个季末名字之时,当天就去了监狱找他。

  那时是大意了,明知道牵涉众多,还像个一无所知的新人一样,脑子一热就急忙出发了。结果是直接将自己暴露在两方势力之下。脸,还有名字,全都暴露了。

  一是没和季末见上面,反倒撞上了叶箐,被拦下了。那人口气很不好,来探监室会面时连上衣都没穿,也无手铐,大咧咧就进来了,才掰扯几句就想套话。

  转身时背上有指甲抓挠的痕迹——和季末是这样子的关系。

  二是从监狱回去没多久就受到了来自青城区的“礼待”,或者说是“警告”要更加更贴切一些。走在路上,日常巡逻险些遭遇车祸。维护公共秩序突遇帮派火拼,险些被流弹射中。就连跳江救人,一回头都发现救生索被人割断了……许多个差点会要命却又放了他一马的事件,构成了这段时间惊惶不安的睡眠。

  上司拿来表彰锦旗的时候,非常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在拥抱时用无人能听见的声音在他耳旁说:“你怎么还在执着于那件案子,不是已经结案好久了么。”

  “你知道许森讨厌你乱查东西的吧?”

  颜文峰笑着接过锦旗,目光扫视周围一圈鼓掌的“同僚们”,深深鞠了个躬:“是我们警队将我培养得好。”又朝着上司感恩道:“感谢王队给我这个机会。”

  低头弯身时,嘴咧着说笑,目光落在膝前锦旗暗红的布面。惊惶之后,心里只有一片平静的死水。

  …………

  叶箐、许森。

  这两位,在江城地下都不算无名之辈。颜文峰从未想过季末会跟他们扯上关系,也完全不知道他们两人当时都在那所监狱里。这次探监,成了闯龙潭虎穴了。

  但也不算亏。龙潭虎穴走一遭,颜文峰暴露了自己,相应的,叶箐和许森也在他面前暴露了。

  本来地下世界顶端一呼百应的人物,是一般人碰都碰不到的存在,现在随着季末的出现,让颜文峰抓到了这里面的联系。一团死水,寸步难行的局势,活了。

  所以,算是互有输赢。

  下次,颜文峰会比他们行动更快一些。

  在笔记上写写画画,擦去一些笔迹,又画出许多新的连线。

  那么今天呢。季末突然出狱,这不是缩短了刑期,而是无视了刑期。

  这说明,叶箐,许森,至少有一个人已经离开了监狱了。就是那个人带季末出来。

  究竟是谁呢?

  这两人都在保季末。那么他们,包括最开始收的来自黑帮的贿赂,要求立即结案,究竟是在阻止他颜文峰查季母案,阻止他找出凶手,还是仅仅因为他碰到了季末?

  是出于某种原因,譬如亲密关系,想要保护季末,还是为了避免季末的过去被翻出来?毕竟季末身上还关联着另一件案子——丁诚案。

  季末一口断定季母案是因为丁诚的死带来的影响,季母是死于被报复。那要不要先着重调查东河区呢。

  颜文峰捏着铅笔,停下看了一眼卧室,起身过去将房间的灯关上了。克制住了没再看床上睡着的人,心里颇有些抓耳挠腮的焦躁。

  信息还是太少了。他想。太少了。

  明天白天再跟季末聊聊吧。

  坐回椅子上时,口干舌燥,只好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权作缓解。

  不免想到,季末一身欢爱后的痕迹,一定也是那人留下的。在监狱里时,他就过着这样用身体来讨好他人的生活。

  这毫无疑问。否则,才十六岁的孩子,要怎样在那种环境里活下去呢?

  可恶。在这一页的顶上写下这两个字。力度之大,几乎要将纸划穿了。下一页的纸面上也留下了力透纸背的无色字迹。

  颜文峰又倒了一杯水,一口饮尽。放下杯子时,仅凭理智去思考,将这两个字和无关事件的思绪都擦去了。

  季末。又写了一遍这个名字。接着,是新的问题:

  他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了。

  还能相信他的话吗?

  才深度接触了一个晚上,仅凭这一点时间来论断一个人的品性,是远远不够的。季末看着不像恶棍,但颜文峰身为警察,怎么能通过外在表现和肉眼观察区分罪犯。更别说其中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种种已知的,未知的利益牵扯。

  理性的一面拒绝相信季末,感性的一面却想拥抱这个魂牵梦绕的名字。

  那成为了私心。他是想要相信季末的。哪怕不相信,也愿意给他最大程度的包容和关怀。

  颜文峰按住额角,深感头痛。这阵头痛不仅是酒精的余毒还在发挥作用,更是自心里泛起的许多酸涩感和无力感。

  先前抱着季末的时候,颜文峰就已经有些情绪失控的迹象了,被他带着走。这是很不负责任的。

  季末是调查的方向,是突破口,随着他今天的出现,颜文峰后续行动的策略全都随之变动。如果季末不值得信任,给出错误的,甚至是诱导的、故意误导的信息,那就全完了。

  如履薄冰的时候,才正要开始。

  靠上椅背,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你说你不服。”颜文峰笑着叹气,在深夜自言自语,“我也是没那么容易折服的人啊。”

