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开灯。
林桉对沈棫说,别开灯。
声音自客厅中传来时,沈棫刚刚走上二楼,停在开关前。
林桉的语调轻且缓,可以听得出,他正在极力压制着某种感情,因为沈棫尚且能够从中感受到一丝异样的沙哑。听觉在此毫无用处,这个事实由他们过去相守过的日夜和盘托出。
沈棫移开脚步,在一片沉寂之中准确寻找到林桉的位置。
视线并非完全受阻,狙击手可以闭眼拆装枪械,他也可以熟练地认清这个空间内的每一件摆设。
他在走近一段距离后顿步,伸出手。
“别摸我屁股。”
林桉冷不丁这么说了一句,沈棫才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什么。
他只是习惯性先撑着一只手在沙发上,再慢慢坐下,结果不小心撑错了地方。本着先哄人的原则,沈棫手掌往上收,没想到在半路上又碰到个东西。
林桉:“也别摸我腰。”
沈棫:“……”
他到底是怎么个姿势?
沈棫最终还是安全着陆。
林桉在沙发上缩成一团,他们之间没有太大空隙,无形中却隔了很远的距离。
在坐下时,沈棫顺势捉到了林桉的手腕。这是一个目的性极强的动作,也可以说是早有预谋,但前调总归小心翼翼,林桉不至于察觉不到。
可他没有回应。
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向来简单直白,为了不居于下风,应该时刻都保持着箭弩拔张的状态。
“睡了?”沈棫轻声问,林桉手指冰凉,握到掌心里只有不真实感。
林桉抽走了手,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举动,沈棫却也没能提前找到应对的策略。两天前离开连江区的时候,他本以为这次重逢会是一场盛宴。
但离别过后仍是离别。
“不跟我说说话吗?”
“收复计划于本月24号正式启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他说话时尽力在脑海中还原眼前人的身影,努力很久都没能猜出现在的林桉会是何种神情。
有的人真正难过或是生气的时候,是不愿意表露出来的,哪怕是再亲近的人,都不一定能够立即察觉。
就比如说林桉。
拒绝继续交流是唯一的破绽,在这之前,沈棫也只能在几种猜测之间左右摇摆。
“给你个东西。”
沈棫又一次尝试拉过林桉的手,兴许是这句话吊起了对方的胃口,这一次他没有抗拒。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个。”
林桉没有往手上送力,倦倦地半握着拳,那两个小巧的物件带着对方的体温落在掌心,很明显都是金属制品。
他收缩手指,筋骨些许酸疼,指尖触碰到背部凹刻纹路的时候,那东西的全貌已经了然于心。
领花。
这是在特训区时,总控中心发放给特教官的领花。和那天林桉见到的突变体专用扫射枪一样,都是面向野岛特供的。
军队没有鲜花,但爱意需要表达。
几秒后,林桉调转发麻的半边身子,一言不发地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他都像个人体挂件一样攀附在沈棫身上,等身、带体温。沈棫跟他说什么他都不回应,直到问起明天要不要去汤内的庭审现场,才昏昏沉沉抬起头。
黑暗之中林桉换了个方向,又在另一个肩膀上趴下。
没说去不去,但这明显是拒绝的态度。
沈棫感觉到肩上的温热渐渐散去,一片凉意随之席卷。
沈棫戳穿他:“哭起来没声音。”
林桉不动弹。
沈棫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下来,后脊背却满是冷汗:
“不去庭审的话,我带你出去走走,明天没什么事。”
林桉还是不动弹。
沈棫:“睡着了?”
林桉:“你能动吗?”
沈棫:“什么?”
林桉闷声说:“我脚麻了。”
沈棫:“……能。”
他小心翼翼托住林桉,慢慢给他挪下来。
林桉再次强调:“别摸我屁股。”
沈棫:“我没……”
林桉坐下来缓劲,头别向一边,身体又缩起来。
沈棫立马改口:“不摸。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沈棫。”林桉忽然地打断他。
沈棫轻轻揉捻着他的头发:“嗯,在。”
林桉:“我当初要是也拿枪逼你,你会不会放我走?”
沈棫手指一颤,就是这个时候,对方的双手已经抓紧他的衣服,手指死死往里嵌入:
“你会不会?”
