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忍?”罗洪沉默了很久,说道,“或许是吧,是我思虑不周了。”

  “将军此言差矣,您先是派出刺客,得到他确实在我府中的信息,又借亲儿之口放出情报,将我二人引到此处,如何能说思虑不周?”蒋行舟一笑,没带什么情绪。

  “能看透这一层,你很聪明,”罗洪道,“但你于情于理都不该这么同我说话。”

  蒋行舟了然。

  他稍作歉意地欠了欠身,随后郑重道谢:“多谢将军让他母子相认,他今日所见所闻均是他自己调查所得,好坏都与将军无关。”

  罗洪深深地皱起眉:“你误会了。”话是这么说,却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蒋行舟看向他,语焉不详:“是吗?”

  罗洪此人极重规矩,他高坐羽林军大将军的位置,没有人敢用这种眼神看他,也没人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可细细品来,蒋行舟礼节周到,面上表情温和带笑,根本没有一点可以诟病的地方。

  他看着阮阳长大,面前这姓蒋的年轻人跟阮阳的性格南辕北辙,比阮阳不形于色,也比阮阳更有城府,他很好奇,阮阳是怎么和他走到一起的。

  罗洪眯起眼,心里的计较并未流露出来:“我养了姜氏十几年,若真是有什么所图,早就该去跟稷王邀功了。”

  “稷王还不知道姜氏变成了这个样子?”

  “不知道。”

  蒋行舟又问:“姜氏不是病死的吗?”

  “我救下她的时候她已经成了这样,大夫说她饮过毒酒,是侥幸捡回一条命。”

  “误饮?”蒋行舟有些惊讶,呼吸一轻,很快否定了自己。

  不可能是误饮。

  罗洪道:“稷王的家事,外人不好多问。”

  “既然是家事,”蒋行舟顿了顿,“将军为何插手?”

  “她已经成了这个样子,”罗洪板着脸,看了蒋行舟一会,然后慢慢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手书,道,“设问,若是你,你救不救?”

  蒋行舟没有答他。罗洪将方才捡起来的手书握在手中,到桌上又拿起剩下的一本,叠在一起,交给蒋行舟。

  “一共三本,都是稷王写的,你替我交给阳儿。”

  蒋行舟看着他动作,道:“将军看过上面的内容了吧。”

  罗洪没有否认,“我知道阳儿的心思,但我爱莫能助,只能帮他到这里了。”

  说着,他掏出先前从罗晗手上拿走的玉佩,也一并还给了蒋行舟,“犬子鲁莽,多有得罪,如今物归原主。”

  蒋行舟手捧手书,罗洪便将玉佩轻轻搁在了三本的上面,朝蒋行舟微微颔首,拔腿欲走。

  “罗将军,”蒋行舟道,“我还有一个问题,将军大费周章,无非是不想牵扯到罪王的案子中,那如今为何又要冒险亲自前来?”

  罗洪的背影一滞,回了一半的头来,“我本不该来的。”

  本不该来的,却还是来了。

  本不该救姜氏的,却还是救了。

  罗府与稷王府有通家之好,罗洪也是一副与阮阳情同父子的模样,可蒋行舟仍旧觉得哪里不对劲,罗洪的话很难尽信。

  原因无他,蒋行舟只觉得罗洪并不像他所表现的那样对阮阳如此疼惜,若真是疼惜,那么他只要花一点点的心思,便能想出一万种更为委婉的方式告知阮阳真相,而不是像如今这样,骗着他走进一片深渊。

  蒋行舟知道阮阳有多思念他的娘亲,他有多思念,今日就有多痛苦。他痛,蒋行舟的心便也陪着一起痛。

  这才是在意。

  阮阳醒过来时,蒋行舟就坐在榻旁,手里拿着帕子,小心地擦去他额上的冷汗。

  那一双眼和蒋行舟的对上时,二人什么都没有说,眼泪就这么从阮阳的眼眶里滚了出来。

  “蒋行舟……我娘……”他哭得很克制,甚至于没有一点哭声,肩膀在小幅度地颤着,“我娘……”

  蒋行舟心如刀割,掌心抹去阮阳的泪,而后将他按在怀里:“没事了,我都知道的。”

  阮阳整个脸埋在蒋行舟的胸口,起先没什么动静,就在蒋行舟安抚地拍着他的背的时候,终是忍不住,发出了动物般的哀鸣。

  他前世没这么哭过,今生也没这么哭过,但只要一想到上一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娘就这么受尽折磨最后死亡,他就心痛得几乎窒息,恨不得将自己杀了再重生一次。

  蒋行舟只能这么抱着阮阳,直到泪水湿透了前襟,甚至皮肤都感觉到了那一片微濡。

  不知过了多久,阮阳不哭了,蒋行舟以为他哭睡了,低头去看,却见阮阳通红的眼眶下满目寒霜,嘴唇一动,吐出几个字来:“我要杀了他。”

  “杀谁?”

