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9日,人类城市北部与沦陷区交界地带出现大规模突变体袭击事件,二十公里范围内无人生还。
8月21日,连江区防御塔附近发生自杀式炸弹袭击事件,现场人员二死十五伤。
8月24日,主区第四次大会结束,包括各区域代表人在内,以23票同意,11票反对,2票弃权的结果,决定于9月24日正式开展对沦陷区的收复计划,会议结束后,一名参政人员遭到枪杀。
8月25日,主区政府受到恐怖分子书面威胁,要求停止与收复计划有关的一切活动。
8月26日,“人类永恒”实验室与突变体相关的研究资料失窃,档案室遭大火吞噬。
……
九月初。
纪平威在晚上十点左右醒来,沈棫刚好因防御塔遭受袭击的事情回到连江区,与相关技术人员商讨过维修计划,匆匆去往医院,才能在第一时间给林桉消息。
纪平威的情况时好时坏,近半个月各区都不太平,林桉放心不下林烨,只能家里医院两头跑。
沈棫比林桉忙得多,常常是刚到了主区就得去特训区视察,好不容易抽出空来防御塔这边,下一秒就又接到政府的通知,根本站不住脚。
回到医院的时候沈棫已经离开,病房里只剩下纪平威和两名特战组人员。
房间内灯光不算亮,两名特战组队员在林桉到达后离开病房,于是这里更显空旷。
纪平威坐在床边,双腿并拢,视线驻留窗外,直到林桉倒了杯水端到他面前,他才将混沌的目光调转回来。
“纪叔。”
林桉在他面前蹲下,他不敢主动确认纪平威是否还记得自己,便在一声轻唤之后选择了沉默。
纪平威用粗糙的手掌握住水杯,无神的双眼中倒映不出任何东西。
过了许久,他才像突然上了发条一样,机械地抬起胳膊,将一口水送进肚里。
林桉手指微颤,沉思良久,等他喝完水,重新接过杯子放回去
然后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喃喃声。
“荣……纪荣,不……不要去,不要去……”
林桉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在沈棫那里得知,十三年前防御塔事故中,纪荣替常自明挡下了一劫。
——一份重要资料被遗落在四号塔附近,常自明忙不开,纪荣便替他回去取,而后防御塔失灵,大批突变涌入,在未做好万全准备的情况下,爆破组对四号防御塔塔口实施了轰炸。
后来查到是通讯设备的信号波段发生错误,导致爆破组收到虚假的指令,而这一切,正是辛文光的手笔。
林桉抚着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没有去,他回来了,现在很安全。”
纪平威身体剧烈抖动起来,忽然间像是被缠上了可怕的魔魇。
林桉对这种现象已经习以为常,早在他与纪平威重逢之前,沈棫就已经给他打过预防针。
他会像一个几岁的孩子一样突然情绪激动,或是喜或是悲,但他的心智远没有一个小孩成熟。他现在只不过是一具活着的尸体,头脑已经麻木,肉体或将腐朽。
林桉一如往常,执拗且自欺欺人地试图唤醒他的意识。
“纪叔。”
“你之前不是说想回家乡看看吗?”
“等你病好了,咱们带着林烨一起回去。”
“……好不了也没关系,”林桉话锋一转:“林烨现在不会再随随便便哭鼻子,也能照顾别人了。”
纪平威嘴唇翕动。
林桉放轻语调,像一个诵读圣书的虔诚信徒:“咱们回去,去看看纪荣。”
纪平威双目中添了一丝光亮。或许是信了林桉的话,他的情绪重新归于平静,时隔几秒,再颤颤巍巍站起来。
他用了很短的时间走到桌边,这一过程中用行动拒绝了林桉的搀扶。
林桉僵停在半路上,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在他尚未思考出异常的时候,纪平威的后背忽然以超出常理的速度隆起,尚有拔高的趋势。
单薄的病号服被撕扯开,发出尖锐的长声嘶吼,桌子上的水杯被他撞倒在地,纪平威将渐已狰狞的脸转了过来。
林桉从那张已经辨识不出的面目中,看到了过去十三年的光阴。
纪平威与他视线交接,林桉想说些什么,思绪却全然堵塞,只能看着他的目光陡然拔亮。
“好好活下去……”
那目光如日升腾,逐渐平静为温和。
纪平威还在继续往后退,一边抑制着突变带来的痛苦,一边与自己早已溃烂的意识作斗争。
两名特战人员破门而入,枪声炸裂在耳旁,激起浑身一片冰凉。
纪平威让林桉好好活下去,但是他却提前走向了死亡。
胃里翻起一阵昏天暗地的恶心,眩晕感在大脑里横冲直撞。
林桉希望死亡比感染更早接触到纪平威,但那一瞬间纪平威确实认出他了。
那时的纪平威短暂恢复了他自己的意识,与过去十三年林桉所认识的纪平威是真正意义上的同一人。
林桉不记得他是怎么走出医院的了,只有呕吐感一路延续。麻木与茫然挥之不去,脚下的世界都在摇晃,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没有回酒馆,也没有联系沈棫,离开医院之后就一直往前走,在途经岔路口的时候没有做出任何主观意识上的选择。
在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街口,他停下了脚步,这里不是他的终点,坦白说,他其实并没有终点。
但这里刚刚发生了一起突发性的恶性伤人事件,搜查组封锁了现场,鬼使神差的,他留在原地等待搜查组放行,并没有另外寻找出口。
他看着工作人员从警戒线里钻进钻出,每一张脸都被挡在白花花的口罩下,分辨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林桉一时间没能认出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林特教?”
