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九千千岁【完结】>第143章 【叁拾玖】家

  人活于世,是一场巨大的谎言,晏淮清在他成为大晏帝王这一年,在天启元年八月二十九这一天,再一次认识到了这一点。

  他常常觉得自己要的东西其实并不多,母后尚在之时是一个拥抱,在冷宫之时是一顿饱饭,在东宫之时是太傅或父皇的一句肯定,在掌印府之时就是活下去。

  然而就这么一点的东西,对于晏淮清而言,其实也很难得到。

  就当他准备推开冷宫半合着的宫门时,才发现对墙有一个雕花小窗。

  在冷宫的那么多年,他仔细地看过它,却又没有深思过,因为那小窗在从前,更像是砌上去的泥灰花纹,而非如今看到的一个窗子。

  那花纹之下,也应该只是一面厚重的宫墙才对。

  可如今怎么不同了?又怎么他从前没有看到过?

  发现端倪之后,晏淮清几乎没有犹豫,即刻就绕着那面宫墙开始走,边走边握着自己手中的伞敲敲打打,同时伏在墙上听声音。

  很厚实,像是实心的墙,甚至让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才会将灰泥花纹看成了雕花小窗,然而在敲打到某个地方之时,他终于了一声不明显的、闷闷的空响。可声音也依旧厚重,这确实教人难以分辨,容易让人忽略。

  晏淮清的动作一顿。

  这墙确实是空的?那门在何处,又该从哪里进去呢?

  密室一间接着一间,门打开了一扇又一扇,每一次都会教他意想不到,那这一次又藏着什么经年的秘密?

  晏淮清熟练地开始在这间密室的周围摸索,并且触碰那些看起来可疑的砖块,然而这一次却并不像往常那般容易,宫墙的每一寸他几乎都摸了过去,却也还是没有打开那扇不知藏到了何处的门。

  他站在原地又将那道宫墙给慢慢地看了一遍,倏地额角一痛,忍受不住便撑住了头,脑中却又闪过了一幅画面,是许多年前飞入冷宫的那只彩雀、是晏鎏锦隔着斑驳的宫门笑看着他。

  猛地吐出了一口气,晏淮清开始大步地往回走,心乱如麻,脑中也混混乱乱的。

  回到那扇雕花小窗之前,他停下了脚步,默不作声地抬头看了一会儿,而后举起了油纸伞,朝着那小窗敲了敲。

  砰砰两声闷响之后,面前平整的宫墙开始变化,慢慢地转出了一个可容纳一人进去的暗门。

  怪不得,怪不得受宠的大皇子会跑到冷宫地界来,怪不得会有一只扑腾着不停向上飞的彩雀,怪不得晏鎏锦将他带出了冷宫,此后又不允许他再靠近。

  所以有过的兄弟情深其实也是假,不过是在利益和秘密驱使下杜撰的谎言。

  想来世间一切并非巧合,世间巧合又皆有缘由。

  站定沉思半响,晏淮清摸了摸藏在胸口的那把匕首,下定了决心般迈步进了昏暗的密室中,心却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乱。

  “仪君……下雨……太阳……”

  隐约之中,晏淮清听到了一道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那声音带着经年累月的威严、却又含着傲慢与不屑。

  晏淮清浑身一颤,抬手扶住了身旁湿冷的墙。

  是晏悯,是他的那个父皇,不会认错的,这道声音。

  他屏息又缓慢地往前挪了几步,走到拐角之处时看见了明黄色的衣角,更往前是模模糊糊却又鲜艳的红,像是新婚当日的喜服。

  “仪君,你生的儿子像你,像你们魏家人。”

  晏淮清这时听清了,全都听清了。

  仪君,他母后的名。

  他颤颤地吐出了几口气,让自己尽量不发出什么动静。

  “不乖,不听朕的话。”晏悯嗤笑了一声,“但也确实是朕的儿子,有几分能力和手段。”

  “不过仪君,朕能让你乖乖听话,能让魏家十万大军乖乖听话,还怕不能让他晏淮清一个黄口小儿听我的话?哈哈哈哈——”晏悯开始放声大笑,笑得近乎癫狂,笑声在密室中荡啊荡,沾着湿气阴冷地附在人的身上。

  此刻那些所谓的帝王威严荡然无存,只像是一个索命的恶鬼。

  “仪君,仪君,我们的好儿子马上就要去陪你了,和我们的女儿一起,你不会孤单的。”

  说着,晏悯像是忽然往前走了一大步,张开双臂抱住了什么东西,同时密室中传出了脆物当啷碰撞的声响,还掺和着铁链相撞清脆的声音。

  “魏仪君!朕爱你啊,朕是爱你的,你怎么就不听话呢,你们魏家为什么就是不听话呢,啊?”晏悯大声呵斥,仪态全失。

  “当年你呵斥那群畜生,对朕说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欺辱朕;当年你在马背上对朕伸出手,说前路再艰辛也会帮朕;当年你亲手挑出了全京都最鲜艳的红布匹,说要与朕成婚,这些你都还记得吗?”

