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迷荼>第62章

  这是季末第一次见到丁三指。东河区带的人不多,早早就到了青城区的地盘,在会议室等着。

  双方之间的关系一向维持着明面上的和平,偶尔有些摩擦,也不至于撕破脸面。

  那私底下有没有相互捅刀子呢……这可就不兴拿出来说了。

  季末跟随许森走进这幢大厦,避开大众的眼睛,乘坐高层专用电梯。偶尔迎面碰到其他“公司高管”带着人走来,他们向许森打招呼,俱是停下步子让开通路,面带微笑,恭敬点一点头,问好:“许总。”

  等视线稍微错过,落在“许总”身后跟着的季末身上,就眼锋顿挫,露出底下探究和轻视的意味来。

  季末拉了拉领子,觉得有些呼吸不畅。他只跟在许森后边快快地走,当个安分的跟班,并不和这些人作太多眼神接触。

  面子上做得挺足,一眼看上去挺像正规公司的。但季末知道,这些人再怎么包装得人模人样,皮囊之下都是穷凶极恶的灵魂。在另一面的世界里,可能每时每刻都正在爆发冲突、流血、搏杀,出自这样的人之手。

  从走进密闭封死的小空间,坐上这班直上顶层不会在中途停留的电梯之际,季末就成了和他们一般无二的人。这边的世界接纳了他,并将他融入到这一面的规则中。

  就此一路上行。

  摩天大厦顶层正是好风光,环状的全景落地玻璃墙不会浪费这样的好景色。许森的办公室就选在这里。从此纵望整个江城,视野开阔,跨江大桥一览无余。

  “稀客,三爷。”许森向东河区一派为首的那位老人微微欠身致意。又一瞟眼看向旁边守在门口的保镖,声音低了几度:“不是说将人请去会议室等。”

  三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等不及了。”盯着许森,手杖在地面敲了敲,“你知道我是为多重要的事情特地来这一趟。”

  季末最后一个进来,替他们关上了门。

  在来的路上听阿龙粗略地介绍了一番,真的见了人才看清,确实是年过六旬的老人,面上都爬满了褶皱。不过虽然年岁已高,身材干瘪了下去,拄着手杖,三爷却丝毫不显老态。眼神厉得很,两把毒刀似的,透出一股子阴狠。

  季末偷瞧这面相,立刻想起了丁诚,他们家祖传的上吊眼。真是躲都躲不掉的人灾。

  这便是东河区现在的掌事之人。丁三指是早年道上的人给起的诨名,一直叫到了现在。小辈们尊敬他,故称一声“三爷”。

  得这个名字,一方面是因为他左手只有三根手指,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对待有过错的下属,好施私刑。其中叫他恶名昭彰的那种惩处手法,就是截断人的双手最末各两根手指。

  至于丁三指自己断的那两根手指是怎么回事,据说是他本人年轻时做了出格的事情,触怒了上层,给请到局里走了一趟。等过了一周,兄弟领命去接人回来,他左手就少了无名指和尾指。

  同时失去的,还有无名指上的婚戒。

  还有绑定在戒指另一头的结发妻子。

  她失踪了。茫茫的人海,茫茫的江流,再也找不着了。从此丁三指没再续弦,丁家唯一的血脉由兄弟那一系延续了下去。丁三指开始整个人变得肉眼可见的阴沉,对上行事谨慎,对下手段残暴。同时爆发的,还有扭曲的,对丁诚这个侄孙的百般溺爱。

  季末远远一望,同三爷对上了视线,顿时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寒,浑身都不舒服。略微回忆了一下,他应当是没在法庭上见过丁家这位三爷的。见过,就不可能没印象。

  生硬挪开了目光。季末瞥见三爷身旁站着的那个疤脸汉子,也是个熟人。自他进来,就投了视线过来,将季末盯着。

  “……”季末心知当初在监狱里躲过的劫,如今是都要好好还回来,一并清算了。心中紧张,眼观周围,不知道自己位置在哪,只好走到门口,沉默地站在那排保镖最末,等着轮到自己被叫上场。

  “是许某怠慢了。三爷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得上座。阿龙,换新茶。”许森接了三爷的话,自己在办公桌背后那张老板椅上坐下。

  但当他扫视房间众人,目光些许停顿,这话里的歉意一转,就变了味道。“不过,来都来了,再等等也无妨。”

  扬了扬手,开口就唤:“阿末,过来。”

