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洪发现他了!

  回去的路上,阮阳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罗洪是看着他长大的,当年稷王入狱,罗洪并未伸出援手,故而他不知道罗洪的意思,也拿不准如今罗洪会怎么做。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能再随意见罗晗了,既然玉佩到了罗洪手上,也没法再贸然探查这玉佩到底有什么用了。

  阮阳探向腰间,那里正是蒋行舟给他的那一枚玉佩——他留了心眼,找了个相似的玉佩交给了罗晗,如果能抛砖引玉探出这枚玉佩的真正用途便罢,就算不成,至少不至于什么都拿不回来。

  方才一看,罗晗向他们讨要这枚玉佩应当也是瞒着罗洪的,又或许真正想得到这枚玉佩的人是罗洪,罗晗发现他爹有什么事瞒着他,正在暗中调查,却不小心被罗洪发现了。

  阮阳满脑子都是为什么,带着一肚子的问题回到了蒋宅,却并没有从蒋行舟那里得到确切的答案。

  蒋行舟自然也不可能什么事都知道,他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也不是神仙。

  蒋行舟嘱咐他道:“不管日后出了什么事,你的首要目标永远是保全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阮阳便让蒋行舟再给他做一副面具,等做好,又说,一副不够,再做十副吧。于是二人彻夜未眠,清晨时分,十张面具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桌上,面目各异。

  阮阳一天用一副,用过了就丢到灶里烧毁,久而久之,府内的锅底上都蒙上了厚厚一层树胶烧黑之后的焦炭,擦都擦不掉,只得再买一口。

  经过连日蹲梢,阮阳发现,每隔五天便会有三个侍女从罗府出城,但她们目的地并不相同,甫一出城门便分道扬镳,有的人去的是城外酒楼,有的人去的是罗府别院,她们也并不一定是当日来回。

  阮阳不能日日往罗府跑,便在城门外等着,最棘手的是,罗府侍女众多,每次出城的人又不一样,阮阳并不记得她们的面孔,但将军府的侍女固然与寻常侍女不同,也并非全然无迹可寻,只是要多花很多工夫,须得一个一个排查她们所去的地方,最后再统合起来看,有没有什么端倪。

  这是个笨办法,但总比打草惊蛇好。

  然而,这日出城的侍女中有一个熟面孔,他心念一动,跟了上去。

  这侍女路经酒楼不停,至罗府别院也不曾驻足,只一路向北,走了一个时辰,才来到一个村口。

  这个村子阮阳之前也见她来过,只不过当日她来是傍晚,阮阳等了一夜也未见她出来,便猜她可能是回村省亲的,没有多作他想。但今日一看,省亲的人大多带着手礼,而侍女一路行色匆匆,路过几个铺子都没说要买点什么带回家,大概率应当不是省亲了。

  这个村子靠着一座小山丘,这侍女来到了山脚下的一间小屋前,四下看了看,然后掏出钥匙打开大门走了进去。

  因是傍山多阴,大多数的村民并没有选择将家落在这一片,周遭只有两三个草屋,还都离得很远。

  那侍女进了屋后待了一阵,随后端出来一盆污水,倒掉后又进了厨房,不片时,端出来一碗汤不汤面不面的吃食来。

  阮阳在树上坐着,只觉得这屋子哪里都怪——四面是土垒砌的墙,但却没有留下窗户的位置,通体只有一扇窗户,位置还极其之高,几乎就在屋顶之下一掌的地方,没有窗纸,就这么开着。

  再说院子里,工具都被收拾地整整齐齐,但大多很新,也没有锄头一类劳作的用具,与其他村民的小院相比,缺了不少生活的气息。

  如果里面住着的是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人,不能劳作,那么这侍女回来的时候又怎么会什么都不带呢?

  于是他这回耐下心来,只等侍女回城,便进去一探究竟。

  这一等,又是一晚上。次日清晨,侍女迎着晨露匆匆返程。待侍女走远,阮阳这才从树上一跃而下跳进了院中,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而后推开门。

  屋内极其昏暗,只有那扇小窗里透出了一道光,照在了靠近门的位置。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烂的气息,阮阳花了些时间适应黑暗,而后寻到烛台点燃,屋子里这才稍微亮了一点。

  另一边靠墙放着的是一张土榻,上面铺着草席和褥子,再之上,好像躺着一个人。

  那种挥之不去的霉味便是从那处传来的。

  阮阳并没有上前,借着昏暗的烛光看过去,待他看清,只觉得耳中嗡地一想,好像是一根铁棍猛地敲向了他的后脑一样,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下一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疾疾冲出屋外,深吸了两口气,却愈发头晕目眩,一张口便哇地吐了出来。他浑身冷汗,待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了,胃部还是一下一下地抽搐着,他死命地扼着自己的喉咙,几乎要将整个胃呕出来一样。

  蒋行舟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阮阳一手扶着树,一手扶着胸口,吐得昏天黑地,站都快站不住了,便蜷缩在树旁,仍旧是无意识地干呕着。小屋的门大开着,里面黑洞洞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蒋行舟心下大惊,上前扶起阮阳:“怎么了?!”

