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半月, 这半月汝南没人亡故，姚靖驰一向闲不住，他带着云烨在汝南各处乱转。
这日睡醒姚靖驰发觉外面下雪了, 他推开窗自顾自看了会，又转身换上一套圆领袍敲响了云烨房门。
云烨拉开房门语气温和：“阿驰, 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早？”
平时这个时辰他还在睡。
姚靖驰眼睛亮晶晶的：“外面下雪了。”
“看到了, 怎么了？”云烨有些疑惑, 下雪有什么异常的吗？
“出去赏雪吗？”
平心而论云烨不太喜欢雪天, 但他不忍拒绝姚靖驰，只好点头道：“好，我先换套衣服。”
“嗯, 那我等你。”
姚靖驰等了一会就见云烨身着一件玄青色劲装，外面套了一件黛色大氅, 手中还拿着两把伞。
“拿伞干什么？”
云烨自若道：“雪落上身会化, 打伞舒服些。”
“哦。”
云烨看着他这身又问了句：“你不换套衣服吗？”
姚靖驰丝毫没意识到雪天穿单衣有什么不对：“这不挺好的？”
云烨道：“你穿的太少，会着凉。”
“行吧。”姚靖驰叹道：“那我去换一套厚的。”
云烨很好脾气的点头。
姚靖驰回去换了套冬衣, 又顺手披了件淡青色披风才和云烨出门。
汝南初雪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姚靖驰刚到汝南就买了县志把当地那些附庸风雅的事看了个彻底。
走在街上的姚靖驰看见什么都想买，买多了就塞到乾坤袋里，活像个散财童子。
云烨替姚靖驰撑伞, 心中十分不理解姚靖驰买一些用不上的东西做什么。
行至金光寺，姚靖驰见周遭行人手中都拿着红色木牌, 这个不起眼的木牌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云烨看着姚靖驰往人群里钻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玩，这人一千多岁了还要和十几岁的人抢牌子，如此幼稚竟然还……怪有趣的。
“阿烨！”没过一会姚靖驰拿着两个红色木牌跑到他面前, 神色得意道：“我厉害吧？好不容易才抢到的。”
云烨夸奖道：“你最厉害了。”
姚靖驰递给他一块木牌道：“卖牌子的小贩说这是一种求姻缘的方式, 把名字写上去系在梅树上就行了, 咱们去试试？”
云烨接过其中一个忍不住问道：“你这么大的人了，还信这个？”
姚靖驰见云烨接过木牌心情大好：“你比我大那么多不还是陪我逛庙会呢吗？”
他虽不知云烨多大，但至少能肯定云烨最少有一万岁，毕竟《异事录》记载他被囚万年。
云烨道：“那怎么能一样？”
姚靖驰反问道：“有什么不一样的？”
云烨没做解释，低头看着手中的木牌问道：“笔呢？”
姚靖驰伸手拽着云烨带他挤进人群，人群中玩躲猫猫的小孩没头没脑的将姚靖驰撞的后退一步。
云烨伸手扶住姚靖驰：“你小心点。”
“阿烨。”姚靖驰由衷的笑道：“我今日开心，特别开心。”
“嗯。”听了这话的云烨不自觉勾起唇角，他跟姚靖驰挤进人群，提笔在木牌上写了自己的名。
写好名后他们跟着人群行至金光寺后山，这里的梅林曾经邂逅过无数痴情种，他们互相交付终身最终恩爱白首，灵验的很。
一株又一株梅树上挂满了红色木牌，风一吹便发出了轻微的撞击声，声音不大，却莫名撞到云烨心中。
他环顾四周，在这一块块木牌上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名字，或是鲜明，或是陈旧。
姚靖驰看着眼前的颗梅树感叹道：“阿烨你看，这棵树好高，得有百年光阴了吧？”
云烨盯着梅树上的一处，目光晦暗的点点头，简短道：“不止百年。”
毫无察觉的姚靖驰将自己手中那块牌子递给云烨：“交给你了，记得挂高点。”
云烨接过牌子笑骂道：“只有你敢这么使唤我。”
说完这话云烨足尖轻点踩到高处的树杈上，将那两块牌子系到一处。
轻风抚过，落雪压弯枝头，无数紧贴的牌子碰撞在一起哗哗作响。
恍惚间姚靖驰见树顶冒出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妖，她不亦乐乎的围着云烨转圈。