  “为什么你要变,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当初让你喝下了避子汤,你要生出这样的孩子来让和朕争权夺势?!”

  “为什么!!!”晏悯歇斯底里地喊叫着,一摆手将面前的东西给扫到了地上。

  由此他也终于看到了晏悯方才抱着的是什么。

  是一团鲜艳得如浓血般的嫁衣,是一具被铁链锁着的森森白骨,是他晏淮清已逝的母后魏仪君。

  这个密室就在冷宫的正对面,就在那扇斑驳的宫门的正对面,他在那道门缝后面看了很多年、很多年,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的母后,就在他触不可及的眼前。

  晏淮清张大了嘴却失了声,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滚烫的泪就从眼眶中滑出,他浑身颤抖,然而神魂却像是早已从皮肉中分出,飘离飘离,飘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去紧拥那个尚在人世的娘亲。

  “仪君,仪君,仪君你怎么到地上去了?”晏悯连拖带抱地将地上的白骨拥回了怀中,急切地亲吻了好几下头骨,又紧张地抚平了嫁衣上的褶皱。

  如此好一会儿之后,晏悯才像是平静些许,面目也没有那么狰狞了。

  但亲眼看着这一切的晏淮清却仍旧无法控制自己的泪。

  他颤颤地抬手压住了藏在怀中的匕首,慢慢地从领口处探进,指尖触碰到雕花的刀鞘,又慢慢地伸指握住了整个刀把。

  杀了晏悯,有道声音说。

  杀了晏悯,他的灵与肉在说。

  杀了晏悯,他说。

  抽刀出鞘的声音因为缓慢而变得很小,可他却觉得无限地放大在了自己的耳边,伴随着他如鼓的心跳声一起、伴随着他颤抖的气息声一起。

  然而在抽出一半之后,他又快速地收了回去,而后靠在湿冷的墙壁上,闭着眼睛无声地急喘气。

  不行,他又跟自己说,不行。

  他早逝的母后、他自刎的妹妹、他如今仍旧背上无妄罪名,被千夫所指的十万魏家军……或许还有许许多多数不尽的亡魂,这些人的性命岂是晏悯一死就能偿还的?

  就在这一刻,在如注的热泪中,晏淮清终于感同身受了李浔的恨,也明白了为什么站在晏悯身边那么多年,李浔都没有选择直接手刃仇人。

  晏悯死在了密室当中只会是毫无价值的枯骨一具,所以晏悯要活着,要活着还那些枉死冤魂一个公道,要活着让埋藏多年的真相大白,要活着向这天下苍生请罪。

  更漏一声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晏淮清靠在墙上,只觉得浑身发凉又发麻。

  “仪君,天快亮了,要到通神的时辰了,朕就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晏悯将那白骨抱起,又重新架好,而后又轻啄了几下白骨。“仪君,等朕成神长生不老了,就再将你接回身边,莫要着急。”

  晏悯理了理明黄色龙袍,将最后一丝褶皱扫尽之后,也像是恢复成了往昔威严的帝王,仿若方才癫狂失态狼狈的模样只是一场幻象。

  再停留了一会儿,晏悯终于离开了这里,脚步声渐行渐远。

  晏淮清没有急着走过去,而是在原地又沉默着等待了半炷香的时间,确保这时间中没有再听到除他之外,还有别人发出的声音,他才略微放松一些,走出了这个拐角。

  他的母后身着大婚时的嫁衣,被铁链锁在架子上。

  高挂的雕花小窗正对着白骨,大抵是层层堆积着的黑云散开了,被云层阻拦的月色终于倾泻了出来,又透过小窗照射到了她的身上,为她盖了一层薄而柔的光。

  晏淮清往前走了一步,而后再也克制不住自己,踉跄着扑在了白骨上。

  “母后!”他颤抖着声音念着。

  “娘亲!”他嚎啕着哭声喊着。

  可无人回应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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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浔心口猛地一跳,他垂眸看去,然而还没有弄懂是因为什么 ,浑身就开始烧着烫,面上梦诡花之处犹如按在了烙铁上般生疼。