林桉的意识骤然醒转,在回头的瞬间,那个声音又叫了他一次。
“林特教……”
林桉看清了眼前的人,双方都有些意外。
“贺天成。”
贺天成一边脱下带泥的手套,一遍朝林桉笑:“对,是我。”
林桉注意到贺天成身上搜查组的工服,没有说话。
贺天成张张双臂,问:“我现在也是公务人员了,怎么样,不错吧?”
林桉猜到贺天成的庭审速度会在一定程度上高于死海和汤内,但没想到沈棫这么快就处理好了他的事。
林桉:“你在搜查组……?”
贺天成:“巡逻的,一不精医二不通法,只会打枪,别的也用不上我。”
说到这时他忽而将一根手指挡在嘴边神秘地嘘了一声,随后放低音量,凑得很近。
“我订正一点,贺天成已经被处立地枪决了,我现在叫默里。”
协助汤内进行非法实验,将普通人坑害为突变体,剥夺他人生存的权利。就算是事出有因,他们也有犯罪的事实。
沈棫承担巨大风险包庇下他,不是件容易事,军事档案中很容易就可以查出他们两个人的名字,贺天成这么大摇大摆地化名默里,其实有欠妥当。
似乎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贺天成又补充说:
“这个名字不在系统内,我跟你说过的,他以前不叫这个名字,但现在,我认可这个称呼了。”
贺天成带着他一路走到对面的临时休息站,身边都是刚刚歇下的搜查组成员。
在过去的几十个小时里,他们轮流值守,高度警惕,以保证能在高危性突变体出现的时候及时采取应对措施。
贺天成抽出烟,林桉没有接下,于是他自顾自点上了:“汤内说得对。”
“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却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感觉就……”
贺天成嘴里叼着的烟抖了抖,忽然就没有了继续抽下去的欲望。
很烦躁。
但他还是集中注意力,把这当做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去思考,然后他发现汤内早已把一切都跟他们说明白了。
他把烟掐灭在栏杆上,声音也随之飘散在空中:“我们都无能为力。”
下一秒可能是重逢,也可能是永别。
“不过,”他转头看向林桉:
“现在贺天成活在默里这个名字下,这对我们来说都是一种新生。”
林桉感觉到有风从身边吹过,但也有可能是错觉,不过他没辨识清楚的打算。
对于纪平威来说,死亡或许也是新生。
沈棫再回到连江区,已经又是两天之后。
他有重要的事情告诉林桉。
主区将会下达对汤内的最终终判决书,就在9月3日下午两点。
他一手促成了纪平威今天的结局,林桉有权利亲眼看到他接受制裁的那一刻。
玻璃门上挂了告示,酒馆已经歇业整整两天。林桉房门紧闭,沈棫驻足在门前,手掌悬垂,始终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一边的走廊处折出个人影,沈棫转头,与林烨的目光交接片刻。
林烨只冒出一个头,斟酌再三,还是开口说:“我哥不在房间,他在二楼大厅。”
沈棫脚尖调转方向,说了句谢谢。
林烨:“纪叔叔走了,我哥心情不好。”
她大概以为沈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纪平威是政府要员这件事从来没有人跟她提起过,就连沈棫为什么会跟他们家走这么近,她都没有问起过。
沈棫本想告诉她不用太担心,话到了嘴边,却忽然得换成了其它东西。
“那你呢?”他问。
林桉会因为纪平威的死缩在自己的伪装中暗自脆弱,那你呢?
林烨露出上半身,一边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一边犹豫要不要站出来。
几只飞虫缠在灯罩附近,一下又一下,想冲撞进光源里。
林烨说:“我觉得纪叔叔很幸福。”
沈棫:“为什么这样说?”
林烨:“人的寿命只有四十年左右,纪叔叔已经超过了这个数字,这就是他最大的幸福。”
沈棫看着她,沉默良久。
他脑海中响起一句话:
我会平静地接受死亡,因为那是我们所有人的归宿。
那是一段诞生于生物诱变之前的有声影像,在一个平凡的家庭中,世界上最长寿的女性这样回答关于死亡的问题。
就算没有汤内,纪平威这个年纪,也熬不了多久,像执政者那样的已经是极少数。
与逝者亲近的后辈最清楚这一点,但他们还是会选择用遐想出的美好欺骗自己。
林桉比林烨更懂这个道理,却也更糊涂。
“他确实很幸福。”
作者有话说:
有声影像指纪录片《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