  //

  季末早上醒来是被惊醒的。

  小时候季母总是抱着季末入睡——直到接到客户的电话。之后她就没有时间再哄他了,撇下他匆忙地化妆,离去。再回来时就不是原来那个妈妈了。

  可这次在梦里还要更糟糕一些。季末忘记了原因,只知道她这次出远门,走了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因此拼命地抓住妈妈的手,哭着哀求她不要丢下他。

  可是自己的手没有力量。什么也抓不住。

  门在眼前决然关上的瞬间,季末猛得睁开了双眼。紧绷着一张苍白的脸被从噩梦中推出,犹在心悸,他一身冷汗地坐起,紧张地望向四周,去找她的身影。

  然后看到了床头摆着的骨灰盒。

  “……”

  昨晚的交谈,所有的真相,全都回想起来了。

  像是突发恶疾,一阵头晕,胃里作呕,想吐。

  “……”

  季末坐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放平呼吸,撑起来自己,一点点挨下了床。

  走到客厅时,发现那个警察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一只脚伸在扶手上挂着,一条腿曲起踩在地上,四仰八叉地躺着。

  看来三座的公寓沙发有些小了。这副姿势睡觉想想就十分难受,一个大男人。

  而且,身上就盖了一条薄毯,不冷么。已是初冬的天气了。

  季末一面穿上衣服,一面默默注视颜文峰毫无防备的睡姿。在对其体格的一阵打量之后,他放弃了搬动这个男人的想法。

  回去卧室,抱了被子过来,给睡在沙发上的颜文峰盖上。

  “谢谢。”

  季末正在掖被角,尝试把这个男人的一条腿搬回沙发上,听见声音停下了动作。大概是不小心把人吵醒了,颜文峰已经坐了起来,打着呵欠望过来。

  “早。”

  季末“嗯”了一声。想了想,多说了几句:

  “对不起。这几天太累了,我晚上没睡好,就借了你的床一用。”没什么特别的说辞,季末如实说,看着颜文峰:“……现在还给你,你再睡会儿吧。”

  “没事,不睡了,要去上班了。”颜文峰看了一眼手机说。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突然笑了笑,“其实,就我们队那纪律,就算旷工半天也没人管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神秘地压低了声音,眼睛盯着季末,凑近了些:“因为,这城市里涉及罪恶交易的地方,就算没有警察出警,也会有黑帮私下出面来维护秩序。”

  “说不定,是黑帮的权力要更大一些。出大事找警察不如找黑帮。”

  如果是在以前,有人这么跟季末说的话,季末一定会觉得天方夜谭。但是现在,亲眼所见,亲身所感,如何还能不知其中险恶。

  季末沉默。回视颜文峰,接着打探的视线,直到他又打个呵欠,收回目光坐回去,套上裤子,穿上夹克外套。

  仍是便衣。

  警服是挂在衣柜里,当作一种收藏,还是干脆地当成垃圾扔掉了?

  季末问他:“这就是你不穿警服的原因吗?”

  “不是。原因我昨天已经说过了。”颜文峰看了季末一眼,扣上了腰带。“而且,你不会喜欢我穿警服的。”

  那幅锃亮的手铐重新挂回腰间,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小装备。颜文峰仔细检查它们,再收回固定好。

  季末又问:“你到底为什么收黑钱?”

  “因为我是坏警察?”

  “……”

  季末顿了一下:“昨晚是我太激动了,光想着你为什么结案了。说不定……是我误解你了呢?”

  竭力替他辩解:“不然你为什么还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我,帮我把她带回来。都已经定性为意外事故了,你没必要这样节外生枝,是不是?”

  “要不就是你的良心不安了,决定弥补,才告诉我真相。”跟着颜文峰,看他的脸色,季末不停追问:“你是有良知的好警察,对吗,颜警官?”

  颜文峰终于停下。站在季末面前,此时身高上的优势让他看起来像一颗挺拔的劲松,下落至季末脸上的视线却在微末处被柔和的笑意软化。

  “你总是很轻易地下结论评价我。”颜文峰认真地回答季末,不过答非所问。“你希望我是好警察吗?”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更希望是我站在你这一边,而不是其他人。”

  这个其他人是谁,并没有点明。

  但出乎颜文峰意料的是,季末立刻表明了否认和拒绝的态度。

  “不是。”

  季末昂首望向颜文峰,面色无谓,语气坚决:“我是希望你立即停止调查。并且,以后也不要再插手有关于我的事情。”

  颜文峰脸上神情一僵。

  理由?

  这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但是,还需要问理由吗。

  季末不相信警察。

  是的,能够相信警察才怪了。无论是警察的能力,还是立场,连颜文峰都摸了好久才摸出门道来。见识过好恶各色人物的季末又怎会轻易选择信任的阵营。

  颜文峰久久没有回复。季末心里是已经想好了决断的,转而问回了关键问题:“你收的是哪家的钱?”

