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春雷连作,大雨倾盆。

  阮阳没有回来。

  这雨一下就连下了好几天,阮阳都不知所踪。府里给他备的药却是没断过,之前那药本是大夫上府里来煎的,阮阳走后第二天大夫告病,莲蓬倒自告奋勇地要去大夫那学煎药,学好了回府煎,每天备着,等阮阳哪天回来了再吃,也算是报答他救命恩情。

  起先小厮还有些顾虑,莲蓬大字不识一个,哪里看得懂药方?

  好在莲蓬和弟弟从小也是吃野菜野菌子长大的,认识不少药草,有些基础本领,学起来也快,小厮这才对她另眼相待。

  姐弟二人都在府里谋到了差事,莲蓬帮着厨房,阿南则跟着洒扫。

  四月初一,雨终于停了。

  月上柳枝,蒋行舟还未就寝。

  临近下值时,城南那边又出了点事,他在县衙一直忙到深夜,回来时只有小厮还没睡,一手持着烛台,打着呵欠来迎他。

  蒋行舟接过来让他去睡,而后径自往卧房走去。才推开门,他只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定睛一看,桌上赫然出现了两本原本不在那里的册子。

  暗处,略带清哑的嗓音响了起来:“赵府的账本,我抄完了。”

  蒋行舟挑眉:“阮阳?”

  阮阳应声从暗处走了出来,带着点急切:“你快看看,是不是有问题?”

  蒋行舟落目于他,先前几次他都是身上带着血回来的,要么是别人的要么是他自己的——这次倒没那么狼狈,唯独衣衫上泛着一点土腥味,应当是雨水淋过又干了。

  蒋行舟莫名舒了口气,还好阮阳没有一去不回,也没有横尸街头。

  不过,按阮阳的身手,想要横尸街头怕也有些难度。

  “你回来了。”蒋行舟没怪他不告而别,仍保持先前的姿势没有动。

  “嗯。”

  “几时回来的?”

  “日落就回来了,我见你不在,等了会。”阮阳道

  蒋行舟走进去,将灯放下,然后转了过来,道:“我有话要问你。”

  阮阳皱眉:“你先看账本。”

  “不急,问完再看。”

  阮阳面上便又现焦躁:“又有什么问题?”

  蒋行舟伸出三很手指,略带安抚的意味道:“三个问题,你答完,我再考虑要不要帮你。”

  听他这么说,阮阳才耐着性子点了点头,脸却是别了过去,不看他。

  蒋行舟开口:“一,你身上的毒是谁下的。”

  阮阳答:“我不知道,不过我猜是皇帝。”

  “二,你口中的那个人现在是否还活着。”

  阮阳含糊道:“你问这个作甚?”

  蒋行舟无动于衷:“你只管答,活着还是死了。”

  “……还活着。”阮阳说。

  “好,”蒋行舟点点头,“三,你最后欲身居何处,你要我帮你到什么地步。”

  此话一出,阮阳目中乍见狠厉,又被垂下的睫毛掩饰了过去,“我要杀了皇帝,然后救我爹出来。”

  尽管早就知道了阮阳的意图,蒋行舟还是面色冷峻。他双眼微微眯起,收回了手:“你可知,这是一条什么路?”

  “我知道。”阮阳道。

  “那好。你的计策呢?说来听听。”

  阮阳不说话了,压根没有计策。

  上一世,民众苦苛政久矣,他也算是顺水推舟,凭借高强的武功成为起义军之首,总归是把稷王从牢里救了出来,本以为下一步就是直逼皇城,却不成想竟被内部策反,他被自己的亲信亲自押往大牢。

  这一世,倒也不是不能走同一条路子,但他还没想好。

  须臾过后,阮阳摇了摇头表示没有,见蒋行舟没再说话,也沉默了一会:“我回答完了。所以你是答应了吗,蒋行舟?”

  蒋行舟顿了顿,直言:“没有。”

  “你——!”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出,阮阳脸色一变。

  蒋行舟却道:“事关生死,我尚未确定你值不值得被信任。”

  “问了那么多,你现在说不帮?”阮阳怒上心头,咬牙道,“你套我话?”

  “岂敢。”

  说这话时,蒋行舟负手而立,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一时拿不准蒋行舟的意思,阮阳盯着他看了好半天,上前两步,仰起脸,语气却是沉了下去:“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杀你封口。”

  “其实你一开始就可以这么威胁我,”蒋行舟不躲不闪,“那你为什么又要做这些来收买我?”

  说着,他指向桌上的账本。

  身为一个皇室中人,阮阳实在太好懂了。

  看来,他父亲身边的那些尔虞我诈并没有让他学会怎么与虎谋皮,不知道是稷王将他保护得太好了,还是将他放养得太彻底了。

  见蒋行舟软硬不吃,阮阳没辙了。他稍抬起下巴,蒋行舟则顺势垂眸,二人对视时,屋内静得可闻落针。

  阮阳神情阴狠,这才是他在外一贯的样子,而蒋行舟却从这双眼中看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慌乱,唇畔不由一勾。

  ——他在不安。

  “不过,你也不必着急要我的答复,”蒋行舟退了一步,说,“我还没看你带来的东西。”

