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 黄昏。

  萧泽和沈伊站在山下前各怀心思,今天是姚靖驰出关的日子,他们前几日就回了流华。

  看着清音阁的大门, 萧泽突然心中有些发怵,也不知道姚靖驰会不会责怪他下山之事。

  在萧泽的不安中清音阁的结界散了, 他忐忑的迈出第一步, 走到清音阁时姚靖驰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了。

  “师尊?”萧泽看见姚靖驰时候微微一怔, 姚靖驰好像变了, 曾经的姚靖驰一举一动颇为桀骜。

  如今乍看竟有些……雅,还有几分清冷出尘在里面,萧泽很难想象自己的师尊会和这几个字眼联系在一起。

  姚靖驰温声道:“回家了, 进来吧。”

  萧泽:“……”我今早起猛了?

  沈伊:“……”师尊这是怎么了?

  清音阁内,萧泽屁颠屁颠跑过去献宝似的把乾坤袋里的小玩意掏出来, 一股脑的堆到书案上:“师尊, 我已经达到你的要求了,这些是我在外游历时特意给你带回来的。”

  姚靖驰看着萧泽心里很复杂, 有一种看自家孩子长大的优越感,也充斥着自家孩子不听话的怒意。

  可看着面前的东西,姚靖驰到嘴边的责备也说不出了,只得明知故问一句:“回归本心了?”

  “是。”萧泽的头难为情的耷下来, 低声道:“我已经回归本心了,还去了很多地方。”

  沈伊察觉到这股微妙的氛围, 识趣的闭了嘴。

  姚靖驰伸手鼓捣着这些小物件,不动声色的瞟了萧泽一眼:“给我讲讲你们下山后的事,闭关闭的都快长蘑菇了。”

  “好!”见姚靖驰没生气萧泽孜孜不倦的给他讲这半年的来经历, 讲到兴起时还用上了手语, 这番举动刚好将姚靖驰仅存的那点怒意磨的干干净净。

  时光转瞬即逝, 一晃几个时辰过去,姚靖驰听完了便让沈伊先回去了。

  沈伊走后,姚靖驰刚想对萧泽说些什么,萧泽就“扑通”一声跪下了,低头认错:“师尊,我知错了,我不应该违背您的命令私自下山。”

  “你就认错快。”姚靖驰走进内室:“进来,把衣衫去了。”

  “啊?”萧泽还以为姚靖驰要打,磨磨蹭蹭的进了内室,十分自觉的脱下外衫只剩里衣,顺便在自己的乾坤袋里抽出一根鞭子双手奉上。

  姚靖驰:???

  萧泽跪下来道:“师尊打吧,我不听话该打。”

  “打什么打?”姚靖驰拎着他的耳朵走到塌边:“看看伤,脚步都没以前轻快了自己心里没数吗?”

  “嗯?”萧泽眨眨眼:“我还以为师尊会生气呢。”

  姚靖驰:“……”我刚刚怎么就没打他一顿呢。

  “师尊,不看行吗?”

  “你说呢?”

  萧泽慢吞吞的脱下里衣,不情不愿的将自己伤口坦露在姚靖驰面前,原本光滑整洁的皮肤现如今却疤痕交错,看起来十分可怖。

  “骨刹?”姚靖驰看着伤口处渗出的怨气脸色渐渐沉了下去,他知道萧泽受伤了,却不想是这东西伤的。

  萧泽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又想起了那个少女,哑声道:“是……不过她不肯告诉我名字,我眼睁睁看她被巨浪吞了。”

  “巨浪?”姚靖驰问道:“你和她上船了?”

  “嗯。”萧泽看着姚靖驰阴晴不定的面色问了句:“怎么了师尊。”

  “没怎么,那条船是特地来接她的,怕她不肯走在为祸世间。”姚靖驰摆了一排工具,依次清洗:“你应该庆幸自己遇到个好说话的,不然神仙来了都救不了你。”

  “……”萧泽想起少女的话,想起那个吻,不死心的问了句:“师尊,真的没办法救她了吗?”