  “我父王,赵太后,皇帝,所有害我娘变成如今这样的人!”

  说着,阮阳竟真的翻身下榻,满屋子找剑,蒋行舟当然不可能让他找到,又将他一把拉了回来:“我陪你,但你现在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阮阳彻底崩溃了,吼道,“我娘都那样了!我连保护她我都做不到!我不当皇帝了!我当不了皇帝!我连保护她我都做不到!!”

  说罢,阮阳又开始哭。

  “不是你的错,”蒋行舟将几乎癫狂的阮阳拥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头顶,极尽温柔,“过一阵子……先好好休息一下,过一阵子,你做什么我都陪你。”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不是你的错”,不知道阮阳听进去了没有,但哭声却越来越小,再过片刻便不哭了。

  短短一日,阮阳好像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干了。

  蒋行舟心下酸楚,在这样的阮阳面前,他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显得万分笨拙。

  翌日一早,阮阳便出了府。蒋行舟知道他要去哪里,便给小厮使了个眼神,让他跟上。

  阿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蒋大人没让他去,他自然不会跟。

  阮阳一路走得很快,出了城,几乎要飞起来似的,小厮赶忙拽住他的衣角:“元大侠,你等等我!”

  阮阳充耳未闻,小厮气喘吁吁地哀求:“大侠,你就等等我,老爷让我看着你,你走那么快,我又不会武功,跟不上啊!”

  同阿南一样,小厮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知道老爷本来是会陪着元少侠一起的,但老爷还有公务在身,只能让他代为跟着。他从来没有辜负过老爷的期望,这一次也一定会好好地看好元少侠的。

  小厮下定决心,再回过神来,手里的衣袍已经被抽走了,放眼看去,阮阳早已行出十步之外,小厮咬了咬牙,努力迈开腿追了上去。

  他一路小跑跟着阮阳来到了一个小屋外,阮阳在院子里呆呆地站着,神色怔愣。

  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大侠……怎么不进去?”

  阮阳的眉宇间便浮上一丝痛苦,转头对小厮道:“你去……看看她,还活着没有。”

  小厮哎了一声,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推开了门,刚进去没两步便被床上的姜氏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出来了:“大大大大大大侠!”

  “还活着吗?”

  见小厮疯狂点头,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出口的声音都被吓得没了辨识度,“那那、那是个什么东西?!”

  阮阳看了看木门,又看了看小厮,依旧是一个神游天外的状态,轻轻地说:“那是我娘。”

  “你娘??”

  阮阳点头,神情平静得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连方才那稍纵即逝的痛苦之色都不见了。

  元大侠的娘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小厮疑惧交加,非常想问,同时也觉得此时并不是问问题的好时机。

  他咽了口唾沫,只见一个侍女模样打扮的人端着一盆什么东西走了进来,与二人打了照面。但侍女并没有惊讶之色,好像知道今日这里会有人来一样,见了面只是屈膝行了个礼,继而端着盆走进了小屋。

  阮阳让小厮跟上去,小厮当即想拒绝,但又想起蒋行舟的吩咐,只好咬咬牙,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那侍女将姜氏身上的被单掀开,然后手法娴熟地给姜氏擦身子上药,小厮心道非礼勿视,背过身去。

  看到这样的姜氏,小厮很惊讶,这样居然都能活下来,当真是命大!

  姜氏背后长了不少褥疮,每次清理起来都很费功夫,侍女从早晨一直忙活到将近正午,而阮阳就一直在院子里这么站着,像一棵生了根的青松。

  侍女擦着手,将姜氏的衣服整好,回头问小厮:“我家主子让我问问以后还用不用我们来照顾夫人了,若是不用的话——”

  小厮指着院内的阮阳:“你问他,我我我不知道。”

  侍女便走过去问阮阳的意思,阮阳听罢,点头说有劳了,话音刚落,很快又摇了摇头,说不用你们麻烦,我自己找人来。

  侍女皱着眉道:“郎君记得找有经验的婢子伺候,夫人身上的疮口不好清理,若是不小心碰破了,那可是要命的大事。此外,夫人肠胃不消化,吃食也得用点心思。”

  阮阳不想把姜氏再交给罗洪,但正如侍女所说,他多年从未照料过姜氏,不清楚姜氏的情况,事发突然,他也没有能照顾好姜氏的信心。

  踌躇不决之际,办完公务的蒋行舟来了,听到了二人的谈话,道:“还请回禀罗将军,之后还是原样这么照顾着,至于药材吃食的花费就不用将军自贴腰包了,派人来蒋府领便是。”

  侍女说了声好,钻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