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蒋行舟牵着阮阳回房。

  麦关大捷之后,毕如先行返回鹰山述职,蒋行舟和阮阳则暂留在此地,当起了麦关的长官。

  蒋行舟本就县令出身,如今只不过是换了个地界。麦关比江安县大了不止一点,俘虏将士多以万计,他忙到深夜,转头一看,阮阳还没去睡。

  阮阳靠在窗边,依旧是一派潇洒坐姿,静静地注视着蒋行舟。

  “忙完了?”阮阳问。

  “这些事合该交给你做的,”蒋行舟道,“明日换你来。”

  阮阳飞快地笑了笑,笑意稍纵即逝。

  蒋行舟道:“你有心事?”

  阮阳没有立刻回答,反倒是看了会夜色,才转回脸,慢吞吞地说:“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回雍国?”

  “……你想家吗,阮阳?”

  “我不知道哪里算是我的家,”阮阳的腿一晃一晃的,歪着头看过来,“但是我会想起我娘,在想罗洪会怎么处置她,毕竟他一直养着我娘就是为了对付我。”

  蒋行舟顿了顿:“罗洪和谢秉怀早晚反目。”

  “你如何知道?”

  “他俩道不同,”蒋行舟说,“我一直没想通罗洪为什么会和谢秉怀结为同党,但一日之利,终有尽时——谢秉怀应该也在考虑后手了。”

  阮阳想了一会,问他:“说起来,皇帝突然向万昭示好,谢秉怀应该也是点过头了的?”

  得到蒋行舟的肯定回答,阮阳又道:“到时候两国通商,木凌还会帮我们吗?”

  蒋行舟道:“木凌的目的如果只是通商的话……不好说。”

  更何况,现在万昭国当家做主的是木河,木凌充其量是个都统将军,哪有什么真正的话语权。

  “那怎么办?”阮阳断然道,“杀了木河?”

  这话说出去没多久,在蒋行舟默然的注视下,阮阳率先泄了底气,手指叠在一起绕着,“如何?杀不得么?”

  “杀了木河谁登基,木凌,那到时候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他了,没准弑父的罪名也得一起担。”蒋行舟笑着跟他解释。

  又道:“皇帝此举无非出于两种原因,一是怕万昭氏沟停战,交好结盟,二是怕这一战打下去,万昭吞并氏沟,势力大增,从而动摇雍国。”

  阮阳消化了一下蒋行舟的这番话,道:“但谢秉怀能同意这件事也是很稀奇。”

  蒋行舟道:“你觉得他存有自己的心思?”

  “我猜的,”阮阳道,“如果木河和皇帝就这么结盟了,谢秉怀想扶太子登基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到时候不止要应对雍国朝内的势力,还得担心这边会不会发难。”

  蒋行舟稍微挑了挑眉。

  “我猜对了?”阮阳眼睛睁大了些,唇角勾了起来。

  ——神色颇为得意,像只寻到了猎物的豹猫。

  蒋行舟点点头,笑意盎然,“不知道对不对,但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一字一句说得颇慢,“他们都在押宝,皇帝押的是万昭,则谢秉怀大概率会和氏沟暗中往来,这样才能牵制皇帝,也给自己加了一分筹码。”

  阮阳心领神会,“也就是说,如果破坏谢秉怀和氏沟的往来,他或许会在朝中给皇帝施压,那么结盟一事便不会那么顺利了?”

  蒋行舟转了半边身子过去,“我考考你。”

  “好。”

  “你过来。”蒋行舟对他说。

  阮阳缓步上前,站在蒋行舟身边,蒋行舟抬头与他对视,“你猜皇帝会出什么彩头,木河又会不会答应。”

  “割地……不会吧?”阮阳摇摇头,“哪有未战先送一城的道理。”

  蒋行舟笑意淡了些,不说对错,让他继续猜。

  阮阳却道:“我想不出了。”

  蒋行舟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怕就怕在皇帝真的头脑一热,祖宗社稷毁于一旦。”

  雍国历经四位皇帝,元帝骁勇,景帝最善任贤,明帝相较于两位先皇稍显逊色,但好在开明听谏,至于弘帝……会做出什么都不足为奇。

  弘帝不是不知道雍国的现状,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做的,事到如今凭他一个人早已难挽颓势。这一切的原因都是他自大自雄,再兼之有赵太后插手朝事,是既不服稷王的左辅,又不满谢秉怀的右弼。