  季末低头走去,穿过许多人打量的视线。他走到办公桌前站定,缩着肩膀等训话。叫他来的男人却微微起身,拉着他的手臂一把扯了过去,叫他绕过一圈,带至身边。

  场内青城区的人俱是素养良好,练出了一幅面无表情死人脸。东河区的来客见了这一幕,脸色就精彩得多了。

  许森望向丁三爷,向季末介绍道:“这位是东河区三爷。”

  季末默闭了眼,一鞠躬。“三爷好。”

  能感觉到锯刺似尖锐的视线。三爷无论从身份,还是同他仇深似海的关系上来说,都不可能会应他这声好。

  等了一会儿,无人开口,房间里有诡异的安静。季末心里忐忑,那疤脸汉子只怕也在要清算仇怨的名单上。他不知该不该喊,疤脸先主动开了口:“好久不见啊。”

  熟悉的狰狞面目,熟悉的笑脸和声音,熟悉的令人不适感。疤脸用舌头弹出轻蔑的嘲声:“小狗。”

  季末:“……阳哥好。”

  就要弯身鞠躬,腰上突然被人勾住。

  许森轻啧了一声。季末一惊,还没听过许森这么明显地在人前表露不耐烦。

  “别乱喊。”许森低声训斥季末。手上勾着季末的腰,要将他往后带。

  但那只是看上去。实际上,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手掌在腰侧摩挲了一下,滑到后腰,暗中摸了一把。要不是卫衣过长,盖住了屁股,这只手就要肆无忌惮地滑进裤子里头去了。

  季末一动不敢动,视线僵硬地偏转到男人脸上,才发现许森正专注地望着自己,眼底情绪凉而薄。

  待抓到了季末的注意力后,那点不悦开始飞速消失。许森放开了他,嘴唇一动,这句话仍是对着季末说的,不过头歪了歪,已经含笑看向东河区的来客。

  “不要自贬身价。”

  清晰有力的一句告诫,亦是命令,叫季末一愣。

  疤脸嘴角抽了抽,憋住了没说话。

  三爷眯眼盯着许森看了一阵。这男人望过来的眼神笑也带刺,言下之意:我已经管好了我的人,您呢?可否教会身边的狗不要随便乱叫?

  三爷手杖抵在瓷白的地面,捏着,隐隐生出几丝怒气。

  “听说你最近收了个玩物。”三爷是个喜欢直截了当达成目的的人,和青城区谈生意时,再怎么合作愉快,也见不得许森这等拐弯抹角踩人的做派,当即就事严厉斥责道:“既是玩物,再怎么喜欢,私下里玩玩就得了,不要摆到台前来丢人现眼,耽误正事。不然还真想叫玩物踩在别人头上不成?许森,你也不要太任性。”

  季末退了一步,站至许森身后,低头不语。

  “三爷指点得对,我一向任性爱胡来,是该收敛点了。”许森虚心认了。面对长辈,当然得让一让老人家。“所以我是想着,得找个新的继承人了。三爷你是知道我的,终身不娶。”

  抬眼时,那片因被冒犯而触动反击的锋锐之光深潜,丝毫不露。说话轻飘飘地,秉持亲切笑意,往人心里捅刀子。他笑道:“不然,这偌大的产业,要是无人继承,该如何是好。”

  “你!”三爷猛地手杖指地一砸,怒气上涌,站了起来。疤脸连忙在旁边扶住他。

  要是旁人敢这么说话,他早一棍子抽上去了!

  这哪里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分明是故意讽刺自己。

  在狱中就藏着,处处护着,他只当许森是顽性发作,故意抓了东河区想要的人好看笑话。

  也不是没想过,真有可能就是看上了皮肉这种简单没有道理的事。

  那现在呢?明知道他丁三指本人没有留下后代,丁家唯一血脉偏偏撞在这“玩物”手里死了,许森还把小崽子带出来摆样子,替人作威作福,是打定了主意要保。

  难道自己宝贝侄孙就白死?有仇不报,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再者说了,这事儿传出去,道上还如何看得起东河区。

  可许森态度暧昧又做作,不仅要保人,还要踩东河区一脚……是真想翻天?

