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并没让百里清川静养几天, 宣德帝听说他落水当日就出入镇远候府后,直接勒令他上朝,并让他开始慢慢着手处理政务。

  春去秋来, 花开花落。

  不出一年,批改奏折、狩猎祭奠这种事通通落到了百里清川身上。

  后来宣德帝连朝都不上了, 每日那把龙椅都空着, 所有的事都积压在百里清川一人头上, 累的他苦不堪言。

  不过效果很明显, 朝中贤王一党逐渐被百里清川架空。又有宣德帝在上压着,虽有水花,但没扑腾出什么风浪。

  只是百里清煜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深。

  六年后, 边关大将轮值。

  这日天不亮,言檀就匆匆跑过来敲他的门:“殿下, 殿下。”

  姚靖驰先被吵醒的, 还顺便推了推他:“醒醒。”

  监国第一年,百里清川纵使再累也日日跑摘星塔。姚靖驰看着他越来越消瘦的面颊心痛的不得了, 最终一道连接两个寝殿的‘任意门’被开启。

  这道门只有他们两个能看见,只要推开就能直达对方的寝殿。

  百里清川更加蹬鼻子上脸,不管多晚都要和姚靖驰一起睡。

  姚靖驰生怕他耽误国事,只得搬进了东宫, 从此占了百里清川一半床。

  “不起,最近折子太多, 都是骂我的。”百里清川眼睛都没睁的委屈道:“不就是想多办几个书院,那群官员就一个个都蹦出来说不行。哼,他们说不行本宫就不办了?”

  姚靖驰哭笑不得, 哪里是几个书院?他明明想办几千个, 遍布整个东陵:“让平民也能读书参加科举是动了他们的利益, 他们当然不同意了,这种事还是要循序渐进。”

  外面的言檀还在敲,急的都快哭了,却又不敢硬闯。

  “不让平民读书参加科举,就让他们这么轮番世袭官员?”百里清川又哼哼两声,猛蹭姚靖驰:“我没想到楚丞相也跟着骂我,骂我我就不做了?”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只听过世袭爵位,哪有世袭官员的道理?平民大字不识一个,根本就参加不了科举,这让所谓的科举也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殿下!殿下!”言檀咬咬牙终于喊出了那句:“您快醒醒,滇国大军压境,已经连破四城了!”

  本来温情惬意的百里清川猛地睁眼,就连姚靖驰也被言檀的话震到了。

  “你说什么?”百里清川小心的抽出自己被枕的发麻的胳膊起身,用力甩甩后拿起一旁的衣衫往身上套。

  门外的言檀又重复了一遍。

  “知道了。”百里清川又问:“季将军呢?”

  为了防止边关大将起不臣之心,祖宗定下规矩,每五到八年他们便会轮番交替。

  至于什么时候轮,怎么轮都是皇帝自行决议,在由书信秘发。武将到了新地方需与士兵磨合,这时候也是守军最薄弱的时候。

  几乎在那一瞬间百里清川就想到了朝中有内应,如果此事是巧合那就欢天喜地,可他如今这个位置不能将一切事情都归咎于巧合。

  “季将军和其家眷已经殉国了。”言檀道:“只剩季小将军带着几万残兵守着青城拼死抗争。”

  听言檀说季将军殉国的那一刻,百里清川脑袋‘嗡’的一声。

  东陵疆域辽阔,多年无战事,太平得很。

  可正因为太平导致朝中无将可用,猛将必定要在沙场上才能磨练出来,空会纸上谈兵之人在这种情况下使不得。

  如今朝中能用的大将,只剩去年告病交出兵权的镇远候,难不成让镇远候一把岁数还披甲上前线吗?

  “泽珩。”姚靖驰起身赤脚踩在地上,替他整理衣衫:“风寒露重,披件大氅。”

  “好。”百里清川随手抻了件大氅就走了:“你再睡会,时辰还早。”

  “嗯。”姚靖驰看着打开又紧闭的房门无奈道:“这如何睡得着?”

  他收拾好床榻便推开‘任意门’回了国师府,坐在湖中亭从晨起等到日落,百里清川终于回来了。

  “景琛。”百里清川看见姚靖驰的那一刻什么烦恼都没了。

  “回来了?”姚靖驰扯出一个笑容回望他,手边还放着一个小砂锅,里面正畏着什么:“没吃呢吧。”

  月亮映在湖中,二人对视良久。

  百里清川忽然笑了:“你等我归家,为我准备吃食,怎么就不多问一嘴派谁去?”