  苦就苦在,民还是那些民,君却不再是贤君了。

  就好比菜还是那盘菜,盛菜的容器变成了泔水桶,则菜肴都平白受了无妄之灾。

  蒋行舟出神,阮阳便也不打扰他,半晌,才说想去氏沟看看。

  这一战还要打下去,届时任何的情报都能抵万金,蒋行舟未作阻拦。

  二人在麦关城外告别,阮阳的身影像一只孤雁,飞向了天边,蒋行舟眺目极望,直到看不见了才打道回城。

  又下雨了。

  蒋行舟想起了此前同阮阳无数次的别离,好像在雨中的最多。

  这场雨将春天带到了大陆之南,才下了两天,冬衣便穿不住了,将士们纷纷换上薄衫。

  鹰山一战之后,麦关沦陷,氏沟未再轻举妄动,万昭也没有选择主动出击,两边就这么耗着。

  毕如带来了一封信,说雍国使臣已经抵达万昭,不时便会同木河正式洽谈。

  “凌殿下的意思呢?”蒋行舟问。

  毕如未作言语,蒋行舟立马便明白了,木凌没有反对。

  ——棘手,非常棘手。

  是夜,蒋行舟睡得迷迷糊糊,迷蒙间,屋内多了一人,场景熟悉到有些陌生,来人却不是阮阳。

  蒋行舟还未来得及作声,那人面无表情举着刀柄砸来。正中蒋行舟脑后,他眼前一黑,再醒来时已经身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之上了。

  蒋行舟眼蒙黑布,只能听到马蹄的声音,起先是踩在湿润的泥土地上,随后那声音渐渐坚实起来,蒋行舟便推断他已然离开了麦关一带,往西而去。

  麦关之西,便是氏沟的皇都。

  蒋行舟被押进了皇宫。

  这地方看起来像是寝殿,里面乌压压站了一堆打手,年轻的国王坐在高堂之上,一室灯火通明。

  “你是毕如?”

  蒋行舟揉了揉手腕,那里一直被麻绳捆着,随着马车颠簸已然磨破了一层皮。

  “不是。”蒋行舟道。

  氏沟王脸色一变,“你不是毕如?”

  他旋即转过身去,问抓蒋行舟来的那人,“他不是毕如?”

  那人也有些犹豫,走上前来仔细查看蒋行舟的面孔。

  蒋行舟的脸被那人捏得生疼,还是好脾气地道:“我不是毕如。”

  氏沟王狐疑地看着那人,直待那人里里外外将蒋行舟看了一通,回身过去,说:“他就是指挥此战的将领,据情报所知,此战的将领名唤毕如,那他怎么可能不是毕如呢?”

  蒋行舟再次解释:“我不是毕如,我叫杨易。”

  “杨易——”氏沟王重复了一遍,继而大怒,将桌子都踢翻了,“寡人要抓的是毕如!”

  抓蒋行舟来的那个人跪下身去请罪,却被氏沟王一脚踢在肩膀上,痛得沉哼一声。

  “你个蠢猪!现在怎么办!”氏沟王破口大骂,稚嫩的脸上泛起了愤怒的赤红,虽没什么优雅气度可谈,但举止中仍透露出一丝矜贵。

  原来是抓错了人。

  蒋行舟有些啼笑皆非。

  这氏沟王看上去和阿南差不多年岁,眸子里尚透着一股清澈,蒋行舟了然,这是个尚未出师的国君。

  韦彰一倒,小国君方寸大乱,再兼之麦关一战败北,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继续出军,便只好冒险派出高手夜擒敌国将领,却没想到抓错了人。

  蒋行舟并不太慌,因为他知道阮阳定身在皇宫的某处,哪怕此时不在这里,也定能找出他的下落。

  今日得见氏沟王,蒋行舟只庆幸谢秉怀还没有动作,不然就凭这位氏沟王,只消谢秉怀稍作哄骗,没准就糊里糊涂地着了道了。

  “陛下。”蒋行舟出声道。

  氏沟王猛地看过来,扬起了下颌,似乎是想听蒋行舟要说什么。

  “不如,趁着他们还没有发现我失踪,陛下先放我回去?”蒋行舟试探道。

  氏沟王道:“做梦!”

  他挥手招来侍从,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蒋行舟五花大绑,下令押进大牢。

  “杨易也好,毕如也好,总归是万昭的人,姓木的不可能不救!”氏沟王强作镇定,紧握的双手却暴露了他此时惴惴不安的心。

  ——他很怕自己会成为氏沟的亡国之君。

  “陛下不如听我一言,”跪伏于地的蒋行舟循循诱道,“万昭倒也不必非得跟氏沟打得你死我活,先前韦大人一事本就是陛下失言在先,但万昭也知道旷日久战只会两败俱伤,陛下又为何再行险棋?”

  面对这样的氏沟王,蒋行舟只能用劝的。年轻的国君做事不考虑后果,若真是惹怒了他,只怕阮阳未至,他真的能下令一杀蒋行舟雪恨。

  似乎是听到了“韦大人”三字,氏沟王脸上怒意乍起:“你住口!”

  “好,”蒋行舟安抚着转了话锋,“不如这样,我虽不如毕将军德高望重,却也说得上话,我回去上禀朝廷,极力促成两国和解,到时候陛下也可一解心头大患,岂不两全其美?”

  蒋行舟一语中的,氏沟王颇为动摇,却又觉得蒋行舟在胡搅蛮缠。

  想了想,对身边人说了句什么,那人便阔步走上前来,又是一记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