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底——

  “抱紧我。”阮阳道。

  这次蒋行舟学会怎么抱了。二人重回地面,武装齐全的家丁们便一窝蜂涌了上来。

  在阮阳手中,剑光如惊鸿掣电。刹那间只闻金属碰撞声,一片嘶吼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可毕竟要护着蒋行舟,阮阳很快就有些力不从心,身上挨了几刀,血涌了出来,染红了他本就泥泞脏污的衣衫。

  “愣着干什么!杀了他!”赵历见阮阳已有颓势,心底大喜,薅了个家丁便往上搡。

  反观阮阳蒋行舟二人虽被家丁逼到死角,可家丁们举着刀面面相觑,愣是没有一个人敢上。

  几厢对峙,阮阳将心一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剑直上,刺破落雨,竟是直冲赵历而去。

  赵历大惊失色,吓得腿软,直往旁人身后躲,可那剑像长了眼睛一般对他穷追不舍。就在电光火石间,庭院入口有人高呼:“且慢——!”

  只一刹那,剑锋倏而一收。

  赵历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个家丁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哭丧着脸,“大、大人!不不不不好了!!”

  “那李御史带着兵冲进来了!”

  什么?!

  赵历震惊至极,呆滞着张着嘴,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李枫怎么来了?!

  不容他思考,已经有人将他的脑袋按在了地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精兵涌入,满院家丁被尽数羁押。

  阮阳眼前已经天旋地转,他脱力似的将剑一扔,卸了力量之后有些踉跄,转身向蒋行舟走去。

  李枫跟在士兵后面走了过来,看了看远处的蒋行舟和阮阳。二人交头接耳说了些什么,蒋行舟似是笑了,透着雨幕,看不清晰。

  李枫环顾四周,披坚执锐的家丁倒了一院子,他不由暗自讶异,小小西南,竟有如此卧虎藏龙之辈?

  蒋行舟注意到了李枫的眼神,越过满院的狼藉,与他眼神交汇。

  李枫来得这么是时候……是阮阳说服他的吗?

  “你能走吗?”阮阳喘着粗气问。

  蒋行舟这才收回目光,二人这时浑身是伤,饶是坐着都费劲,但蒋行舟还是撑着树站起来,树干上被他摸到的地方留下一个血手印,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

  阮阳赶忙来扶他,但阮阳的伤势更重,反倒是蒋行舟站得更稳一些。

  有个家丁挣脱了桎梏,捡起一把刀便向二人砍来,蒋行舟抱着阮阳往过一闪,后背正中一刀。他闷哼一声,却将阮阳死死护在怀里,直到这家丁被赶来的士兵按倒在地,才落目看向怀中人。

  “阮阳,”他轻轻摇了摇,“你怎么样?”

  “蒋行舟……”阮阳的睫毛上都是血,“我……我……”

  蒋行舟把耳朵贴近去听,半天听不到后话。蒋行舟觉得不大对劲,用身体挡着将□□揭开一点,只见阮阳嘴唇乌紫,脸色惨白。

  蒋行舟只觉得浑身冰凉:——刀上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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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那日蒋行舟失踪,阮阳又带着剑走了之后,江安县令府内群龙无首,只有莲蓬每天还在强作镇定地做着自己的事,买药,煎药,做饭,说不准哪一天蒋大人和那位元大侠就回来了。

  府里的人都说蒋大人定是死在了山匪的刀下,莲蓬每天都能听见那些人议论,要么说朝廷应该很快会给他们派一个新大人,要么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每次听见,莲蓬都下意识地加快脚步不愿停留。

  蒋大人怎么会死,元大侠说蒋大人没死的,元大侠那么厉害,蒋大人一定还活着。

  他们两个都是好人,他们两个……不会就这么死掉的!

  她一直这么安慰着自己,直到自己也都麻木了。

  这晚雨下得很大,她照例在府外点了灯,生怕二人回来的时候摸黑看不见路。那灯却被在街上狂蹿的劲风吹灭了,莲蓬便又回去点上,点上了又灭,如是反复几遭,她几乎都要哭了。

  上天都不让她点灯,是不是意味着没有人会回来了?

  她正这么想着,却见街口冒着雨疾驰而来一辆马车。

  赶着马车的人她不认识,但马车却停在了县令府门口。

  莲蓬心跳如雷,只见那车夫一跃而下,竟向她挥了挥手:“叫人帮忙!”

  莲蓬如梦初醒,转头向里喊道:“来人啊!蒋大人和元大侠回来啦!”

  小厮第一个冲了出来,哭着奔向马车。随后,侍从从马车里抬了两个人出来,莲蓬还来不及高兴,心便一下子被无形的手攒紧了。

  “这是怎么了?”她围了上去。

  蒋行舟双眼微闭,脸色很差,而那元大侠脸上有□□,她不敢随便动。

  “中毒了,”那马夫言简意赅,“毒是解了,江源那边正乱着没法修养,我家大人让先送他们回来。”

  “我去找大夫!”莲蓬急匆匆往外跑,不一会儿便领着睡眼惺忪的老大夫回来了。

  老大夫给两人分别把脉,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叹的气一声比一声长。

  莲蓬问:“大夫,怎么样?”