  他欲往桌案处去,示意阮阳让让。

  阮阳的脸色还没缓和过来,却还是侧了侧身子。

  蒋行舟与他擦肩而过,至桌案旁,只简单翻看两眼便敏锐地品出不对劲来。

  “我抄的时候就看了,两本账目对不上,一本有进无出,一本的款项又十分繁杂。”阮阳幽幽道。

  “不止,”蒋行舟修长食指落于其中一本的一页上,点了点,“这本账还有作假的痕迹。”

  “作假?”阮阳仍有怨气,“我看不出来。”

  “你有求于我,态度好点。”蒋行舟落座,从抽屉中拿出前县令府的账本来,三本摊开放在一起,语气自然道,“挑灯。”

  阮阳:“哦。”而后指风一出,那灯芯便短了一截。

  屋内亮堂起来。

  见阮阳此时乖得人畜无害,蒋行舟觉得有些好笑。

  装腔作势,狐假虎威,若是普通人怕真要被他唬了过去。只可惜他只学了皮毛,内里仍是一张白纸,与其说外强中干,不如说是心中还有一块璞玉,未经雕琢。

  蒋行舟仔细核对三本账本时,阮阳就在一旁看他,好像是陷入了回忆,又好像多了些迷茫。

  都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可他没想过,光是这第一步收服蒋行舟都这么难走。

  “你在看什么?”蒋行舟唤回了他不知游到何处的神思。

  阮阳说:“在看你为什么如此胆小。”

  “你觉得我是怕死?”

  阮阳没正面回答:“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蒋行舟重新看起了账本:“关于我的一切你都是听‘那个人’说的,其实你根本不了解我。”

  阮阳闷闷道:“嗯。”

  不知道是承认了还是在反驳。

  “你这次去,赵历发现你了吗?”

  “没有,我行事很小心。”

  “接下来几天你先不要出门,把伤彻底养好,药也得喝着。”

  “知道了。”

  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故而蒋行舟又添了一句:“你若再不告而别,抑或擅自行动,你便去走你的阳关道,酿成的福祸也自己去担,你的生死再与我没有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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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之后,蒋行舟有三天没有去见阮阳——他得帮莲蓬和阿南上籍,收留那二人确实是冒了风险的,他得做得漂亮且滴水不漏,才不能让赵历和那帮山匪查到他们的去处。

  账本也快核对完了,蒋行舟一边核对,碰到有异的款项便拿了个新册子记下来做批注,还差个收尾就差不多了。

  小厮每晚会来给蒋行舟说说阮阳今天都做了什么,今日蒋行舟见架上的书少了几本,便顺嘴一问。

  小厮解释:“大夫要元少侠静养,我看他无聊,便自作主张把老爷的书拿去给他看了。”

  蒋行舟问:“看的哪一本?”

  “《孙子兵法》。”

  “他看了?”

  “没有,他说他早就看过,我便问他看的哪章,领略如何。”小厮道,“老爷常说温故知新,我想着让他再看一遍。毕竟老爷藏书虽多,有的书珍贵得很,我不敢随便拿去给他看。”

  蒋行舟微微点头:“然后呢,他怎么说?”

  “他倒是能说出来个所以然,尤其对‘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句颇有共鸣。”

  蒋行舟笑了,原来阮阳单是以此为行事准则的,倒是同他的性格颇为契合。他屏退小厮,收了笔,到书架上抽了两本书,又从床下拎起一个布包,往阮阳住处去了。

  到了地方,见阮阳靠在窗边,他是习武之人,腰背常挺得笔直,就着这个姿势在翻看那本《孙子兵法》。

  “可有心得?”蒋行舟问。

  阮阳没回答,看上去有些落寞。这三天他想了很多,重生以后的这一年,他尝试过救稷王,尝试过救从小陪伴他长大的老太监,尝试过解毒,也尝试过将匪患的源泉扼杀于襁褓之中,但全都弄巧成拙。

  他第一次得空好好反思这一切,也终于后知后觉地觉察出了自身的不足。他想让蒋行舟教他接下来该怎么做,可他不敢问,到时候蒋行舟肯定比他问题还多,还全都是回答不了的问题。

  “你太急了,总是抓到个布头就想揪出藏在暗中的整个身体。”蒋行舟好像是能看懂他的心思,递给了他一本书,“‘一鼓作气’不适合你,‘随时变通,不可执一’才是你该为之磨砺的道理。”

  阮阳看看书,又看看蒋行舟:“是我父王教我,做事要抓准时机,否则良机已失,则后悔无用。”

  “你父王所言不错,是你自己的理解差了点功夫。”蒋行舟话锋一转,“……那个人怎么说?”

  “嗯?”阮阳揉了揉眼,又看向窗外,“那人也没教过我该怎么做,他只说我做的事是对的。”

  说着,阮阳迁回目光:“你为什么老问起那个人?”

  蒋行舟有自己的目的,自然不会说给他听,便转移了话题:“你父王疼爱你吗?”

  二人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谈起阮阳的,气氛难得融洽。

  “不知道。我没怎么见过他。”阮阳轻飘飘道。

  “你母亲呢?”

  “她死得早。”

  “那王妃呢?也不怎么管你?”

  阮阳回忆了好一阵,才说:“她……凑合吧,逢年过节能见上几面。没人管我,我是太监养大的。”

  说完,他背过身去,趴在了窗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