沈棫此行的目的并不是开解,而是陪伴。
林桉防备心太重,想躲起来的时候就把自己困到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焊上个铁门。有人想从外面硬闯是拉不出他的。只能等他他自己慢慢想通,自己慢慢走出来。
所以在他问出这个问题之前,沈棫都在刻意回避那些话题,唠家常至少能让他先放松下来。
但结果似乎不尽如人意。
沈棫:“不会。”
林桉反驳了他:“你会。”
他的声音在颤抖:
“从你出现时起我就想杀了你,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没有林烨在,我真的会动手?”
沈棫反过来抱紧他,一个温热的吻落在眼角,那里尚残存着冰冷的泪渍。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
这似乎并不是林桉想要的答案,比起将罪名加到沈棫头上,他其实更想让沈棫承认,是他毁了纪平威最后的一线生机。
林桉错开脸,双手扶着他的胳膊往外推。
“放开我。”
沈棫按住他的手,不给他一丝半点脱离怀抱的机会:“我的错,是我的错。”
林桉压下颤音,但语气难免慌张:“不对,不是这样……”
沈棫便一下一下地在他脸侧亲着,从眼角到鼻尖,最后落在唇瓣,延伸出一个绵长而温和的细吻。
滚烫的火焰抽离,他的双肩终于抖动起来,一开始只是一个很小的幅度,到后来就不再顾忌什么,任由身体本能侵占主观意识。
林桉:“跟你没关系……”
“我应该找机会离开人类城市,带着林烨,我们回边缘地带,反动派也好政府也好,我找到纪叔,躲到很远的地方,你们谁都找不到我……”
沈棫抱紧他,神经又绷起来,他不敢松手,怕怀里的人跌入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抽泣声渐渐放大,像冲出闸门的洪水,回响在空旷的山谷中。
就算当时林桉没有听沈棫的话进入军队,他也很难独自一人从边缘地带安全带回纪平威,
那是人类城市政府与军队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搜寻数月都没有结果的人。
“求求你,不要说话,不要说话……”
林桉很清楚这一点,他不需要沈棫再肯定一遍这个结论。
獠牙是假的,利爪也是假的,他很脆弱。他需要一个恰当的理由把错都归咎到自己身上,那样他才能心安。
沈棫将手指探入他的发间,往自己肩膀上带去,另一只手则将他牢牢环在胸前。
“嗯,不说了。”
林桉往里收缩着四肢,双膝就贴在沈棫的大腿上,他牙根紧咬,压抑着的情绪从字句间跑出:
“……别走。”
沈棫手掌在他背上轻抚:“我不走。”
林桉指骨握到发疼,哭声断断续续,不再掩盖深藏于心的痛苦与自责,带着滋生于渺小的绝望。
沈棫将脸贴在他的耳边,林桉的脸出奇发烫,两股温热的气息交织在一起,空气因之沸腾。
“别怕,我不走,我怎么会走呢。”
是啊,他怎么可能会走呢。
从宜居园到防御塔,从特训区到人类城市,他什么时候真正从他身边离开过?
在各怀鬼胎的肮脏视线监控下,始终有一抹清澈的目光跟在身后,他怎么会觉得,这种目光也会消失?
可恐惧是真实存在的。
他无数次在梦中看到一个陌生的街道,那里所有的霓虹灯招牌都看不清字。永远都是阴郁的雨夜,永远都有拥挤的人群。
灯光与雨幕相互渗透,不断有人从身边挤过去,他们五官模糊,更像是参数错误的全息投影。
温馨而又恐怖,真实而又怪诞。
他会被各种各样的人撞到,上一次是老人,下一次可能是孩子。湿滑的石板路让他站不稳脚跟,眼前突然出现并且不断放大的台阶让他心惊胆战。
在即将接触到台阶的那一瞬间,一定会有个人伸手拉住他,身体重心重归正轨,他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回过头。
这个时候他就会发现,原来街道上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不,连街道都没有,霓虹灯招牌全都消失不见,周围空无一物,除了他以外,这个空间里只有大雨。
像刀子一样,疯狂割裂着他的皮肉,等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彻底把他吞噬。
那时候他像一只流浪犬,蜷缩在雨地里,明明知道待在原地必死无疑,但他哪里都不敢去。
“我已经……”
快要疯了。
精神在撕裂,逃避的结果是面对,反抗到最后选择接受。
“已经不想再看到有人离开了……”
所以求你别走好不好?
林桉的双手慢慢从他肩膀上滑落,卡在一半,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彻底脱力。
黑暗始终裹挟着他们,到最后只留下两个模糊的剪影,没有人融入黑暗,但他们都已经适应这种环境。
作者有话说:
【敲黑板】
往后几章不会太友好,作者更新龟速,建议攒攒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