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午饭后,又在庄园游玩了半个时辰后才起身回城里。

  回去路上孟鹤轩老实了不少,席间因着杜薄青劝酒,他替叶时归挡酒多喝了两杯,这会人靠在叶时归腿上脸色绯红,眼神有些许迷离。

  到家后直接就让人扶着回屋休息。

  他清醒的时候睡觉就不老实,醉酒以后更甚,非要叶时归抱着才肯睡。

  叶时归哄了他好久,好不容易才将人哄睡。孟鹤轩睡着以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还小,正窝在娘亲怀里听故事。

  夏天的夜里蚊虫很多,丫鬟们在屋里点了熏香,香味淡淡还怪好闻。

  他的娘亲是世间最最最温婉的女子,说话总是轻声细语,话未出口先带笑,孟鹤轩可喜欢可喜欢娘亲了。

  在他进入梦乡前是这么想的。

  后半夜的时候,他被嘈杂的尖叫声吵醒,有人推开门将他从床上抱起塞进床底下。他的视线被床板遮住看不清外边是个什么情况,只能听到平日说话声音不疾不徐的母亲用惶恐的语气告诫他不论什么情况,不论看到了什么,轩儿一定一定不要出来。

  接着视线被翻下来的床板完全挡住,连最后一点视野都被剥夺,再接着就是房门被打开又关闭的声音和无尽的哭喊惨叫声。

  血,是红艳艳的血,好多好多血,鲜血从门缝渗透进来,蜿蜒在漂亮的大理石地板上,一点点沁入床底下。血染红了孟鹤轩的掌心,那么多,那么多,不论怎么在衣衫上擦拭都不能将掌心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他红着眼睛,害怕地搓着手心,搓到掌心疼痛难忍,鲜血从指缝间漏下,落在衣衫上,落在地板上。

  孟鹤轩终于没忍住哭了,他的呜咽声在惨叫声中是那么的微不足道,眼泪像断了线似的落在手背上,滴答滴答。

  床板被人掀开,黑袍加身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上前将孟鹤轩提了起来,他的黑袍下都是鲜血,血腥味冲刺在孟鹤轩四周,让他几欲干呕。

  男人捏住他有些肉的下颚,迫使他同自己对视。

  “以后,你就跟着我。”沙哑又刻意的声线让人不寒而栗。

  男人从黑袍中拿出一粒黑色药丸,强行给孟鹤轩塞了下去。

  屏风在转动,天花板也在动,孟鹤轩强忍着晕眩出手扯开了男人的面纱。

  那是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叶秋礼。

  居然是叶秋礼。

  孟鹤轩晕了过去,他开始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脑中一会是嗡嗡的轰鸣声,一会是海浪拍打礁石的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有人用低哑的嗓音引诱他:“你认贼作父这么多年,对得起你爹你娘吗?”

  “跟我一起,杀了他们,给你爹娘报仇。”

  “就是现在,拿起刀,给你身边人一刀,很快的,不要害怕,刀子刺入心口喷发出的滚烫血液会让你感到愉快的。”

  那些话语在他脑中一直回响,很久很久以后,孟鹤轩睁大了双眼。

  叶时归坐在床上,手里拿着热毛巾在给他擦脸。

  见孟鹤轩突然睁大了双眼,先是微微一愣,再伸出手去给他探了探额头:“是不是很难受?我看你方才一直皱着眉头。刚厨房端了醒酒茶,你醒了正好喝一口。”

  他靠得那般近,说话的热气同孟鹤轩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孟鹤轩有那么一瞬的恍惚,等贴着的人拉开一点距离,他抬起手揉了揉额角。

  手指被人按住,略抬头就见叶时归张了张唇,满脸担忧:“头疼?”

  孟鹤轩摇了摇头,他伸手搂住叶时归的腰,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醉酒加上噩梦,声音沙哑许多:“做了个噩梦。”

  叶时归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只是个噩梦,喝了醒酒汤就好了。”