  姚靖驰看了萧泽一眼,拿出一把小刀,按住萧泽切开他的伤口。

  划开伤口后又用镊子在里面拔出一根黑丝,怨气已经结成了丝。那些细长的怨丝缠住萧泽心脉,拔.出.来的时鲜血淋漓,新伤旧伤叠在一起让萧泽本就没有恢复好的身体再一次受到重创。

  “嘶。”萧泽下意识想躲,却被姚靖驰按住了。

  “别动。”姚靖驰面无表情的在他心口又扯出一根怨丝,血肉纠缠的感觉别提有多爽了。

  等明面上怨丝全部扯出时萧泽已经痛的有些神志不清了。

  姚靖驰也是心疼,他停下手中动作低声询问:“观澜,还能忍吗?还有一些根系需要尽快挖出来,不然它还会长。”

  萧泽咬牙硬撑:“无事,师尊尽管拔,与其反反复复的折腾不如一次去净。”

  “……”姚靖驰叹了声,选了把更细致的刀再次划开被重创的皮肉。

  拔除怨丝不能用术法,术法会滋养它们,而这些东西会像雨后春笋似的在身体里疯长,最后活活把人拖死。

  一个时辰后根系被尽数挖出,萧泽的苦难时光终是熬了过去,萧泽躺在榻之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冷汗涔涔。

  “这会知道痛了?”姚靖驰倒了杯温水放到一旁,又摸摸他的额头:“说吧,是怎么惹上这东西的?”

  萧泽费力起身,披好衣服道:“和师兄在河边抓鱼时遇上的。”

  “那承洲怎么没事?你对他做了什么?”沈伊一点伤都没受,姚靖驰不信沈伊会丢下萧泽一人逃命。

  “我……”萧泽咬牙道:“我把他给捆了,又用师尊教逃命的禁术给他送了出去。”

  “胡闹!”姚靖驰气的额冒青筋:“我教你的禁术是让你这么用的?再说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个了?”

  萧泽声音越来越小,直至低不可闻:“师尊是没教,可是改一改就好了……”

  改一改,姚靖驰嘴角抽搐,禁术对使用者消耗极大,个中术法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就会被反噬了,他竟然说改就给改了。

  姚靖驰道:“什么时候改的?”

  萧泽乖乖答道:“师尊教的时候就研究过,因资质愚笨改了好多年。”

  姚靖驰:“……”他可真敢说,资质愚笨能擅改禁术?

  萧泽看出了姚靖驰的脸色赶忙转移话题:“师尊,好奇怪啊,怨丝这么磨人,那为什么我在师兄身边时就没感觉?”

  “你师兄修玄功。”姚靖驰道:“至阳的东西,一个小破怨丝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萧泽暗骂一句:“这不就是欺软怕硬。”

  “差不多吧。”姚靖驰收拾好残局准备出门:“你好好歇会在回去。”

  “我回去睡也是一样的。”萧泽起身后又问了一遍:“师尊,她真没救了吗。”

  “没救了。”姚靖驰疑惑的看着萧泽:“你这么惦记人家,莫不是对人家起了什么心思?”

  闻言萧泽下意识摸摸唇瓣,倒是没起不该有的心思,就是有些心疼那位少女罢了。

  “啧。”姚靖驰看着萧泽的模样好像懂了,他道:“你思春也没用,她已经消散了。”

  闻言萧泽失魂落魄的下了山。

  萧泽走后姚靖驰弄了一大桶水,整个人都泡了进去。

  深秋时节还是冷的,身体沉入温水中时姚靖驰被烫的有些发懵,就像是冷惯的人忽然沉进一腔热枕里,谁都会受不了,任何人都不能免俗。

  泡在水里的手荡出丝丝血迹,那是萧泽的血,姚靖驰抬手盯着看了一会,随后将胳膊贴在额上,水渍顺着脸颊滑落,带着淡淡的腥味。

  姚靖驰忽的笑了,自言自语道:“幸好,幸好只用了两年。”