令姚靖驰意外的是云烨竟没恼，甚至还和她点头示意，没过一会云烨就在树上跳下来，将一枝娇艳欲滴的红梅递给他。
姚靖驰挑眉看着云烨：“你怎么把梅花折下来了？”
云烨将梅枝递的更进一步：“不是我折的，是小梅妖送给我的。”
“她送你的？”姚靖驰下意识抬头去看小梅妖，怎料小梅妖在对上他的目光后号啕大哭。
姚靖驰：“……”我长的很吓人吗？
云烨也疑惑的看着小梅妖，小梅妖发觉云烨在看她后硬生生止住了呜咽。
姚靖驰伸手接过梅枝：“那就谢谢你了。”
四周一阵唏嘘，姚靖驰直觉不对，环顾四周后发现所有人都在用一种无法言说的眼神盯着他们。
饶是姚靖驰这种脸皮厚的都被盯的有些头皮发麻，他低声道：“阿烨，他们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们？”
云烨也是一脸懵：“我也不太清楚。”
眼瞅人越围越多，姚靖驰拉着云烨快步走出梅林。
“呼。”走远的姚靖驰拍拍心口：“可算跑出来了，也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
云烨没有做声，但隐隐猜出了什么。
冬日的天总是暗的很快，姚靖驰带着云烨向那条繁华的街走去。
每家每户的门楣上都挂着红灯笼，来往行人手里也都拎着形态各异的花灯，街上正如姚靖驰在县志上看到那般办起了灯展。
姚靖驰手中也拎着一个鸟形花灯，眼底一片温柔：“据说汝南人把初雪当节日是因为一名叫玄序的神，这是真的假？”
云烨一愣，玄序，他没想到这个名字竟然能在人间流传下来。
“当年玄序上神孤身来到一处蛮荒之地定居，因他神力散溢那处蛮荒之地的水土开始复苏，渐渐成了一快风水宝地。后来人们发现了这处风水宝地，开始大规模的迁徙。但玄序上神素来喜静，人来了后他就躲进深山中不问世事。”
“嗯？”姚靖驰疑惑：“神住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来？”
“万年前的人神住在一起。”云烨又道：“直到有一年，人族的部落生了一场大火，眼见着火势无法控制。玄序上神凭空出现降下大雪，又顺便出入火场把那几个被困的人族孩童救了出来。汝南四季分明，既然流传着这种传说应该就是那块风水宝地。”
姚靖驰疑惑：“着火下雪？不应该是引水吗？”
云烨微微侧头刚想回他的话就见姚靖驰正好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姚靖驰漆黑的瞳孔映出了自己的脸和一片灯海，他突然觉得有些口渴，下意识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胸口处好像和什么东西碰撞在了一起，烧的滚烫。
“若是……”云烨轻不可闻道：“能一直这样……”
姚靖驰没听清这句低吟，故而偏了偏脑袋凑近他，问道：“你说什么？”
云烨反应过来道：“没什么，玄序上神是统管风雪霜降的，用雪会方便些，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在了。”
姚靖驰没太理解这句不在了的意思，只道：“不在了？你刚刚说他素来喜静，应该是找地方躲起来了吧。”
“不是。”云烨道：“他诛杀邪神后被剥去神格打下凡尘。”
姚靖驰疑惑：“杀邪神不是好事吗？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邪神也是神，斩神要承孽，若不将他打下凡尘他就会被天雷活活劈死。”云烨晃了一下手腕道：“你都知道杀你会被雷劈，更何况他杀的是神。”
姚靖驰“……”有道理。
没等他继续问下去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尖叫。
二人对视一眼，逆着人潮直奔声音源头。
灯展中心的胡同中倒着一名乞丐，地上的鲜血配上白雪格外扎眼。
姚靖驰下意识拉住云烨袖子：“阿烨，这人……”
还没等他说完云烨就回握住了他的手：“别怕。”
远处几队衙役赶了过来，他们快速封锁现场，又挨个搜身才慢慢将人放走。
姚靖驰环顾四周，趁无人注意他们伸手施咒：“只要咱们不和别人说话，别人就注意不到咱们。”
云烨点头，他们走回事发胡同，彻底看清了乞丐的死相。
那乞丐被生生肢解成六块，头和四肢从躯干上分割下来，表情扭曲可怖，死状像极了酷刑中的五马分尸。
