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历被押上囚车时,整个江源的住民都来“夹道欢迎”。

  李枫骑着马在前面领头,一边躲闪飞过来的鸡蛋菜叶一边回头去看,这赵历事到如今还不死心,眉头紧皱着,大概是在思虑怎么脱身。

  不过也是,他这次的所作所为也够喝上一壶了,想逃也是人之常情。

  囚车好容易才驶出城郊,李枫长舒一口气。

  不远处,树梢上站着一个青年,衣袂随风而扬,显是等候已久了。

  囚车驶到树下,李枫才看清此人样貌,一惊:“元小树?”

  听到这声的赵历好像突然被提了线的木偶一样抬起了头,先是呆滞地看了一会,随后桀桀一笑:“蠢货,什么元小树,他是——”

  话未说完,嗖的一声横飞过来一个石头,正中赵历张着的口中。赵历的牙被崩掉两颗,满口鲜血,痛得大叫起来。

  阮阳从树上一跃而下,手在身后负着,“我有些话同这厮要讲。”

  李枫考虑片刻,道:“一炷香。”

  阮阳点点头,李枫便背过身去,只听那赵历痛叫不止,又一边冲着阮阳嚷道:“我是太后的堂弟!是当今圣上的亲舅舅!你以为你能得逞吗?等圣上听完我说的,你以为你和那个蒋行舟——”

  然后便是阮阳那一贯沙哑又冷如清风的声音,根本不同赵历废话:“手伸出来。”

  那赵历还在骂,好像是没伸,于是便听一阵争执,随后便传来一声惨叫,直上云霄。

  “啊啊啊啊啊!!!”

  “这是为被你灭了口的江安县前县令的妻儿。”只听阮阳喝道,“伸脚!”

  “等等!你你你你住手!啊啊啊——!”

  “这是为那些枉死在你手下的女子!”

  “你!!!!!”

  “这是为那些丧命于山匪刀下的百姓!”

  三刀下去,赵历早已痛得奄奄一息,哪还有叫骂的力气。

  李枫在一旁却是听得心惊肉跳,他侧身偷偷回头去看,只见赵历横陈在囚车之中,手脚筋均被人挑断,那一处也汩汩向外冒着鲜血,光是看一眼便觉得疼,简直惨不忍睹。

  “你……说完了?”李枫咽了口唾沫。

  阮阳点点头,回头厌恶地看了一眼赵历:“上点药就行了,他死不了。多谢,我走了。”

  他确实是忍了又忍才没把赵历直接砍了,所以这三刀下手极狠,刀刀深可见骨。

  李枫叫住他:“你等等。”

  阮阳便停住脚步,李枫踟躇了一会,走了上来,“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侍卫,况且这一次,也算是你和蒋大人欠我一个人情。”

  阮阳的剑动了动,李枫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试探着凑近了些,见阮阳未躲,便大着胆子压低声音:“如果有朝一日……我希望你们能记得这个人情。”

  说完,李枫转身上马,拉着半死不活的赵历往京城驶去。

  阮阳在原地站了一会,飞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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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金桂飘香。

  没有了赵历的阻拦,平匪一事也是安常处顺,驻于西南郡各个山头的匪窝很快就被郡兵一网打尽,匪患才终于有了平息的势头。

  赵历被押到了大理寺,但还没有审完,目前没有消息说他是个什么罪。赵历巧言善辩,不知道会不会在弘帝和太后面前说什么。

  不过蒋阮二人并不担心,阮阳那些证据是直接交给大理寺的,就算赵太后真想包庇也不敢明着插手,况且这事已经闹得天下皆知,赵历获罪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然而,临行前李枫的那句话倒是颇有深意,阮阳很担心李枫回京述职时会节外生枝。

  蒋行舟却递给他一杯酒,道:“担心无用,自寻烦恼罢了。”

  二人正在江安县县令府的房顶,身边摆了几盘小菜,一壶酒,这天是中秋,还有几个莲蓬自己做的月饼。

  阮阳将酒杯接了过来:“他是不是知道我真实身份了?”

  “嗯,”蒋行舟道,“他如果那么说的话,应该是的。那李枫毕竟能在皇帝太后跟前混上脸,想必也是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角色,不容小觑。”

  “他……”阮阳不置可否。

  蒋行舟问:“你知道他的优点是什么吗?”

  “不知。”

  “审时度势。”

  阮阳想了想:“说白了,是墙头草,两面三刀。”

  “嗯,但也是一种智慧。”

  “我要学吗?”

  “审时度势可以,墙头草不必。”蒋行舟喝了口酒。

  阮阳笑了。

  蒋行舟发现他笑起来的时候,唇角竟有一个小小的酒窝,一笑就现了出来,缀在形状姣好的唇边。也就是阮阳平时不怎么笑,发现不了。

  这么一想,他们二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是把酒言欢的关系了。

  阮阳抿了口酒,眼睛一亮:“这是什么酒?”