  又泡了会后姚靖驰起身,水珠在他身上留不住般径直滑落,他擦干身体扯了件袍子套上。

  姚靖驰赤足踩在地上,慢条斯理的绞干发丝,发丝乌黑顺滑,目光沉静内敛,指尖如笋,腕似白藕,整个人看起来确实和之前不太一样。

  他撇了一眼镜子中映出的自己,有些厌恶的皱了皱眉,转身换上一身月白锦袍直奔竹雍阁。

  两年前他给楚言留下云烨画像,并叮嘱他留意世间各处寻找云烨的踪迹,如今也不知找到没有。

  姚靖驰到竹雍阁就被弟子告知楚言正在与各大掌门议事,他思索片刻回去换上长老衣衫理好仪容去了议事阁,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争执不休。

  旁边的小弟子想通报被他伸手拦住,他听了一会,却没听到任何有用的消息:“通报吧。”

  随着一声“玉清长老到”,争执不下的人纷纷住嘴看向门口走来的身影。

  姚靖驰步履轻盈目不斜视,嘴角噙着笑意对着楚言拱手,恭敬道:“掌门师兄。”

  楚言见他来了眉眼间展露出一丝笑意,指指手边空位:“不必拘礼,坐吧,正好听听各位掌门的见解。

  “是。”姚靖驰落座,像以前一样支着下巴听他们争论不休,也终于囫囵着听了个明白。

  原来是近两年各地妖邪作祟,各大门派联手搞了一个什么剑盟出来,在最近一次集体行动中有人动了手脚故意传出假消息。

  他们找到了那人,谁料处决时那人毫无征兆的妖化伤了上百修士,还重伤了离火长老,现在各大门派人心惶惶。

  他们聚在流华吵了这么久都没个章程,有的门派在指责别人,互捅刀子,推诿责任,有的门派主张解散剑盟,看样子是想明哲保身。

  姚靖驰听见这些拙劣的争吵莫名有些想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是真出事他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得了谁?

  楚言那张含蓄温雅的脸也挂满了冰霜:“各位掌门,现如今各地霍乱,邪祟四起,百姓人人自危,出现问题诸位不想办法,却在这里互相……”

  楚言话音未落,下首就有人站起反驳:“文竹掌门此言差矣,百姓的命是命,咱们修士的命也是命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邪祟都光明正大的混入剑盟,如今只是伤了一位长老,日后若是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儿可如何是好?”

  没等楚言说话姚靖驰便率先开口道:“那您有什么好办法吗?”

  姚靖驰声音冰冷的不掺一丝情感,被点名的人突然卡了壳。

  他本想在楚言手里讨到点好处,却不想半路杀出个姚靖驰,这位祖宗可不像文竹掌门那么好说话。

  姚靖驰眼神清明到好像能洞穿他的心思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不能明晃晃的直说,只得悻悻开口:“玉清长老想多了,文竹掌门都没有好办法我哪里能有啊。”

  姚靖驰笑道:“此言差矣,在座各位都是高人。您既然打断掌门的话,就必一定是有办法,不如说来听听?”

  那人尴尬的愣在原地,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要是有干嘛还千里迢迢的来流华跑这一遭。

  众人见那人被姚婧驰问的说不出话纷纷出于各种原因为他开口解围。

  “咱们来流华就是为了妖邪之事,先想如何解决才是正事。”

  “就是,玉清长老何必与他置气。”

  姚靖驰看了楚言一眼。

  处在风浪中心那人将姚婧驰这一动作看在眼里,连忙向楚言拘礼道:“盟主,我刚刚是关心则乱糊涂了。”

  楚言叹道:“楚某才疏学浅,众位掌门都是剑盟中流砥柱,我哪敢言语。”

  那人为难的看着楚言,讪讪道:“盟主息怒,当务之急是排除混入门派的妖物,咱们剑盟中人应当以天下百姓为先。”

  “我也觉着。”楚言淡淡一笑,将这个棘手的问题抛了回去:“各位掌门修行这么多年,不会连个妖物都分辨不出吧?”

