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后不止派来了这些人,在回程途中,他们再一次遭遇了伏击。

  谢秉怀下了死命令,绝不能让蒋行舟落到赵太后的手上。

  这些年,他和罗洪精心培养了不少影卫,各个都是好手,就算是羽林卫也能碰一碰,更何况是赵太后手下的这些阉人。

  不过,赵太后手下的人也并非吃素的,这一行必不能空手而归。

  蒋行舟眼神陡转:“李大人,小心!”

  李枫被这声引去了目光,只见一名太监正提刀向他冲来,他躲之不及,被那力道带出去了数十步远。

  太监们见好就收,挟持着李枫往皇宫回了。

  有人问谢秉怀:“大人,追不追?”

  谢秉怀看着肩头的刀伤,脸色差到了极致:“不追,回府!”

  “他呢?”那人指着蒋行舟问。

  “一并带走!”

  一炷香后,谢府。

  “谢大人,恕我多嘴一句,”蒋行舟垂眸,看着谢秉怀的手下将自己腕上的麻绳解开,“你就没想过太后为什么要带走李大人吗?”

  谢秉怀坐在矮榻上,一个侍女正在给他包扎肩头的刀伤。

  “蒋大人有何高见?”谢秉怀态度依旧谦和,此时再看不出当时在祠庙外的失态,竟还冲蒋行舟笑了笑。

  蒋行舟突然有些佩服谢秉怀:对面坐的可是想要他的命的敌人,他竟还能如此喜怒不形于色,就好像蒋行舟真的是所谓故人之子一般。

  蒋行舟揉了揉手腕,默默提杯,抿了口茶,“关于李大人,我倒也不算十分了解。”

  谢秉怀让侍女们都先出去,才缓缓提起上衫,挂在肩头,“先前赵历一案的时候,你们就在西南郡打过交道。”

  “彼时,多亏了李大人,一切才能那么顺利。”蒋行舟很谦虚。

  “当时他上了折子举荐你,我问他为什么,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愿闻其详。”

  “他说,你会成为我的大业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谢秉怀笑道,“这么看来,他说的倒也没错。”

  “李大人才思过人,过奖了。”蒋行舟听得出谢秉怀是在话此言彼,却权当没听出来,就当是在夸他了。

  谢秉怀沉默了一阵,缓缓地说道:“不如这样,交出遗诏,我可以放阮阳一条生路。”

  这句话听来实在耳熟,蒋行舟回忆道:“当年罗将军也是这么同我说的,只不过他答应的是放我一条生路。”

  蒋行舟一边说,指尖在盏沿上打着旋,一圈一圈慢慢摩挲。

  谢秉怀向后靠了靠,寻了个惬意的姿势,看向蒋行舟手中的茶盏,“我看得出来,你和阮阳的关系非同寻常。你这是在赌,用他的性命赌你自己的野心。”

  指尖倏而停了。

  “除却遗诏以外,还有一个东西会成为大人接下来的阻碍,”蒋行舟话说到一半,突然转言,“我没记错的话,半个月后就是国丧祭礼吧?”

  谢秉怀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突然提起祭礼,狐疑道:“你说的那个东西,就是太后抓走李枫的理由?和国丧有关?”

  蒋行舟未答,唯笑得胜券在握。

  “我已经赢了,谢大人。”他如是说。

  谢秉怀猛然坐直,手撑在矮榻旁的木臂上,眯着眼凝视蒋行舟,却忽然一嗤,重新靠了回去:“你在虚张声势。”

  蒋行舟笑着提盏,笑意尽数藏在了杯中。

  是夜,罗晗如约而至。

  不过他的轻功没有阮阳好,被发现的话,并没有百分百能逃脱的把握,于是只在檐上蹲着。

  蒋行舟将要吩咐给他的话写在纸上,团成一团,扔了上来。

  罗晗打开一看:赵太后如何?

  他从怀中掏出一支小毫,在舌面舔了舔,写道:太后已然信任于我,我已将所有事都说给她了。

  蒋行舟:明日上朝,参赵志投敌,弹劾谢秉怀。

  罗晗欣然应允。

  蒋行舟又写:阮阳如何了?国丧之前能否攻入皇城?

  罗晗犹豫片刻,写道:他那边情况不太好。

  蒋行舟:他怎么样?

  罗晗:目前还行,不过,距离国丧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了,为什么突然这么急?

  蒋行舟没答这一问,写道:不急,不必催他,他手上有金印,等他兵临城下,你找他拿来,献给赵太后。

  罗晗又写:金印为什么会在阮阳手上?不是在李枫那吗?

  一张纸被他们几个来回就写满了,要解释罗晗这个疑问,恐怕要废上一大番口舌,蒋行舟没有继续往下写的意思了。

  他将这张纸投入了火盆中,火舌舔舐而上,将其顷刻间烧成了焦炭。

  还能为什么,因为这金印是他们照着那张刻印的图案伪造的。

  至于为什么这么急——

  谢秉怀知道,谨慎如蒋行舟,绝不可能在大胜前夕透露出最重要的计谋,所以零星几点能引人遐思的线索则胜过千言万语。

  听到这番话的谢秉怀会怎么想?