  颜文峰回神。

  “来找我的人,起初没有透露来历。第二次直言是出自青城区。”看着季末的眼睛,“你觉得凶手是青城区的人吗?当然,也不排除有其他势力故意报青城区的名字来栽赃陷害他们这种可能。”

  季末立刻想起许森的话。

  在丁诚案事发时,叶箐就已经躲进监狱玩猫捉耗子了。那时东河区忙着追叶箐,找那批丢失的货品,中间出了丁诚这事儿,季末被拘,他们转而报复到季母头上。而青城区会帮着给东河区擦屁股,收拾烂摊子,打点警察。

  时间线是能对上的。

  季末又想起了许森的承诺。

  “是东河区的人做的。”季末思索一阵,给出了答案。说完,他就意识到警察似乎在套话,于是接上了之前的话题,严肃地告诫道:“这件事我会用自己的方法去调查,最后也不会通过警察来解决。它现在已经和你无关了,不要再查下去了,颜警官。”

  不通过法律途径的其他手段,这番话几乎是在明示私自复仇了。

  颜文峰既无法阻止季末的这种想法,也无法阻止他的行动,唯有加倍期望自己能更快一步找到凶手。

  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季末走到那一步。

  感受到被时间逼压着的紧迫感。真是一有转机,就丝毫不能放松。

  强行按捺下心里躁动的火,颜文峰尽量放柔了语调说:“也许我能帮到你更多呢?要不要试着相信我看看?我来找你,也是因为想要了解关于逝者的更多情况,比如她生前有没有和什么人结仇结怨……”

  “颜警官。”季末突然出声打断了颜文峰。

  这声音听起来冷硬极了。盯着颜文峰时,叫人感觉到一点针扎似的疼痛。

  他说:“我们这些生活在底层的普通人,没有惹任何人。”

  颜文峰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对不起。”

  “你没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季末不想再被问话。再软烂的性子,走过这半年也要被磨得利起来了。他转身在沙发上坐下,叹着气,又说:“你能查到我这里,查到丁诚案,你还能认出我,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他仰起头,想冲警察笑一笑,但是事到如今已经不会笑了。

  “你是个好警察,谢谢你,真心的。”

  “所以,就到此为止吧。你不要再管这件事了,不要再接触我了。现在还不晚。”

  他轻声说:“这已经不是你一个警察能插手的事情了。你不知道他们有多……权势滔天。你玩不过他们的,收手吧,颜警官。”

  颜文峰站在他身后,双手撑在沙发靠背,其实更想扶住季末的肩膀。

  “所以你想……”

  你想,孤军奋战,是吗?

  你能保护好自己吗?

  这样的话没有说出来。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中断了眼下不当坦明的话题。

  季末怔了一下,接通了电话。这还是第一个打给他的电话。

  “早上好,阿末。”

  一个无比熟悉的男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似乎还是笑着说的。

  “你不会忘记了今天还有工作要交给你吧。”

  季末无声深吸了一口气。

  “……早上好,森哥。”

  “我没有忘。我这就回来。”季末说着,压低了声音,回头去看。

  颜文峰走到一旁,留给季末独处通电话的空间。进了淋浴间洗漱,打开水龙头听哗哗的水声。手无意间碰到后脑勺的肿块时,痛得轻嘶了一下。

  “我让司机去接你?”

  “不了,我自己打车回去。”

  颜文峰看着镜中的自己,摸着下巴,打算把胡子刮个干净。

  以后,再也别喝酒了。误事。

  昨晚真是脑子烧糊了。看到他的那个瞬间,还以为是梦……现在醒了就开始后悔了,昨晚暴徒行径的自己。

  季末挂上电话之后,静坐了一会儿,心里只有一件事:

  该走了。

  要去面对这个世界了。

  他必须去面对他们。

  因为无知所以无畏,在那个人看来或许是可笑的。

  所以将黑暗摆在他眼前,叫他看清,用来吓退他。但是,他不可以再退缩了。一退再退,是什么都守不住的。

  逃一次,逃了。逃两次,也逃了。还可以逃许多次。那母亲的仇,打算什么时候报呢?这个世界欠他的东西,如何叫他们偿还呢?

  这次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令人憎恶的东西。因为知道遮空蔽日的是什么,所以才抱着悍不畏死的执着前去面对。

  往后再没有什么能够伤他了。

  不会相信,不会害怕,不会后退。

  季末站起身,打算走了,这时恰好见颜文峰洗漱完毕走出来。

  颜文峰打理好了头发,现在笑起来十分清爽帅气。

  换句话说,比昨晚更像警察一些。

  “留一下电话号码吧,季末。”他直说。目光落在季末手上,“你要带着她去工作吗?怕你不太方便。”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去帮你去订一处墓园,好好安葬她,可以吗?”

  季末捧着装有骨灰盒的袋子,闻言停下了步子。望向颜文峰时有几分迟疑。

  “那麻烦你了,颜警官。”他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