这一幕让云烨的脸色骤然变差，他伸手拉住了想要往前凑的姚靖驰。
姚靖驰低声道：“你挡着我干什么？让我看看。”
云烨拉着他的衣袖固执道：“不看，我们回去。”
手上陡然一松，云烨低头一看，他拉住的披风已经垂到了地上，姚靖驰和他玩了手‘金蝉脱壳’，正站在原处观摩着乞丐的死相。
云烨叹了一声又折回去：“你就非回来看看？”
姚靖驰淡定道：“就看看嘛，我什么没看过，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回了客栈。
上了楼，云烨站在长廊上看着姚靖驰，低声道：“怕是要有麻烦了。”
姚靖驰心中的感触也不太好，这么多人的灯展，自己和云烨在现场，究竟要有多强才能让一个人以这种方式，悄无声息的死灯展中心：“他的死法未免太过于凄惨。”
“死法不重要。”云烨道：“死的人是个乞丐，他生前无家可归，死后无人收尸。”
几乎在一瞬姚靖驰就反应过来：“乞丐生前居无定所，死后亦是无家可归，拒魂阵又当如何？”
云烨拉开屋门示意姚靖驰进屋说。
姚靖驰进去后云烨推开窗户，站在那里看着灯展方向，原本喧嚣街因为这场谋杀变得死气沉沉。
云烨道：“他这么死在街上，拒魂范围内的人都会不得安宁，寿终正寝的人被拘了魂都要闹一闹，他这种死状凄惨的一定会化为厉鬼。更何况他生前境遇那么差，心怀怨气是必然的。”
姚靖驰看着云烨孤寂的背影，鬼使神差的问道：“拘魂所限制的行动范围有多大？”
云烨残忍道：“布阵的人想有多大就有多大，这个乞丐应该是布阵的人推出来的靶子。他死的这么悄无声息，就连我都没察觉到。”
“靶子？”姚靖驰感觉一丝异样，昭州时候云烨连个虫子都不杀：“阿烨，你是不是……不能杀人？”
云烨顿了顿，闷声道：“也不是不能，假借他人之手可以，亲自动手杀太多生灵会神格崩裂，厉鬼也算生灵。”
“神格崩裂？”姚靖驰疑惑：“什么叫神格崩裂？”
云烨言简意赅道：“就是会疯。”
其实比疯还严重，神不会死，但杀戮会让神逐渐变的无智无识，最后沦为鬼怪。
“你杀人会疯？”姚靖驰在心中将所有的事捋了一遍。
昭州那次，如果云烨没遇到自己就只能屠城。
汝南又发生这种情况了，看来是有人想毁了云烨，用这么恶毒的方式。
想到这姚靖驰道：“你也别太担心，这种案子官府都会把尸体收进义庄，明天在找人验尸，咱们今晚过去看看？”
二人对视一眼，一起出了门。
街上无比萧条，本来热闹的灯展因为这场杀戮早早结束，只有他们两个步履匆匆的向着城外走去。
走了一会云烨突然开口：“别走了。”
闻言姚靖驰回头疑惑道：“怎么了？”
云烨环顾四周：“情况不太对劲。”
他们停下脚步后周遭景象变的越来越虚幻，他们来时的脚印逐渐消失。若不是云烨还在身边，姚靖驰还真以为天地间只剩他一人了。
白雾腾起包裹住二人，姚靖驰伸手盯着自己的掌心道：“幻境？”
“是。”
姚靖驰笑意不达眼底：“布幻境的人胆子挺大，敢圈咱们。”
云烨感受到一股魔气：“阿驰，小心点。”
话音刚落便平地起妖风，云烨满脸谨慎的将姚靖驰拉到身后，充斥着一股环护意味。
姚靖驰拍拍他的肩膀：“放松点。”
地面突然碎裂塌陷，云烨下意识张开翅膀飞在半空，姚靖驰却像羽毛似的摔了下去，云烨手疾眼快的一把拉住了他。
捡回一条命的姚靖驰看着四周疑惑道：“我为什么用不了术法了？”
云烨看着下面道：“这是妖魔布阵，你自然飞不起来。”
地面碎裂后整个幻境都变了，姚靖驰低头俯瞰下面景致。
云烨这么拉着姚靖驰觉着有些难受，于是小心翼翼道：“阿驰，我抱着你吧。”
这种时候抱一下应该不唐突。
“嗯？”姚靖驰抬头，注意到他发红的耳垂觉着很有意思：“好啊，你可别把我摔了。”
云烨默默将姚靖驰拉到怀里，耳垂更红了。
姚靖驰单手环住云烨的脖子继续看着下方，眼里映出一片战火：“底下是战场？”
云烨显然是不愿意多谈：“嗯。”
姚靖驰看着那些形态各异的怪物，问道：“这是什么和什么打呢？”
云烨看着下方战场久久不言，眼前的地狱是他曾见过的。大地化为焦土，业火燃烧不息，到处都是尸骸？同族踩同族的尸体不停前进，整片战场被火光与鲜血染得通红一片。
良久后，云烨听到了自己机械麻木的声音：“妖魔大战。”
云烨如此难受，姚靖驰也好不到哪去，他眸子里布满了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怜悯与哀伤，心里也生出了一种类似于‘共鸣’的感觉。
