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阳根本没兴趣跟他打,“杀了你,你以为自己几斤几两。”
他倏然停步,深黯的眸光中不掺悲喜。
目光所至,罗洪半边身子已经被血染红了。
“我自知不及你,但他——”罗晗挺直身躯,“他是我爹。”
阮阳眼中露出一丝讥讽。
罗晗手背爆出青筋,他深深看了一眼已然不省人事的罗洪,浑身的肌肉紧紧绷起,“就你和我,与他人无关。”
他决绝至此,阮阳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不过阮阳的剑钉着罗洪,只消他拔出剑,则罗洪便会暴血而亡。
阮阳收回目光,后撤了半步。
他手无寸铁,亦无招无式,只消站在那里便是一派固若金汤的架势。罗晗被他这轻蔑的态度激怒了,浑身的气血直往天灵盖涌去。
罗晗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究竟是怎么在走投无路下逃出京城,又带着腥风血雨回到了京城,逃过了万军的围捕,最终将他父子逼到如此境地。
上一辈的恩怨,罗晗并不十分清楚,生于罗家,他注定了要一辈子活在罗洪的阴影中,他年纪轻轻便是羽林军校尉,他本该知足的,可自从当年再见到阮阳之后,一切的认知都颠覆了。
为什么这个人就不会输呢?
武功登峰造极,身旁又有蒋行舟襄助,眼下没了稷王的庇佑,他到底为什么还能顺风顺水?
阮阳几乎包揽了所有他所艳羡的特点,罗晗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他永远输阮阳一招。
甚至于,阮阳连一把剑都没有,这本该是所有武者最为脆弱的时候,他到底为什么还能有自信胜过自己?!
罗晗的手小幅度颤抖着,举起了剑,脚下却像生了根一般,连一步都迈不开。
事已至此,胜负已分——阮阳甚至都还没出手。
罗晗差得太远了。
无形的空气化为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此端是手执利剑,却处处被桎梏手脚的罗晗,彼端,阮阳早已孤注一掷,却依旧立于不败之地。
对峙中,蒋行舟开了口:“他还有救。”
罗晗眼神一动,明显有所动摇。
蒋行舟再道:“罗校尉,他还有救。”
他看向罗洪,阮阳的那一剑穿过了罗洪的肩胛骨,并未伤及要害,此时昏迷亦盖因失血过多,并不是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蒋行舟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条,正欲上手止血,想了想,转身递给了罗晗。
罗晗看看布条,又看看蒋行舟。
“你也说了,他是你爹。”蒋行舟意味深长地说。
阮阳冷道:“他既要找死,何必多劝。”
蒋行舟还是将布条塞给了罗晗,随后牵起阮阳,在罗晗无言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走出了吕星故居。
蒋行舟这才发现阮阳的手很冷,落眼于他的上身,冬衣早就不翼而飞了。
“让你担心了。”蒋行舟叹了口气,“对不起。”
阮阳摇摇头,“我早晚有一天杀了罗洪。”
“罗洪中这一剑,就算不死,估计武功也要废了,他这大将军的位置还不一定安稳。”
“最好别当什么大将军了,”阮阳满脸厌恶,“德不配位,不当也罢。”
话是如是说,但羽林军中还不一定有人能立马接替罗洪的位子,更何况谢秉怀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容忍横空出现的一个变数。
罗洪回京的那一天,便是二人未亡一事暴露的一天,谢秉怀很快就会得知这个消息,也会知道罗洪瞒着他来见蒋阮二人的事。
谢秉怀生性多疑,他和罗洪之间本就有龃龉,此番一来,更是如履薄冰。
“李枫这个人可用,”蒋行舟道,“我们得在谢秉怀将他当成弃子之前给他一条退路。”
“去京城吗?”阮阳道。
蒋行舟“嗯”了一声,“但我们要分头走,你不用担心我,”
阮阳一愣:“为什么要分开走?”
“你先去找李枫,我要跟着罗晗一起回京。”
阮阳却道:“他不会跟你同行的。”
蒋行舟并不这么认为,罗洪很快便要遭受重创,在这个大前提下,罗晗的存在或许会有大用。
“他跟车虞有点像,”蒋行舟道,“不是愚钝,是差点火候。”
“蒋行舟,”阮阳侧目,带了点怪罪的意味,“他爹刚刚才差点杀了你。”
蒋行舟朝他笑了笑,温声道:“所以我在同你商量。”
阮阳停住了脚步,“不是商量,你早就做好决定了,你这是在通知我。”
说着,将自己的手从蒋行舟手中抽了出去。
阮阳的语气没怎么变,但蒋行舟觉得他站在那里,孤零零的,心下便有点泛酸。
“不是的,”蒋行舟道,“你若不同意,我绝不会以身犯险,我答应过你的,绝不离开你。”
他要去拉阮阳的手,阮阳不让,蒋行舟便不由分说地捉住,牢牢攒着。
“放开。”
“……阮阳。”
“……”阮阳眼眶红了,“那你……死了怎么办。”
“不会的,”蒋行舟蹭了蹭他冰凉的脸,“你放心,不会的。”
“我不放心,”阮阳道,“更不放心罗晗,他笨得没有边,就算没有什么坏心,也不一定会不会将你置于危险的境地。”
蒋行舟想起初遇阮阳时,他和罗晗也差不了多少,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心里填满了疼惜。
“我都听你的。”蒋行舟说。
阮阳重新跟着向前走,过了两条街,来到另一个破旧的矮屋前。
“这是哪?”