  姚靖驰顺势道:“师兄不必担心,咱们能干的事各位掌门想必也可以,若是这点小事都做不到还怎么撑着门派。”

  底下这帮人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几日的流华议事就是为了把问题抛给楚言,在顺些好处。

  如今确被文竹掌门质疑和玉清长老威胁,双管齐下让他们想威风都威风不起来。

  若是答应自然要损失里子,若是不答应就要折了面子,权衡一二最终这帮掌门长老选择了面子。

  楚言也借坡下驴的将他们打发走了。

  直至所有人走后,楚言才疲惫的靠在椅子上掐着眉心:“景琛啊,幸好你来了。”

  姚靖驰道:“师兄,你入世太深了。”

  听了这话楚言不由苦笑道:“不入世又该如何?现如今民间动荡不安,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天下百姓都被妖邪糟蹋了吗?”

  姚靖驰淡淡道:“那也不该如此纵着他们。”

  楚言却有不同的考量:“离火长老这事已经传扬出去了,世人都知流华是剑盟之首,不帮扶一下以后不好做。”

  不好做?姚婧驰心道:是啊,天下之人皆为利益驱动,如果没好处凭什么无故牺牲呢?就凭着那点子赤子之心吗?可为什么偏偏是流华?偏偏是他们呢?

  姚靖驰只道:“师兄心系苍生,我不如师兄。”

  楚言浑不在意的摆手:“说什么呢?这么多年你的付出我都看在眼里,你比我强这么多,不也是入世已深。”

  “咱们两个不该坐在这里。”姚靖驰笑道:“而是该闭关游历,不在插手凡尘之事。”

  “是啊,不该在插手了。”楚言心中有些苦涩,他又何尝不想闭关游历,可他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掌门继承人,也放不下一手扶持起来的流华:“不说这个了,这半年承洲和观澜可是斩了不少邪祟。”

  姚靖驰听到沈伊和萧泽才露出笑脸:“是吧,我这一生最骄傲的不是这一身修为,而是他们两个。”

  楚言道:“他们要是听到这话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特别是小观澜,对了,你跟我来。”

  姚靖驰跟着楚言回了竹雍阁,楚言在书架上抽出一个卷轴,平铺到书岸上展开:“你让我留意的那个云烨我查了,只是线索不多。”

  姚靖驰低头看着卷轴:“查到了?”

  楚言在卷轴上指出汝南位置,道:“你刚闭关两个月时有弟子在汝南看见他,但他没停留多久就消失了,时隔一年半后又有人在汝南看见他。”

  楚言顿了顿继续道:“我刚接到消息说汝南有邪祟,正打算派弟子过去。”

  姚靖驰指尖停在舆图上的昭州,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楚言咳了一声他才回神:“师兄,我亲自去吧。”

  “如此也好,这个云烨若真有你说的那般厉害,也只有你能降得住了。”楚言说完便转身在书架上取下一叠信件,递给他道:“这是汝南事件始末。”

  姚靖驰接过信件打开:“回煞?”

  楚言:“是回煞,回煞和普通妖邪不一样,不然我也不必如此着急。”

  “我打算将承洲和观澜一起带去。”姚靖驰头都没抬道:“观澜刚突破境界不稳。”

  楚言:“你闭关时承洲和观澜找过我,我不不知给他们安排什么差事就让他们下山历练去了。”

  姚靖驰这才明白他俩为什么会下山:“我说他们怎么就回归本心了,原来是师兄。”

  “你别觉得我自作主张就行观澜他……”楚言顿了顿才道:“他毕竟刚提升境界,我又不好下手指导,只能让他出去历练,反正有承洲在,他也不会死。”

  姚靖驰像是没听出楚言话里的犹豫般:“师兄,我先回去了。”

  “师弟。”见他要走楚言欲言又止:“观澜那边,你真打算一直这样?”

  姚靖驰道:“他是我弟子。”

  “真有那么一天你要即时收手,否则后果……”

  姚靖驰笑道:“师兄,你说的我都懂,但观澜有平安喜乐过完一生的资格。”

  楚言突然不知该说什么,末了摆摆手让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