  ——赵太后手上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会将谢秉怀数年来的布局毁于一旦,而蒋行舟知道赵太后的打算,一切将会发生在国丧当日。

  谢秉怀可以选择信,也可以选择不信。

  如果是罗洪,便一定不会信,因为罗洪是一个可以以傲慢二字来形容的人,与其揣测敌人,倒不如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一招致胜。

  可这人是谢秉怀,是算计了一辈子、连早膳常吃的鸡蛋换成了鸭蛋都要怀疑上一阵的谢秉怀。

  谢秉怀不会尽信,但他的心中会有一个种子,开花的期限便是半月之后的国丧。

  这是蒋行舟给谢秉怀设的第一个局。

  第二个局,便是让谢秉怀坚信,他手上有能破赵太后此计的手段,谢秉怀很可能会顺藤摸瓜将计就计,这样他才有机会将所有人引到同一个地方,再由阮阳率军,一网打尽。

  最后一个局,是留给赵太后和弘帝的。

  蒋行舟听到檐上微微的响动,知道罗晗已经走了。

  他用铁钩将火盆里的炭捣了捣,火光大盛,屋内瞬间就暖和了不少。

  他盯着火光看了一阵,走到榻边坐下,将乌靴褪了下来,整齐地搁在一边。

  ……有点想阮阳了。

  希望他,一切平安。

  阮阳收起地图,长舒一口气。

  距离京城就不远了,再有一个月,一定能打下来。

  他正如是想着,忽然眼前一黑,他再一次看见了蒋行舟的死亡。

  这一次的场景很熟悉,是皇陵,白幡素旌铺街而过,蒋行舟死于乱军之中。

  只一瞬间,阮阳便意识到这是半个月后的国丧祭礼,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

  恰逢毕如推门而入,见他这般,不由问道:“怎么了?”

  “毕如,如果我说……”阮阳道,“要在半个月之内打进皇城,能来得及吗?”

  毕如先摇头,又点了点头,“有点难度,但也可以一试,怎么都比不上麦关一战的,不是吗?”

  听到这句话,阮阳没有宽心的意思,反而用手抵着眉心,闭着眼睛不说话。

  毕如问他:“怎么了?”

  阮阳沉默了很久,才道:“之后就不用你帮忙了,你就在这里守着,如果京城有异动,即刻知会木凌。”

  这倒是出乎毕如的意料,“为什么?”

  “如果这一仗真的败了,我只能拼尽全力救下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蒋行舟。”阮阳看着他的眼睛说,“到时候,我希望你能在这里接应我们。”

  毕如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是大好的良机,我们绝对不能错过。”阮阳看着窗外,喃喃道。

  如果真的败了,恐怕这一次就不会那么幸运了,上一次只是羽林卫的围剿,他们就险些丧命,而这一次,对面站着的可是整整十二卫。

  他们才刚刚打下一城,如果要赶半个月之后的国丧的话,阮阳根本连一天休息的工夫都没有。

  他打算带走一半的人,这一战绝对不能败。

  翌日一晨,大军踩着初冬的薄雾,列阵起旗。

  城门外,阮阳勒马,回身看去,“就送到这里吧,毕如。”

  官道上覆着一层轻薄的白霜,熹微的晨光穿透了云层,洒在地面,恍若落了一地银箔。

  毕如在他身后停了下来,“之后的路,一定很难走。”

  他们二人先行一步,小厮阿南莲蓬他们还在后面慢慢走着。

  阿南已经长大了,颇有几分成年男人的风范,莲蓬挽着他的臂弯,时不时同他说些什么。

  阮阳看着那两人的身影出神:“我还有一事。”

  毕如道:“你说。”

  “我将他们托付给你了,如果……拜托你和木凌善待他们。”阮阳收回目光。

  “出征前不要说这种话,”毕如道,“不吉利。”

  阮阳笑了笑,“我替蒋行舟说的。”

  毕如心道:蒋大人也不会这么说的。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战了,此战非同小可,甚至很可能有去无回,就连一向雷厉风行的阮阳都不由得踌躇起来。

  莲蓬在抹眼泪,走到阮阳这之前又飞快地擦掉了。

  阿南四下环顾,朝莲蓬问道:“小飞哥呢?”

  莲蓬也左右去看,道:“方才还在呢,可能有什么东西忘了。”

  阮阳道:“谁是小飞哥?”

  “小飞哥就是余飞啊,”阿南眨眨眼,“大侠不知道么?”

  阮阳:“……谁?”

  远处,小厮挥着手往这边跑来:“来了来了!这就来了!”

  阿南也向他招手:“小飞哥!”

  小厮气喘吁吁跑来,将一包银子递给毕如:“这是……我家老爷之前留下的,让我交给将军。”

  这包银子沉甸甸的,毕如拿在手中,有些不解:“这是什么?”

  小厮抚着心口疾喘,“牛、牛车的钱!我家老爷让还给陛下的。”

  毕如想了好一阵,才想起当时木凌确实借给蒋行舟一辆牛车来着。

  过去这么久了,难为蒋行舟还记着,倒真是……如他作风。

  毕如轻轻一笑,将荷包收入襟中。

  小厮注意到阮阳一直在看他,便回过头去:“怎么了?”

  阮阳道:“……你叫余飞?”

  小厮先是一怔,点了点头,继而明白过来了,大怒道:“这么多年了,大侠居然不知道我的名字?!”

  阮阳欲盖弥彰地抿了抿唇,率先别开视线,翻身上马。

  他高扬马鞭,口中高喝一声,率领大军,绝尘而去。

  小厮在他身后不依不饶地大喊:“大侠!!有点太过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