“我小时候长大的地方。”蒋行舟信步向内,时隔许久重回故居,他一时也有些恍然。
上次阮阳和他就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若非那月白衣服的高人出手施救,两人还没有今日。
“你当时……就住这里?”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味,阮阳鼻腔发痒,四下一看,觉得简陋得有点令人发指。
这是一间卧房,只有一个矮榻,一套桌椅,墙角还有一块的颜色不同于其他处,应当是原本破了洞的,又被主人用泥巴糊了起来。
“当时还没这么破的,”蒋行舟冲他招手,“来。”
阮阳狐疑地走过去,蒋行舟指着窗边的什么东西对他说:“你看。”
阮阳凑上去,发现那是一排小,居然还完好无损地摆在那里,就是落了厚厚一层灰,看不出来的原本面貌了。
“这人是你?”阮阳指着其中一个看了会,乐了,“还拿着书。”
蒋行舟点头道:“是我。”
阮阳又指着另一个:“这人是谁?你爹么?”
蒋行舟看了看,道:“是吕先生。”
阮阳没见过吕星,也很难从这个眼不是眼鼻不是鼻的中窥得他的风范,但阮阳能感觉出来,蒋行舟捏吕星的时候,应该是极其用心的。
——不然不会连那一道道胡须都是一丝一丝搓好了,一根一根粘上去的。
旁边还有几个,大多是蒋行舟自己和吕星,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形态不一,不得不说蒋行舟确实手巧,捏得像模像样,做面具也别具一格。
阮阳一边看着,蒋行舟则席地而坐,不一会,递给阮阳一个崭新的,示意他也放在窗边。
小人儿穿着短打武服,腰身精瘦,脑后束着因风而起的一缕长发,手中还本该持一把剑的,但时间太短,蒋行舟没能捏出来。
阮阳觉得稀奇,爱不释手地捧着,又怕手心的汗让糊了。
“小时候没什么爱好,除了读书还是读书,”蒋行舟随口说,“若我当年没有参加科考,估计以后就支个糖人摊子,吹糖人去了。”
阮阳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忍俊不禁。
他将“阮阳”和“蒋行舟”摆在了一起,看了看,从地上拾了根碎木片,掰成小条,塞进了“阮阳”的手里。
两个小人,一个捧书,一个执剑,身旁还有个捋着胡子乐乐呵呵的吕星。
“真好,”阮阳有点出神,“有点可惜,我不认识你的老师。”
“认识他作甚,爱喝酒的小老头罢了。”蒋行舟站在阮阳的身后,将他轻轻揽住了,“你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你对不认识的人,善意要大得多。”
阮阳并不赞同,“那是因为他是你的老师。”
“如果我老师真的和皇帝他们是一伙的,就像你当时看过太岁谷手书时想的那样,”蒋行舟道,“你会因为他是我的老师就原谅他吗?”
阮阳不假思索道:“不会。”
这答案很符合蒋行舟对阮阳的了解,阮阳此人,最是爱憎分明,世界在他的眼中只分为黑白两种,很难有存在于二者之间的人。
“阮阳,”蒋行舟突然道,“你不信我,也要信你自己。”
阮阳回头:“信我自己什么?”
“不会放任我出事,”蒋行舟将臂弯紧了紧,“当时那么凶险你都将我救下来了,不是吗?”
话虽如此,蒋行舟压根没有再经历一次那般险情的打算。
阮阳不说话了。
二人随便歇息了片刻,起身回了朔州。
一直到客栈,阮阳都眉头深锁,终于下定了决心,剩下的就全都是不舍了。
得知接下来要去京城,小厮没说什么,按照他以往的脾性定是要劝两句的,但到头来也都是自讨没趣,便干脆不劝。
然而他二人不管怎么样都要跟着,蒋行舟略作思索,答应了。
翌日,阮阳起了个大早,盯着包袱发呆。蒋行舟陪着他用过了早点,又出去走了一圈,二人在城门口分别。
阮阳从蒋行舟手中接过包袱,深吸了一口气,“万事小心。”
蒋行舟沉沉嗯了声,在他颊侧落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