  “贤妻都不过问丈夫在外面的事。”姚靖驰伸手,全然不顾砂锅滚烫徒手掀盖。

  被烫的很痛,但他的手干干净净,一点灼伤都没有。

  “我去。”百里清川道:“我和镇远候去。”

  姚靖驰似早就知晓,面无表情的在砂锅里盛一碗清粥,桌上还有几碟小菜:“先过来吃点东西。”

  “好。”百里清川应的爽朗,也没在说什么,只是走到亭里端起那碗粥。

  ……

  一支井然有序的队伍,身着甲胄,动作整齐,枪头泛着点点银光。

  池在高空盘旋不下。

  百里清川骑着高头大马在队伍里穿梭,目光扫视着这群人,手举一碗壮行酒,高声道:“滇国入境,略我城池,侵我国土,荼毒百姓。今日各部随我出征,我百里清川誓与诸位袍泽兄弟共进退!”

  说完便一口饮下了那碗意义不同的酒,将碗狠狠地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所有人纷纷效仿。

  姚靖驰远远看着百里清川想起了昨晚,昨晚百里清川信誓旦旦的对他说。

  “景琛,我挡不住战争的车轮,但是我能让它在我身上碾过去。”

  百里清川看着摘星塔方向忽然笑了,他知道姚靖驰一定在看他,低声道:“等我回来。”

  “我会的。”风声将百里清川的话带给了心上人,姚靖驰听得一清二楚。

  昨晚百里清川还对他说:“我若是死在战场上你就离开东陵,继续去做你的玉清长老,然后把我忘了。”

  不知是谁起的头,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所有人都在振臂高呼,听的百里清川百感交集。

  这是他第一次出征,也是他出生以后东陵的第一场战争,他要活着,要打胜仗,要安安稳稳回来见自己在乎的人。

  号角响起,大军齐动,铁甲摩挲的声音响彻云霄。

  百里清川右手边是镇远候,左手边是他的庶子,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东陵儿郎,目光坚定,身体笔直。

  姚靖驰在彻底看不见队伍后便回了国师府,推门进了小太岁屋子。

  “娘亲?”小太岁抱着新得来的金花瓶有些意外的看着姚靖驰,他从来都不闯自己的屋子:“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要跟着爹爹一起走吗?”

  “要一起的。”姚靖驰走到小太岁面前,伸手点了点他额头,解了当初在他身上下的咒:“不过要你扮做我,就对旁人说国师闭关为国祈福。”

  “好。”小太岁答应的很快,立马就变成了姚靖驰的模样:“娘亲放心去吧,我的变化术没人能识破。”

  “嗯。”姚靖驰又嘱咐了几句便走了。

  ……

  姚靖驰知道自己御剑的速度很快,但他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快跟上急行军。

  空中的姚靖驰盯着下面的人,池这个懒货看见他后不愿意飞了,直接落在他的剑柄上。

  “胖池,你这么懒会被嫌弃的。”

  池的那双爪子继续扣着剑柄。

  百里清川像感应到什么似的,抬头望天,却被狠辣的光线刺的双目生疼。

  镇远候看他这个举动有些不解:“太子殿下,您看什么呢?”

  百里清川收回视线:“没什么,走吧。”

  谁都没拿这个小插曲当回事,只有百里清川继续用余光有一眼没一眼的瞟着天空。

  姚靖驰看着他这个样子就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晚间,百里清川起身出了营寨,和守卫打好招呼后远离营地,走到一块无人之处,像是在等什么人。

  姚靖驰在自暗处而出:“怎么不休息?”

  “你想干什么?”百里清川看见他的这一刻怒意就有些压不住了,他低吼道:“你应该在摘星塔等我,你来这里干什么!”

  “应该?”姚靖驰只是笑:“什么叫应该?谁说的应该?”

  “景琛。”见他这副全然不在乎的模样,百里清川更气了:“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跟着我做什么?”

  “战场上刀剑无眼?”姚靖驰尾音上挑,显然是不在乎:“我倒要看看是怎么个无眼。”

  “你!”

  姚靖驰看着气急败坏的百里清川,伸手环上了他的脖子,身躯贴着冰凉的甲:“为什么你次次都能发现我?”

  “我在和你说正事。”百里清川看向四周,确认没人后才继续道:“回去,立刻。”

  “不回去。”

  “本宫命令你回去。”

  “殿下。”姚靖驰凑到百里清川耳边轻啄一口:“你父皇都命令不动我。”

  “你是疯了吗?”百里清川将他在自己身上扒了下去:“你自己什么身份心里不清楚吗?你不能插手朝政,更别提是两国交战!”

  “玉清长老不能,东陵国师能啊。”姚靖驰又黏了上去,扒着他的甲不松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每次我偷偷跟着你的时候,你都能发现我?”

