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边的雪落得很早,树上本该光秃秃一片,又被白雪覆上了枝杈,只不过这场雪没有那么大,下了一晌便停了。

  因着罗洪受伤昏迷,罗晗一行歇在了顺宁镇的客栈,请大夫来看了,简单包扎了一下,老大夫说,还是得待回京再好好治。

  蒋行舟来的时候,正碰上老大夫出门。

  蒋行舟认得这大夫,但大夫却不认得蒋行舟了,等蒋行舟自报姓名,大夫又回忆了好一阵,才猛然想了起来,惊喜道:“你……你是街尾那个、那个蒋家小郎啊!”

  蒋行舟笑着问他:“赵叔身体还好么?”

  “不行啦,人老了,”老大夫叹了口气,面上的喜色却是挥之不去,“你这些年去哪了?不是上京当官去了吗?”

  蒋行舟三言两语道:“没当成。这年头,官也不好当。”

  小厮在一旁看了会,道:“老爷,这位是……”

  “以前很照顾我的一位先生。”蒋行舟道。

  小厮最擅长这些,拉着阿南上前,两人一齐鞠了一躬,毕恭毕敬地道:“先生好。”

  “好,好,”老大夫笑应了,抓着蒋行舟的手,又问,“现在在哪里呢?成亲了没?”

  蒋行舟轻轻笑了笑:“在……南边,成亲了。”

  小厮莫名其妙地回头:老爷啥时候成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阿南用口型提醒他:元大侠。

  小厮豁然开悟,撇了撇嘴。

  听了这话,老大夫更高兴了,“当时就属你和我儿子玩得来,好哇,都长大了,一表人才了,好哇!”

  他热情得有点过分,拉着蒋行舟的手不放,说什么都要让蒋行舟上家里坐坐。蒋行舟盛情难却,还是委婉地拒绝了,向里抬了抬下颌,示意还有点小事。

  老大夫明白了,颇为遗憾:“那你忙完了上家里吃顿便饭,你赵婶还记得你的,你刚上京那会,头两年总念叨你。”

  蒋行舟笑着点头,送走了老大夫,一回头,发现罗晗正冷冰冰地盯着自己看。

  客栈压根没人住,他们几乎等同于将整个客栈包了下来,罗洪在二楼躺着养伤,而其余的卫士们则在一楼候着,马都被牵了出来,应当是即刻准备动身回京了。

  蒋行舟远远冲他行了个礼。

  罗晗自然知道蒋行舟是来找他的,还是当没看见。

  蒋行舟款步踏入,却识趣地没有近前。

  他和小厮阿南择了个靠门的散座,点了两碟素菜,一壶清茶。

  大堂里气氛有些诡异,蒋行舟一行三人不动声色地用菜,罗晗则干脆起身上楼。

  只听身后蒋行舟的声音响了起来:“且慢。”

  罗晗刚走上楼梯,脚步一顿,回过身去。

  蒋行舟看向小厮,又指了指茶杯:“慢着吃,添茶。”

  罗晗嘴角抽了抽,正欲转身复行,又听蒋行舟道:“留步。”

  罗晗再次停步回头。

  “这壶茶沏败了,叫他们换一壶来。”蒋行舟对着离开桌子的阿南道。

  阿南应了声,将茶壶接了过来。

  蒋行舟眼神悠悠转向了罗晗,笑了笑,“罗校尉有事?”

  罗晗咬着后牙,干脆走到桌边,握着佩剑往桌上一拍。此时阮阳不在,阿南如临大敌,三两步挡在了罗晗身前。

  罗晗根本不看他,冲着他背后道:“你到底找我做什么?”

  蒋行舟慢条斯理放下筷子,将阿南拨到身后,“校尉如何得知,蒋某是来找你的?”

  “天大地大,蒋大人就差这里的一口菜么?”罗晗冷笑。

  蒋行舟挑眉:“蒋某生于顺宁镇,久未尝乡味,这也不行?”

  “蒋大人,我与阮阳的与你无关,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好啊。”

  罗晗愣了下,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

  “不过,说到底,罗将军也是因为蒋某受伤的,正好蒋某认识一位名医,人在京城,到时候请他看看,兴许将军能大好。”蒋行舟接着说。

  这位名医,便是韩太医。

  罗晗自然不会以为蒋行舟真有如此好心。但刚刚才有大夫看过,说这道伤伤及筋骨,兼之罗洪年岁已大,失血过多,又迟迟不曾转醒,这伤才显得愈发棘手。罗晗就算是再投鼠忌器,也不会在这时候拒绝蒋行舟的好意。

  “你说的那位名医,姓甚名谁?”