  “我,怎么?”许森歪了歪头,恍若未觉触了他人的逆鳞。他想了一想,给眼下这剑拔弩张的谈话氛围找了新的活水来。“三爷不是为要事前来,现在怎么不急了。”

  笑意一收,正经了几分。

  三爷盯着他,脑血管突突地跳,血压飞涨,心道这男人从未如此招人记恨过。每次要打交道,都只会觉得这人又变得更加恶劣和可恨了些。

  手指捏着龙头杖,将那龙嘴里抛光的珠子都捏得发汗了。三爷顺一口气,平息心火,慢慢坐回到了椅子上。

  “行,今日来,先不纠结你那点新性癖。现在放下私人恩怨,我们谈正事。”三爷向周围使了眼色,保镖们便都会意地转身退去,只留疤脸一个最紧要的心腹在身边。

  许森亦示意青城区的保镖退场。

  “听三爷的。”他说。做足小辈姿态。

  这才进入正题。

  季末暗中松了口气,抬脚就走。刚踏出一步,手被靠在椅子上的人抓住了。

  许森捏一捏他的手指,攥紧了。目光上扬,嘴角隐隐翘起:“你走什么。”

  像在看趁主人不在,打算咬断绳子逃跑的小动物,叫人忍俊不禁。他笑:“有你的功劳。”

  要说功劳的话……季末绷着脸低头回视,已经了悟他们要说的正事是什么。这下更加想走,但走不了。咬了唇,眼神一派难言。

  这幅场面落在东河区的人眼里,就扎眼无比。

  “许森,有的事可不好外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三爷极其不快,耐心已濒临尽头,出声道,“这点分寸……你总还是有的吧。”

  “嗯,我不是说过了么,我正要培养他。”许森不以为意。“三爷还有什么疑问,请讲。

  ”又向着守在一旁的阿龙道:“去给三爷满上茶,好润润嗓子。”

  阿龙应了。

  三爷哽了一口气,这时看向许森的眼神,恨不得活剥了他。

  可偏偏又无可奈何。

  三爷剜了季末一眼,离座,迈步走向许森。不愧是做老大的人,虽身量不足,走起步子却气势汹汹,一副奔赴武斗的样子。许森等着他来,眼看三爷在办公桌前停下。

  “叶箐从东河区拿的东西,叫你找到了。”三爷拄着手杖,隔一张办公桌近距离同许森对峙。这双老者的眼睛,见过数不清的人在手下跪爬求饶、哀嚎痛哭,现在紧紧盯上了面前的男人。

  三爷缓缓道:“这不是你随随便便就能插手的事情。这批货,你拿了也是吃不下的。”

  许森当然是知道这批货的重要性才要找的。

  “是,这是东河区的家事,我不该插手。”他笑着承认。

  “你又不是第一天在江城开门做生意。标着金彪的那批货,你会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三爷凝视许森的眉目,细细打量。

  他看过无数为钱、权、色疯狂的人,但面前这个人,罕见地叫他觉得棘手。永远模糊不清的态度,行事不像一般黑帮那样简单粗暴,直奔目的而去。这个人你每每以为他正对什么事情执着的时候,他转身就没了兴趣,拱手相让,似乎对于损失毫不在乎。

  这也是青城区在江城发展后来居上的原因。一个黑帮,打着处处与人为善的口号,其他帮派一面得了其中好处,一面觉得恐怖。如非必要,东河区也不想动用暴力手段,情愿给他许森一个面子。

  否则,平日里看着平和的人,谁知道发作起来会有多大的能量。把整个江城掀翻过去,是谁也不想的。叶箐搞这一遭,就已经叫无数人的心脏受不住了。

  “事关东河区在江城活动的资格。”三爷摊平了说,换成了好言相劝,尽量续足耐心陪许森打友情牌,“青城区也有这样的资格,不是么。和上层的大人物有关的事情,我们都得好好考虑。丢的那批货里有带标的,你是早就收到风声了吧?东河区里有多少你的眼线,呵呵……”

  “这批货丢了,要是落在别有用心的人手里,我们谁都不会好过。出了这事儿,我们就该联合起来,互帮互助,力求物归原主,叫地下的太阳回归原本的轨道,共同捱过这段劫难。”

  “所幸是你找到了。青城区出手,向来快而稳妥。”三爷赞叹,又承诺道,“若这档子事是出在青城区头上,我东河区也不会坐以待毙。我们本就是一路的。”

  许森听他说了这么一长段,点了点头:“是该还给东河区。”

  说完,就没了下文。面带微笑地附和,等三爷接着开口。

  今天这事儿该谁急呢,反正许森是不急的。

  三爷同他对视片刻:“开个价吧。自是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于是许森陷入了思索,摩挲着下颌,认真想了一阵。“嗯……东河区好像没什么我看得上的东西。”

  三爷眉头一皱,以为他要狮子大开口,或者干脆地扣下那批货,戏耍他们。没想到许森苦思许久,终是想到了一件值得拿来换的东西。

  “那不如这样,我作个主,将这批货送还给三爷。”许森轻快开口,笑说,“三爷呢,就叫你们东河区的人,别再惦记我家阿末了。这样可好?”