  “我也不知道,每次你在我附近。”百里清川按住心口:“这里,跳的快蹦出来了。”

  姚靖驰偏过头去轻咳一声,耳垂莫名有些发红:“嗯,按照你们的脚程再有几日也该到地方了。”

  百里清川喜欢对他说情话他是知道的,可这么炽热的还是头一次听。

  “景琛。”百里清川扶上他的腰,好声好气道:“你应该回去,我们的儿子没人照顾。”

  姚靖驰笑了一声,心道:他也够拼的,为了让我回去还加了一句我们的,不是嫌弃小太岁的时候了。

  “回去吧景琛。”百里清川很想伸手摸摸他的脸颊,可手上的护指让他不敢下手。

  姚靖驰的皮肤一碰就红,在被划伤了可怎么办?

  “你儿子正扮成我的模样,在摘星塔玩的不亦乐乎。”姚靖驰耸肩:“他有什么好照顾的?他活的年头比你都长,我应该留下来照顾你。”

  百里清川一言难尽的看了他一眼:“铁了心了?”

  “嗯,铁了心了。”

  “一定要跟着我?”

  “夫唱夫随。”姚靖驰道:“太子殿下,我给你当个通房小厮如何?”

  百里清川忽的生出了一股无力感,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管不住姚靖驰。

  只要姚靖驰想做,他就会不顾一切的去做,而自己除了允准没有别的办法。

  他只好道:“不许上前线,不许插手战事。”

  “好。”

  见他答应百里清川抻了快布,蒙上了姚靖驰的脸,将他带回营地,急行军不搭营帐,就连百里清川都是席地而睡。

  姚靖驰身下垫着百里清川的大氅,空荡荡的坐在那里:“别国太子亲征都是做做样子,你还认真上了,甲也不脱,这么走一遭皮肉都要磨坏了。”

  一国太子,一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就一件大氅还给了自己,好生狼狈。

  百里清川浑不在意的躺下,偏头看着一旁的姚靖驰,低声道:“景琛,没经历过战场厮杀总会觉着守城简单,只有自己看过,体会过才有资格说简单,我不愿做那井底之蛙。”

  姚靖驰也躺了下来,大氅很暖,还带着百里清川的气息:“我见过那么多身居高位的天之骄子,没人像你这样。”

  就连姚靖驰也搞不懂百里清川为什么这么谦虚,他从小对谁都是笑盈盈的,有时好说话的不像个太子。

  百里清川忽然道:“还记得吗?少时你带我去一个农户家,那个大娘给了我一个饼子,我刚吃第一口就吐了,你告诉我那是他们平日所食之物。那时候我就在心里想,如果我将来当上皇帝,我就下一道圣旨,让他们都吃上白米。”

  他凭空生出一股悲哀:“可我长大了,也明白了圣旨不能凭空生出白米。如今起了战事,我总得来一趟,哪怕只是去看看战场上那些为国捐躯的人。”

  牺牲的人,哪个不是家中梁柱呢?

  “泽珩。”姚靖驰声音轻如鸦羽:“你从小学的那些东西就足够你治理好东陵了。”

  百里清川目光幽深的像是要把姚靖驰吸进去:“景琛可是担心我?”

  “是。”说是担心不如说是惧怕,冥冥中姚靖驰觉着,这一遭走完百里清川后半辈子就安生不了了。

  “我也担心你。”百里清川伸手握住了姚靖驰闭眼道:“史笔如铁,历朝历代的亡国之君都是因为不把百姓当人看,不然日子过得好好的谁愿意造反?不是因为我是太子他们才听我的,而是因为他们听我的,我才是太子。”

  姚靖驰笑笑没说话,是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子与民从来都不该有那么多隔阂。

  “睡吧,镇远侯明日会跟我问起你,还得想个说辞。”

  “不用那么麻烦。”姚靖驰伸手一拉就将他带到大氅上,贴上他冰凉的铁甲:“我给自己施了一个小法术,只要我不主动同人说话,他们就会下意识忽略我。”

  可以说是很透明,很没存在感了。

  百里清川迟疑了一下,问道:“那我拥着你睡别人也注意不到吗?

  “注意不到。”姚靖驰低声道:“你同我讲话别人只会觉着你是自言自语。”

  十数万将士都在这里席地而睡,却无人能注意到百里清川偷偷藏了个人,姚靖驰忽然觉着有些好笑。

  两个世道中的浮萍,只能偷偷藏起来窃取那么点盱眙的时光。

  “得了癔症的太子。”百里清川轻笑一声,安安稳稳的回拥姚靖驰:“好像也挺有意思的,睡吧。”

  “嗯……”姚靖驰也闭眼:“睡吧,睡吧。”

  营地里的柴火烧到尽头,只剩一点暗沉火星,姚靖驰睁眼,看着睡熟的爱人,抬手又在乾坤袋中扯出一件大氅给他盖上。

  他又偏头看向远处,那里有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黑夜的衬托下略显阴森,姚靖驰意味不明的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