  握着缰绳的手控制不住地颤了颤,他毫无征兆地呕出了两口血,一半落在了绿草覆盖的地上,一半淋在了马背上。

  他抬手便用袖子盖住了那斑斑的血迹,左右环顾一圈发现无人看向这边后,手快速地擦拭了几下嘴角。

  主将呕血在行军中不是个好消息,大战在即,如此无异于扰乱军心,不过这次也幸好无人看见。

  如果穿的是红衣,那就无人看得出了,他心想。

  “嗯,李,到了,要。”布日古德忽而驭马靠近了他,用不太娴熟的大晏官话对他说着。“有,兵,那里。”

  李浔将染了血的袖口往身后藏了藏,“喔?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到边境了,而边境有士兵在驻守,是吗?”他说完之后往身后看了一眼,喊了句。“巴图和坦,帮我来听一下。”

  “我,懂,你说刚才。”布日古德撇了下嘴有些不满。

  “好好好,你懂。”李浔摇头无奈地笑,又举着食指对她摆了摆。“说是要到了,但也不能算到,你我得绕个路从他们之后与他们接应才行,不能就这样碰上了南夷的蛮子,所以你可知道有这样的路?”

  “你……我们……”似乎是还想在说些什么,但挠着脑袋,掉了好几根头发也没找到说得出的大晏官话,最终还是放弃了,直接用上阳牧民的语言说了出来。

  巴图和坦一边听一边点头,最后转身对李浔道:“将军,她说有的,只是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他摆了摆手,“无碍,比起军中无意义的伤亡,花费些时间算不得什么。”语罢,勒马站定,看着布日古德又问:“所以接下来,我们该往哪里走?”

  布日古德的年纪很小,也并没有走遍上阳的草原,却又总是能够快速而又精确地带他们找到路,帮他们避免了很多的危险。

  李浔难免觉得惊叹,布日古德却说:她是草原的鹰,早在梦中就翱翔过许多次草原的天,她爱这里的每一片云,所以吹过每一阵风都会告诉她正确的路。

  见到驻守在上阳边境的士兵的那天,是重阳,而自他们离开京都,已有大半年。

  驻扎在那里的士兵看见他们后很高兴,奔走相告之间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闹哄哄地一团涌上来说为他们接风洗尘,又说恰逢重阳,便即刻拍案决定晚上弄个篝火大会。

  李浔拦不住这样的喜悦,想着将士们一路风尘仆仆,也确实疲惫,于是便由他们去了。

  他们准备得很快,篝火在燃起来的时候,李浔恍惚了一下。

  无垠的草原中,燃起的火光照亮了这小小的一方,风拂过的时候,夹杂着嫩草的清香和如曝晒了一日之后的秸秆散出的干燥烟气。

  这里的风很空很远,而抬头是星子密布的天。

  他席地而坐,恰好撞见了高悬的月亮,于是笑着对着那明月举杯,又往嘴中灌了一杯清香醇厚青稞酒,而后倒躺在了草地上。

  忽而有些飘忽与困倦,或许不是青稞酒灌人醉,或许是拂过的晚风催人睡。

  不知是什么时候,篝火旁打闹、划拳的声音变了,变成了阵阵鸣声哼唱。

  那些声音低而沉,混杂在一起飘出,黏在人的肌肤上,又像是在轻微地颤动。惹得人忘却了身前眼前繁乱冗杂的一切,只顾沉溺在歌声之中。

  等到好几遍之后,李浔才听清他们在唱些什么。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现牛羊……”

  声音越来越大,盖过了灌进耳中的风声,又被风带着散到了这个草原的每一个地方。

  驻守在上阳的士兵或许已有十多年未归家,他们唱敕勒川、唱阴山下,唱的其实是许久未见的故乡。

  思乡的士兵唱起了歌,而李浔,也想起了自己的家。

  他的家乡在鲜少人造访的极寒之地,并不如此广阔,没有茫茫的草原,也不曾见过有人成群成群地养牛羊。他的家乡叫做玉龙关,一个小而贫瘠的地方,但那里有京都摘不到的冬浆果,有冬日结霜结冰的凛冽河岸,还有世间最美的落霞。

  李浔在歌声当中抬起了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忽而又想起,他离乡已有一十三年。

  作者有话说:

  长长的一章,但是迟迟地发了,这个星期的话,就会多写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