  早已沦为木头人的季末此刻听见自己的名字,猛得偏头看向许森,眼里写着明晃晃的震惊。

  为什么?凭什么?

  你费了那么大劲儿,绕了一大圈,死了多少人,才搞到手的东西,就为了把我换出来?

  三爷目光渐冷:“你在说笑吗。”

  许森靠上椅背,双手交叉,淡定看着面前的老者。似不经意间发问,提点:“断绝血脉的仇,和整个东河区的事业相比,哪个重要一点呢。”

  这批货多重要啊,你东河区多少人等着吃饭的路子都捏在你手里了。

  三爷,您说是不?

  三爷沉默着。

  疤脸低头看着地板,又看向三爷的后脑。视线暗中过了几个来回,不出声地揣度。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现在不知该轮到谁觉得窒息。

  许森只静静等着。若不是眼下需要安静的思考空间,他大概会用指节敲击桌面,打一段拍子作为幕间余兴节目。

  三爷忽地笑了:“我会给你的恶趣味买单的。”视线转至季末脸上,几乎要片了他。这阴毒深恨的眼神一转就收走了。

  三爷和和气气地朝着许森说,目光闪烁,言辞像一个慈祥的老人:“把孩子看紧一点,挺可爱的,也容易惹眼。世道不太平啊。”

  许森同样笑着点点头:“是,得听三爷教诲。过来人了。”

  三爷不想再和这种人纠缠,面上绷紧了,脸色沉下来:“这批货没有作假吧。什么时候能送回到东河区?”

  “作假也不会作假到金彪头上。我说找到了,自然就是真的找到了。”许森不紧不慢唤了阿龙过来,“阿龙去,叫人开一箱样品,拿过来当面给三爷验验。”

  “……”

  “……”

  季末脑子里全是乱麻。周围几人交谈了些什么,他没再分心去听。

  为了交换自己给出去的,为了自己……这个理由已经不能再骗到季末了。关于这个男人展现的一切温柔,他都不会再信了。

  他反反复复地回想,回想在监狱里时,许森和叶箐谈及那批货时的情景。为了这些东西拼得你死我活,到头来结果却是为他人打了白工。发生在这两个人身上,有可能吗?

  这批货是有多重要,所有人都想要。金彪是什么,人名吗?事关黑道上活动的资格又是指什么。

  他不得不思考这些问题。因为许森既然叫他站在这间房里,那就是摆明了想要他也泡进浑水里。这批货已经使得许多人送了命,如果他不好好想明白,还迷迷糊糊地混过去,那早晚也会轮到自己成为被迫牺牲的棋子。

  虽然现在已经是棋子了,但棋子也想挣扎一下,别死得那么快。

  季末立于许森身侧,独自默然沉思,灵魂出窍了一般。

  直到听见房门开关的声音。有个男人提了箱子进来,放在桌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开箱供人查验内物。

  季末一直在出神,这时看见新进来的这个男人,突然有些惊醒。

  男人戴着黑手套,但是按在箱子上的右手,缺少了最末两根手指。那两截布料塌了下去。

  三指……?季末慢慢抬头,看见他的脸。三指是什么意思?短暂的疑惑后立即想到,那是一种刑罚,流传于黑道中用来惩罚和报复的手段。

  发扬于东河区。

  疤脸自这男人进来一直在盯着他的脸看,并未随他人一同仅将注意力投在箱子上。神思电转间,他脸色一变,认出了人,大叫一声:“唐涣!是你这叛徒!”

  被叫出名字的男人浑身一抖。

  “是我。”唐涣直起身,扫视众人,众人皆是一避,下意识让出了些空间。唐涣当即拔枪一指,高喊:“三爷,这是还你的!”

  眼神凛冽,复仇的怒火随子弹射出,直取目标的性命——

  “砰!”