  老大夫看向躺着的蒋行舟:“蒋大人还好,毒未攻心,要解起来也容易,只要之后好好休养应当没有大碍。”然后又看向阮阳,“这位就不大好了,这次的毒解是解了,但却钩着他体内本来就有的毒,眼下还能堪堪压住,如果之后再次毒发……”

  老大夫说着又叹了口气。

  “再次毒发会怎么样?”莲蓬急急询问。

  “就要看他的造化了。”老大夫提笔写了个方子,“老夫不才,还是得快点找个名医给他看看才是。”

  莲蓬心里咯噔一声,却还是有样学样地谢过老大夫,然后将老大夫送出了门。

  送蒋行舟和阮阳回来的那个马夫说是要回去复命,已经走了,厢房外挤满了人,都是来看二人情况的,任小厮轰都轰不走。

  莲蓬忧心忡忡地往厢房内看了眼,转身从人群中拉着弟弟熬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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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行舟醒时,阮阳还没醒。

  兴许是为了方便大夫诊治,二人是同榻而眠的。蒋行舟撑起半个身子去看阮阳,他脸上的□□已经被揭掉了,脸微微朝蒋行舟这边侧着,睡得很熟。

  蒋行舟等了一会,只听那沉沉的呼吸变得急促,阮阳紧接着便睁开了眼,视线却无法聚焦,迷茫地看着蒋行舟。

  蒋行舟重新躺了回去,看着帐顶:“阮阳。”

  “嗯?”

  “多谢。”

  “嗯。”

  蒋行舟又唤:“阮阳?”

  “嗯。”

  “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

  “嗯。”

  蒋行舟不说话了,等阮阳清醒过来。

  又过了几息,只听身旁人猛然坐起,大概是牵到了身上的伤,又痛得低哼一声。

  “蒋行舟?!”

  阮阳四下寻找,眼神终于落向了躺着的蒋行舟,然后松了一口大气。

  蒋行舟笑了:“这是什么动静?”

  “我……怕你死了。”阮阳的眸色很深。

  “没死呢,这不是有你——”

  “你是因为我才会被他抓走的,你如果死了,就是我害死的。”

  被阮阳打断的蒋行舟发现他此时有点过分紧张,便猜他还在后怕,没再说什么,安慰性地笑了笑,随后又拍拍身旁的被褥,示意他躺下,“你身上的伤,别扯到了。”

  阮阳则确认了好几遍蒋行舟还活着,这才彻底放下心来,顺着躺了下去。

  蒋行舟突然想起什么,问:“说起来,李枫怎么会来?”

  阮阳便一五一十将他此前所做尽数说给蒋行舟听了,说完又停了一会,好像在等什么。

  蒋行舟没注意,又问:“如果那李枫不听你的,你当如何?”

  “那我就认栽,”阮阳道,“砍了赵历那个狗官,然后带着你再杀出来。”

  蒋行舟忍俊不禁:“果然是你。”

  阮阳没说话,蒋行舟偏头去看,发现阮阳眉头皱着,双眼却是一直不偏不移地盯着自己。

  “在想什么?”

  “我其实不该那么早去找你,还是失策了。”

  “也不能这么说,已经很不错了。能想到那一层,你很有悟性。”

  “如果当时李枫没来——”

  “阮阳,”蒋行舟正色道,“人非圣贤。”

  半晌后,阮阳闷闷“嗯”了声。人非圣贤这句话,蒋行舟上辈子也对他说过,但两件事的结果大相径庭,上一世更像是前路已经走无可走时不得已的宽慰,现在的这句则是对阮阳的鼓励。

  “是你救了我。”蒋行舟隔着被面顶了顶阮阳的胳膊。

  阮阳被触到的时候下意识缩了一下,而后坦然地舒展开来。

  ——那一直蹙着的川字也终于松了。

  “不过,为什么非得是我?”蒋行舟沉默了一会,笑意也淡了些,“天下有志之士那么多,就算那人跟你说我很厉害,但没了我还有别人,这值得你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么?”

  “为什么这么问?你是觉得我有别的心思?”

  “不是。”蒋行舟道,“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而已。”

  “就算天下有志之士那么多——”但在我死前陪着我的却只有你一个,阮阳想这么说,但他很快又摇了摇头,“没有为什么,我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早就料到话题会有这个走向的蒋行舟没再追问下去,他自己都不知道从阮阳那得到什么样的答案能说服自己。

  不过这一次,阮阳确实办得很漂亮,让蒋行舟有一种看着学生出师时的欣慰感。

  阮阳在摆弄伤口上敷着的药草,蒋行舟让他别动,他安稳了一会儿,大抵是觉得药草敷着又疼又痒,一时烦躁便要揭掉,蒋行舟低喝:“别动它。”

  “就是受了伤不好好养着,你身上才会留下那么多疤。”蒋行舟皱眉,“哪里还有一块好皮。”

  阮阳有些悻然,转言问道:“赵历什么时候会被羁押回京?”

  “按道理来说李枫应该不会多做耽搁,应该就这两天,”蒋行舟道,“要做什么?”

  “替那些人……那些姑娘,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