这时他眼尖的看到有一个小孩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她被一个人形怪物盯上了，那怪物狞笑着举起了刀。
“不要！”一根冰锥飞了出去，却直直穿过怪物身体，姚靖驰眼睁睁看着小孩死在自己面前。
“没用的阿驰。”云烨声音有些发冷：“过去发生的事无法阻止，谁都不能改变过去。”
姚靖驰眼眶发红道：“是谁想让我们看到这个？”
云烨带着姚靖驰漫无目的在天上飞着：“不清楚，不过现在至少能确定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参与过妖魔大战，不然我们看不到这场战争。”
姚靖驰心口突然感到一丝不适，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他生生制住那种感觉。脑海中忽然蹦出一段陌生的记忆，他几经挣扎，最终还是按照《异世录》所载问了出来：“不是说是四族混战吗？怎么成了妖魔大战？”
云烨意外道：“你们是这么记载的？”
姚靖驰低声道：“古籍记载，上古时期四族混战，天道不忍人族将灭，出手分化三界，自此人间落成。”
云烨嗤笑：“天道不忍？哪来的天道？”
姚靖驰看着云烨这幅表情，直觉真相不是《异世录》中记载的那样：“当年是怎么回事？”
云烨道：“刚开始挑起战争的是魔妖二族，神族没参战。这其中数人最弱小，所以被妖魔二族当成牲口使用。”
姚靖驰愕然：“然后呢？”
“上一辈神族族长用全数族人的神格划分三界，你口中的天道应该是他。”云烨拍拍他的背，改为单手托抱：“然后这一任神族族长带着我和一众人族大能者将妖魔二族打入魔界，这场战争才正式结束。”
“上一辈的……全数神格？”姚靖驰的声音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他们都死了？”
“没死。”云烨道：“神不会死，除了被打下凡尘的玄序，剩下的都身躯融于山川，神识归于结界，永远镇着四方天地。”
姚靖驰目眦欲裂，只觉头脑一阵混沌，不停的重复：“他们都死了……死了……”
云烨察觉到姚靖驰的不对劲：“阿驰，守住灵台，别被影响。”
姚靖驰咬牙痛苦的将头埋在云烨脖颈处，勉强稳住心绪道：“抱歉……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永远镇着四方天地”他就心痛不已，在姚靖驰看来这种还不如死了来的痛快。
“无事。”云烨心下了然：“出去了就好了。”
姚靖驰低声道：“他们……是自愿的吗？”
“是。”云烨低声哄着：“他们造人就有义务为人鞠躬尽瘁，别难受了。”
姚靖驰默不作声。
云烨停在半空，身体里窜出一根雪白的鞭子，鞭子发出幽幽蓝光向战场内的一个魔物飞去，将它捆了个结实拽到半空。
“谁派你来的？”
这只魔物正是姚靖驰来汝南时将他踪迹汇报给赤霆的那只。
他被云烨捆了竟也不怕，反而大笑起来表情已然疯魔：“毕方，终有一日我们会打破那道结界回到这片土地上！远古大神都死了，单凭你和华钰是阻不了我们的，你们两个只……”
鞭子猛然收紧，魔物痛苦的挣扎着，云烨依旧重复着那句话：“谁派你来的？”
魔物痛苦不堪，眼珠子被勒的凸了出来布满血丝，他痛苦道：“你动杀心了……还动情了……你注定成魔……毕……方……你当年……为了神族和人族鞠躬尽瘁……可他们却待你恩将仇报……将你囚在寒狱……让你神力尽失……你……恨！”
“我么？我当然恨了。”云烨看着魔物一点一点亮起的眼睛低声道：“我只恨自己当年心慈手软没能屠尽妖魔二族，现在你送上门来了，死吧。”
云烨话音刚落，一把刀就贯穿了魔物心口，魔物缓缓低下头，满脸不可置信：“傲寒……玄序……你……怎么可能……使的动傲……寒……玄……”
姚靖驰看到那把刀后瞳孔一震，此刀刀身直狭，小镡，长柄，刀鞘刀柄是好像是皮质的，刀身上的花纹斯文古朴，泛着一股森寒的冷意。
云烨伸手召回傲寒，回鞘后的傲寒通体纯白，和云烨一点都不搭。
那魔物死了，阵眼不稳，云烨只用一刀就便开幻境，带着姚靖驰回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