  “好喝吗?”

  阮阳点点头,又喝了一口。

  “这酒叫白雪翠羽,是西南一带特有的酒,”

  “白雪翠羽,”阮阳将这四字在唇齿间过了一遍,“好听。”

  蒋行舟道:“相传西南一带曾经有一个活了很久的道士,离登仙只差临门一脚,和很多文士有交往,医术也是出类拔萃。那道士偶遇一名女子,初见便觉姿容甚美,一来二去竟生了情意,但这情意毕竟有悖世俗。”

  蒋行舟慢慢地讲,声音低沉好听,阮阳一边喝酒,一边静静听。

  “二人临别前,女子手执天女花,送给道士一壶酒,道士打开时,那雪白的花瓣迎风而落,落在了酒坛中。这一幕如春月飘雪,这酒也得了这个名字,就这么流传了下来。”

  蒋行舟说完,阮阳赞道:“怪不得这么香,原来是用天女花泡的。”

  蒋行舟替他把酒满上,然后晃了晃酒壶,快见底了。

  阮阳突然说:“我也有一个,你听不听?”

  蒋行舟点头:“愿闻其详。”

  阮阳沉思片刻,斟酌着道:“从前有个人……有个神仙,死了一回,然后重生了。”

  “神仙也会死么?”蒋行舟侧目。

  “会的——那神仙复活了,知道前世自己的死因之后,他打算重头来过。”

  “他怎么死的?”

  “他被他座下的仙士出卖给了一个魔道的尊主,他死得很惨,所以他才决定复仇的。”阮阳接着讲,“他上一世活得很窝囊,虽然是个神仙,但是干啥啥不成。他想办的事全部都用尽全力去办,但事情总是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衰败而去,所有人都说他不成事,连他爹都说从来没对他抱有希望……于是……”

  “于是?”

  “于是重生之后,他就想……”

  这一句话没说完,阮阳没声了。

  蒋行舟回头问他:“就想什么?”

  只见阮阳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口中“就想”了半天,笑了:“就想——你还挺好看。”

  蒋行舟一愣,哑然失笑:“你醉了?”

  阮阳没戴面具,脸上覆着一层薄霞,眼睛竟笑弯成了月牙。他连说了几个好看,随后便伸出手朝蒋行舟探了过来。

  蒋行舟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没躲也没闪。

  他只觉得自己心跳快了些,扑鼻的酒香像霞雾一样萦绕而来。

  那手伸到一半垂了下去,阮阳软绵绵向前一倒,蒋行舟下意识将他接了个满怀。

  只听阮阳唇齿含糊,软软地问:“他能成功吗……”

  蒋行舟暗自腹诽:你是讲的人,怎像那说书先生一般,倒还问起我来了。

  他四下看了看,这次同上次一样,都是他抱着阮阳上来的,如今阮阳醉成这样,总不能指望阮阳再带着他下去。

  好在小厮起夜上茅房,路过了庭院,蒋行舟便叫住他。

  小厮睡眼惺忪,蒋行舟叫了好几声,他才寻着声音找了一圈,终于看向了房顶,惊呼:“老爷?!”

  “去拿个梯子来。”

  小厮连忙找了个梯子过来架着,扶好,见蒋行舟背着阮阳下来,不由问道:“大半夜的,你们怎么上房顶上去了?”

  “元少侠喝多了?”说着,小厮又看看阮阳,窃笑道,“亏他一副老江湖的样子,还以为他很能喝呢。”

  蒋行舟吩咐小厮把梯子收好,一路背着阮阳朝卧房走去。

  阮阳喝醉了倒是很老实,不像里的那些大侠一样,醉了酒就开始舞刀弄剑的。但他也并不是一动不动的,趴在蒋行舟背上时,就用指头在蒋行舟的后背写着什么,很痒。

  蒋行舟觉得那痒好像爬遍了全身,便问:“你在写什么?”

  “……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不能?”

  “告诉你……就出大事了。”说着,阮阳打了个酒嗝。

  蒋行舟哑然失笑,又觉得阮阳有事瞒着他,心情有些复杂。但再一想,阮阳这人从一开始出现在他眼前时就浑身是谜,或许早已被勘破的身份之谜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到了卧房,蒋行舟将人放在榻上,看着阮阳下意识地蜷起身子,想了想,又替他掖好被子,起身正要走,却被略带冰凉的手抓住了手腕。

  回头时,见阮阳醉眼迷离地说:“蒋行舟,你要帮我……”

  蒋行舟被那眼底的热切晃了眼,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先说:“……好。”

  次日,阮阳睡到日上三竿,却是完全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了,他的记忆停在白雪翠羽那里,还问蒋行舟他们怎么下来的。

  蒋行舟有些无奈,看来自己答应帮他这事也是忘了个干净。

  忘便忘了,日后问起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