  枪口闪烁的那刻,季末屏住了呼吸,脑海中短暂地清空了片刻。来不及作任何躲避的反应,只有手无意识间放在了椅背,差一点碰上许森的肩膀,兀自颤抖着。

  每一次手枪这件东西出现在眼前,都如此突然。瞬息之间爆发的不容小觑的力量,能够轻易夺走一个人的性命。

  也可能没有打中。一个小小的失误,叫死神放过了枪口下弱小的人类。

  这次是打中了。但是,没有打中正确的对象。唐涣拔枪的那个瞬间,疤脸反应极快,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朝前一扑,护在三爷身前,抢先受了这发子弹。

  胸口喷溅出血花,接着沉沉倒地,气喘吁吁地捂住了枪眼,说不出话来。

  唐涣也有些惊惶。手还在抖着,他没来得及开第二枪,身后的阿龙冲上去夺了他的手枪,反手一拳捶在他后脑,眼前一黑,视野都暗了下去。阿龙紧接着连连挥拳,击打在头部,将唐涣胳膊拧到背后,踢倒在地。

  门外的保镖闻声冲了进来,一见这幅场景也有些惊住,纷纷将凶手团团围住。

  一时场面大乱。

  阿龙朝他们挥手示意,只是意外,已经无事,先放下枪。但两派的人举枪互指,互相瞪着,俱是绷紧了神经。

  “都放下枪!”

  “你们先放下!听懂了吗?”

  “谁先动的手?”

  “发生了什么……”

  ……

  三爷在极近距离下于生死关前走了一遭,脸色泛起了些苍白。到底是见过的事多了,被刺杀也不是第一次,吓不到他。

  三爷蹲下来,扶着疤脸倒地的身躯,看人来人往一片嘈杂,看唐涣被绑住丢在地上挣扎,脸色阴沉得吓人。哪怕他突然掏枪给唐涣来一次清空弹夹,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不行。

  三爷叫手下人收了枪。在人家的地盘上,盯着许森,道:“你应该作出解释。”

  许森看向阿龙:“打内线电话,叫急救过来。”手招了一下,叫保镖们退开。

  唐涣手被绑住了,叫人抓着搜了身后被迫跪在地上,面对许森的方向。嘴里被塞了块布堵着,现在含混着说不清楚话。上半身却是立得直直的,睁大了眼睛。

  这是不后悔的意思。

  许森看了他几眼,又看向三爷。“我还不知道这是谁。”

  “你青城区收的人,你不查明白底细?”三爷现在是快要兜不住火气了,说话也不客气了起来。恐怕今天没有个妥善的处置方案,明日他就要带人来砸了青城区。“这是跟着叶箐叛逃的人之一,没想到躲进了青城区。”咄咄逼问许森,“你不会到现在了,说你什么都不清楚吧?”

  “噢,那就是旧仇了。叶箐的人……”许森明白了,想起那人笑了笑,“三爷养虎为患,被人寻仇,怎么也要怪在我头上。应该去找叶箐的麻烦才是。”

  “许森,你是手里拿了我的把柄,就什么也不怕了是吧。”三爷盯着他,“你可想好了,青城区十年基业,今天要因为你一句话毁于一旦。你以为我东河区会畏惧同你们开战吗。”

  闻言,许森眉头微微蹙起:“我哪里敢?三爷说得对,这错当然是在青城区,怪我们没有筛选出身份不明的人。”瞟了一眼阿龙。

  阿龙立刻低头道了歉:“对不起,森哥,这事怪我,是我叫他去取的货。要罚就罚我吧。”

  许森收回了目光。“今天是该给三爷一个满意的交代。也该让手下们看清楚了,擅自行动,对上层不敬,乃至下黑手,会有何下场。不然以后不听话的人多了,我会很伤脑筋。”

  三爷忍住了,一时没有发作。今天倒要看看,许森还能整出什么把戏。收不了场,今天在场所有人,谁也别想睡觉。

  掀起腥风血雨又如何?他丁三指带着东河区数十年风里雨里行舟驶过,还没有受过这样的气,被人看不起过。来青城区做客一场,险些被刺杀成功,许森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疤脸受的枪伤,急救得当,不至于死在这里。但三爷真的发了怒,就得叫青城区赔上几十、几百条命来换。

  许森终于从那张老板椅上起身,活动了一下腰骨。朗声道:“枪。”

  阿龙向他递上手枪。

  许森一手接了枪。这件东西于他而言只是个小玩意儿罢了。另一只手抓到了季末,将他慢慢带到台前,面对唐涣。这时候的笑颇有点调侃的意味:“阿末,看戏看了半天了,开心吗?”