  阮阳回过头来,双目涣散,惨白的脸衬得他的瞳色愈发的漆黑,已然是满脸泪水!

  阮阳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好像瞬间丧失了发声的能力。这是又哭又呕,被气噎住了,蒋行舟一掌拍在他的后背,阮阳重咳起来,咳着咳着,嚎啕大哭。

  “蒋行舟——!!”

  阮阳撕心裂肺地抓着蒋行舟的手,力道之大,让蒋行舟觉得手骨几乎要碎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

  阮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嘶力竭:“我娘……那是我娘——!”

  “你娘?”蒋行舟下意识看向小屋。

  就在这时,蒋行舟身后走出来了一个人,道:“大人,我先进去看看。”

  那人是毕如,是和蒋行舟一起来到这里的。见蒋行舟点头,毕如走进小屋,过了会儿又走了出来,面色有些复杂。

  “里面是什么?”蒋行舟问他。

  “是……一个人。”毕如很为难地回答,这个用词他斟酌了很久,但不管怎么斟酌,说起来都有些诡异。

  阮阳喉咙嘶哑,哭声苍凉,好像溺水的人一样死死抓着蒋行舟不放,直到阮阳悲伤到极致又弯下腰开始干呕,蒋行舟终是看不下去了,道:“毕如。”

  毕如会意,手刀劈在阮阳后颈,阮阳便晕了过去。

  “我先带他回蒋府?”毕如将阮阳背了起来。

  蒋行舟站起身,轻轻地擦去阮阳满头的汗,才点点头,“交给你了。”

  “大人放心。”

  二人离去之后,蒋行舟这才踏进小屋,才半只脚进去,空气中的怪味便惹得他皱了皱眉。

  烛火映照下,土榻上躺着一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着,好像丝毫没有听到屋外的嘈杂一样。

  死了?

  蒋行舟上前,揭开了盖着的布单,一个人露了出来,但只一眼看去,蒋行舟便倒吸一口冷气。

  这人上了年纪,遭受过极刑,四肢被砍,本该是鼻子和耳朵的地方只剩下血窟窿,舌头也被剜下,一张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此时竟然大大睁着,居然还在缓慢地转动着。

  但这一双眼睛形如桃花,与阮阳的那一双极为相似,虽是上了年纪,而且不辨五官,但从骨相来看,年轻时定是个名满京城的美人。

  这是……阮阳的娘?!

  阮阳竟亲眼看到了自己的亲娘变成了这幅样子?!

  思及阮阳方才的反应,蒋行舟心中大恸,一颗心都揪得生疼,他不由倒退两步,撑在了桌子上,桌上原本堆着的一堆书便被他这么推了下来,扬起了地上的浮尘。

  为什么会有书?

  蒋行舟扯回一丝理智,将书捡起来,只见那几本书上的字迹均出自同一人手,匆匆看下来,才意识到这是十几年前的稷王手书。

  手书上,韩太医之前所说过的前朝秘闻一应所载,除此之外,还提到了一个东西——先帝遗诏。

  手书上说,稷王偶然得知先帝病逝前曾写过一封遗诏,交给了当时的大内总管曹英,交代他在自己殡天之后才可宣读遗诏,但这封遗诏却不翼而飞了,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先帝没有留下任何遗训,之后弘帝登基,顺理成章。

  明明写着重要秘密的手书,竟然就恰好放在姜氏的屋内,恰好让阮阳和蒋行舟发现,恰好读到了?

  一切会这么巧吗?

  门口,传来一道雄浑的声音:“早知道你们会来的,蒋少卿。”

  蒋行舟猛然回头,逆光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虽是看不清面庞,但蒋行舟已然知道他是谁了。

  是罗洪。

  就在几息之前,蒋行舟才幡然醒悟,这一切都是罗洪故意而为。

  毕如今早来报,说当铺银楼都没有画上的玉佩,但他见一个女子身上戴过一样的,他打听了一下,得知那个女子偶尔会来这里,便悉数告诉给了蒋行舟。所以蒋行舟才会来到这里,恰好碰见了阮阳。

  罗洪派出刺客,拿走了皇后的玉佩,目的是引导蒋行舟和阮阳二人往羽林军的方向追查。他还有意让罗晗听到侍女谈话,勾起罗晗疑心,所以罗晗见到蒋行舟的玉佩之后才会起了自己调查的心思。他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他一定会私会阮阳,是借罗晗之口诱导蒋行舟与阮阳一步步顺着玉佩的线索追查下去!

  不管是罗府侍女也好,玉佩线索也好,都是罗洪故意让他们知道的,目的就是让他们找到这里来。

  这些手书,想也不想便知道也是故意放在这里的。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

  蒋行舟站起来,迎面对上了罗洪,问道。

  这一问没头没尾,但罗洪听懂了,道:“为什么引你们过来,还是为什么要兜这么大的圈子?”

  “为什么非要他亲眼看到这一切?”

  罗洪一怔,没想到蒋行舟竟会问出这个问题。

  蒋行舟长身直立,深吸一口气,道出一问:“以这样的方法,让他亲眼看到变成这个样子的娘亲,将军不觉得残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