  蒋行舟却道不急:“待回了京,我自会引见。”

  蒋行舟本来就不饿,点这些菜也只是为了和罗晗寻个搭话的由头,两盘菜便全都进了小厮和阿南的肚子。吃饱喝足,蒋行舟再问罗晗,能不能去看看罗将军。

  罗晗没说能也没说不能,兀自回身上楼,蒋行舟一笑,自觉地跟在他的身后,踏进了厢房。

  罗洪面色灰败地躺在榻上,未着上衣,右肩上缠着厚厚一层雪白的纱布。

  虽然罗洪还昏迷着,罗晗还是在榻前卸下佩剑,跪下去道:“参见将军。”

  蒋行舟并不清楚这一对父子的相处模式,但罗晗如此行事,让他有些意外。

  罗晗也没有多说的意思,站起身,查看了一下罗洪的伤势,又将纱布重新打了个结。

  蒋行舟皱眉:“你这么弄不行,将军的手是别着的。”

  罗晗一愣,又把罗洪躺着的姿势摆弄了几下,下手没轻没重的,怎么弄怎么别扭。

  蒋行舟看不过去了,将罗洪一直被压着的手从他身下抽了出来。

  罗晗面色有些不自然,摸了摸鼻子,好半天才憋出来了两个字:“多谢。”

  “不客气。”蒋行舟道,“将军这样也骑不了马,外面停的那辆马车又太小,还不如晚点再动身,好歹给将军弄辆能躺下的马车来。”

  罗晗便召人进来吩咐了两句,蒋行舟则示意阿南也跟上去帮衬着。

  见状,罗晗不得不承认,抛开那些旧仇宿怨不谈,蒋行舟此人的一行一止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谄媚,少一分又凉薄,确实令人如沐春风。

  他清了清嗓子,问道:“阮阳呢?”

  蒋行舟也没打算遮掩,直言道:“他先行一步,见李大人去了。”

  “你没跟他一起去?”罗晗道,“原来你二人也有分头行动的时候,当时,他那样不怕死——”

  罗晗话说到一半,没说了。

  “那日多亏了校尉出手相救,我二人才能逃出生天。”蒋行舟道。

  “你们是要犯,不要把我跟你们扯在一起,”罗晗不再看他,转而在罗洪的榻边坐了下来,“我说过了,之前的那些都是我和他的,与你无关。”

  蒋行舟给小厮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去候着。小厮了然地点点头,对罗晗和榻上鞠了一躬,倒退着出了厢房,还不忘带上门。

  门在身后严丝合缝地关上了,蒋行舟这才接着罗晗的前话讲:“巧的是,蒋某也同令尊有些。”

  罗晗狐疑地看着蒋行舟一件一件褪去外衫,最后,露出了腰后的那一朵墨梅。

  在罗晗震惊的眼神里,蒋行舟很快将衣服穿好,末了,又说:“知道此事的人不多,相信校尉能保守秘密。”

  “你身上一直有这朵梅花?当时在京城的时候也有么?”

  罗晗还想再看一眼,却被蒋行舟拒绝了。

  “校尉知道这图腾什么来头吗?”蒋行舟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罗晗说。

  “因为知道或者不知道,对于你来说,很可能意味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蒋行舟答道。

  罗晗张了张口,蒋行舟看出来他想接着问,但又不知道该不该问。

  最后罗晗收回了目光,淡淡地说:“蒋大人,如果你们在打我的注意,我只能说你们要失望了。”

  即便罗晗通晓个中是非,但那些根本没办法完全抛开。罗洪的这条胳膊是阮阳砍的,虽则是为了还蒋行舟差点丢的一条命,但毕竟蒋行舟现在正生龙活虎地站着,而自己的父亲依旧不省人事。

  “先不说这个,你爹好像醒了。”蒋行舟指了指罗洪。

  罗洪确实醒了,但只醒了片刻,便重新晕厥过去,罗晗眼神焦急,站起来又坐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去置办马车的人这么慢还没回。

  蒋行舟熟读《济世百章》,知道罗洪这样是气血凝结所致,但他不是大夫,无法贸然开口,只说:“别让将军这么平躺着,容易憋着心脉。”

  罗晗拉回眼神,看着蒋行舟:“你还懂医?”

  蒋行舟道:“略懂。”

  罗晗将信将疑,上前将罗洪扶着坐起来,调整了个姿势,还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躺了下去。

  蒋行舟不禁问:“校尉和阮阳到底有什么血海深仇?”

  “我和他能有什么血海深仇?”罗晗嗤笑一声,自嘲道,“不过是我一直是他手下败将,不甘心罢了。”

  他承认得倒是坦然,蒋行舟道:“这影响你和我的谈话吗?”

  “如何不影响?”罗晗道,“你和他站在一边,若真有什么变故,我双拳如何能敌四手?”

  屋外又下起了雪,蒋行舟却将窗子打开了,寒风卷挟着雪花闯了进来,罗晗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既然如此,我也不劝了,本来你也就是个校尉而已,是我有些托大了。”蒋行舟笑了笑,“但还是请校尉允许我跟你们一同回京,到时候请了大夫,我再不叨扰。”

  本来你也就是个校尉而已……

  这几个字重重地扎在罗晗的心上,但他自然知道这是激将法,沉着脸冷哼了一声。

  到了傍晚,罗晗将罗洪搬上了马车,一行人便打道回京。

  蒋行舟从行囊中掏出面具,覆于面上,罗晗便难免多看他两眼,发现蒋行舟注意到自己的眼神后,又很快移开视线,平视前方。

  他们脚程很快,到京城时也没引起什么注意,罗洪此次是趁着休沐出京的,谢秉怀并未多想。

  但这一休就休了大半个月,甚至于回京之后也迟迟未曾上朝,谢秉怀终于心生疑窦,派人往罗府走了一趟。

  来人便是李枫,彼时韩太医正在内室给罗洪换药,罗晗上值未归,正是由蒋行舟给他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