  季末愣住。而许森牵起他的手,掰开手指,将手枪贴进掌心,再一一合上指节,用成年男性宽大的手掌包裹住少年人偏小一些的手,助他握紧了。

  许森站在季末身后,于他耳畔轻笑着叹息:“阿末觉得,该如何处置他,才能叫三爷息怒?”

  什么?!季末只觉得毛骨悚然,耳边的吹气是温热的,心里却一阵寒凉。立刻挣扎起来:“……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许森完全牵制了他的动作,用身体卡着他,一只手握着他拿枪的手,另一只手攥紧了他的腰。昨晚才做了一夜,腰下酸软,这一捏,被按着靠在男人身上,后面好像又隐隐发痛起来。

  季末咽了咽唾沫,听见许森如此回答:“都站在这里了,还问和你有什么关系?”一点点疑惑,一点点嘲弄,那阵风似乎在亲吻耳廓。“你是怎么站在这里说出这种话的。”

  季末咬紧了牙关,无言以对。

  无数人在看着,在等他宣判。这一枪不开出去,今天只会一直僵持在这里,直到有人的耐心耗尽,事态恶化,更加无法收拾。

  所有人都在等的那个宣判结果,只有唯一的一个结果。开了一枪的人,就一定会被枪指着。

  没有人会过问旧的恩怨如何,他们只看见当今有人犯了不可饶恕的罪:挑起事端,打破平衡。那么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才是这里的人所期待的公平。

  于强权覆压之下进行的“公平”。

  这样众望所归的判决,许森偏偏叫季末来给。

  枪口一点点抬高,指向了唐涣额头的方向。季末在许森手心里抖得厉害,如果不是被紧抓着,就握不住枪了。

  这个人……是叶箐的旧部啊。

  杀了叶箐,还不够,还要继续杀叶箐认识的人吗?

  季末看着这个跪着的男人的眼睛,沉默着。这个人在愤怒,瞪着他,却因为被堵塞了嘴无法说话。被绑着,即使挣扎也是无力的。

  会是在因为什么而愤怒呢。

  如果是叶箐的话,叶箐应该会愤怒的吧:你为什么把这么小的孩子牵扯进来,叫他手上染血?

  可以想象得到叶箐怒吼时的神情、声音。

  可是叶箐因季末而死。这个人很快也要因季末而死。

  该说是命运吗。

  有了第一次动手杀人,就会有第二次。这是他明知的,绝望也不可回头的命运。

  “阿末。”许森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揽着人在怀里,这一点细微挑动心弦的话,唯独落于一人耳中。“我给你的东西,终究只会是你的负重罢了。加身的冠冕如何堂皇,都是给他人看的。你得动起来,走到台前,证明真实的你是什么样子:你,不是我的玩物。”

  “我不会一直保护你的。”

  “你要自己主动站到我的身边来。”

  “这也是你现在所期待的,不是吗。没有我,你也可以好好活下去。”

  “那就开这一枪,叫他们对你改观,叫他们认同你,畏惧你,不敢再欺侮你。”

  子弹上膛,打开保险,然后放开了季末的手,任他举着枪,手臂悬在空中,独自立于众人瞩目的焦点之中。

  季末没动,贴着他的人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了。

  “眼睛睁大了,看准点。就这样,指着他的头。然后,扣动扳机。”

  季末没有回头,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静静垂落视线,凝视面前跪着的唐涣。这个男人眼睛里涌现灰败,一点点低头下去,大概是看清了什么,因此闭眼。

  “这是惩罚吗。”季末声音轻颤,问。

  许森平静地告诉他:“是的。”

  这是给唐涣的惩罚。唐涣犯了什么错呢?错在向三爷开了一枪,现在需以命来还,所以被枪指着。

  也是给季末的惩罚。那季末又犯了什么错呢?或许没有。

  又或许,这一路走来,每个经过他生命里的人都该为如今造就的这个季末负责。但当他站在这个房间,这就是季末本人的错。

  走上这条路了,无论理由如何,是否有苦衷,谁都不能撇清关系,说一句无错了。

  在季末手上,会响起今天的第二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