  他说完准备抽身去拿放在桌上还冒着热气的醒酒汤,下颚被人抬起,一个不算温柔的吻就落了下来。

  孟鹤轩似乎急着发泄,他贴着叶时归的唇,单手拖着叶时归后脑勺,企图靠着这个举动让舌尖能往先前没来得及探索的区域延伸。

  吻得又急又疯狂,又会在叶时归呼吸不过来的一瞬间将人松开。

  原本不需要醒酒茶的叶时归最后分了半碗醒酒茶。

  孟鹤轩没主动提是什么噩梦,叶时归也没主动去问,他根据方才孟鹤轩的反应,毫无悬念地想歪了。

  自这次噩梦后,孟鹤轩时不时会梦到一些小时候的事,那些久远的记忆被打开,每每让人分不清是真实发生过还是单纯只是一个噩梦。

  如此过了七天,孟鹤轩梳理着近期发生过最有可能引起这些梦境的根源,他有心想要说出和叶时归讨论讨论,又不知这种荒谬的梦境该如何开口。

  犹豫之中又过了数日。

  这天午后,他终于说服自己,准备将梦里的事和怀疑的人说出,正好遇到了上门拜访的杜薄青。

  他今日穿了一身浅色,手里依旧拿着一把折扇。见到孟鹤轩的第一句就是孟兄,你脸色看起来很差。

  孟鹤轩随口敷衍几句,准备找个由头避开他,不想这人接着说:“听伯父说叶兄今日出城了,孟兄你……”

  孟鹤轩惊讶抬头:“他出城了?”

  杜薄青点头,做出一副吃惊模样:“怎么,孟兄居然不知道吗?”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孟鹤轩顺势套话问:“杜兄可是知道他去哪了?”

  “善渊寺。”

  得到了想知道的答案,孟鹤轩同他闲谈了几句,抓准机会跑路:“早上答应了小妹,这会要去一趟她院子就先失陪了。”

  一个外男总不好去待嫁闺中的小姐院落,叶秋礼给杜薄青安排了几个带路的大丫鬟,又有几个仆从跟着,怎么也不失礼。

  确如孟鹤轩猜测,杜薄青摇扇点了点头没有再纠缠。

  孟鹤轩穿过拱门,门后种有一片紫竹,竹叶压过门头,斜伸出大半洒落大片阴影。墨色衣摆在细碎的光中分割成数千碎片,一点点消失在杜薄青视野中。

  等半点身影都瞧不到了,杜薄青才摇着折扇若无其事地往相反方向走去。

  孟鹤轩穿过长长回廊,在叶时卿院子外围转了一圈确定没人跟过来以后,直接翻墙踩着竹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叶府。

  善渊寺在很远的山上,快马到山脚也要半个多时辰。

  他在集市上买了匹马,用最快的速度到了山脚。

  善渊寺藏在山水之间,从山脚抬头就能在万绿丛中隐约看到一抹砖瓦的红。

  孟鹤轩吐出一口浊气,脚踩飞叶,用最快的速度上山。

  叶时归打一开始就察觉到了孟鹤轩的不对劲,他有意出口询问,又不知应该从哪问起。

  这人就睡在自己身边,夜里噩梦总是出一身冷汗,醒来又是一副失神落魄模样。

  每当叶时归出口想问他怎么了,又会联想到那日孟鹤轩说的话。

  大概,大概是想家了吧。

  听说善渊寺有个大师亲笔点的朱砂符有安神的妙用,只不过那大师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想见他一面并不十分容易。

  叶时归安排人打听了许久,终于在昨日得到了大师今日回寺庙的消息,因而一大早就沐浴焚香雇了马车出门。

  到寺庙时大师还没回来,叶时归先去大殿上了一炷香。

  大门两旁除了蜡烛和香,还有签筒和许多三指宽挂着的小木牌。有僧人坐在桌子后方,见叶时归视线迟迟没有收回去,于是笑眯眯开口问:“施主可是要算上一卦?”

  “是的。”叶时归这么应。

  签子在签筒中哗啦响,叶时归紧闭双目,一脸虔诚。

  “啪嗒。”一声,签子落到。

  叶时归双手拾起签看了一眼递了过去。

  僧人接过签问:“施主所求为何?”

  叶时归敛了敛眸:“求家人平安顺遂。”

  “施主这签求平安,倒是上签。只不过身为求签者的施主你倒是不大顺遂,施主近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叶时归犹豫了一会,将此行缘由告知,那僧人听后提笔写了几字。

  红色的朱砂在黄色的符纸上晕开,没一会就蜿蜒成瑰丽花纹。

  僧人点着某一点说:“这是一个大槛,化解以后保你们关系无忧。”他说完又指着另一个点说,“想要根除,还得从源头连根拔起。这两个大槛过去,施主便能事事顺心如意。”

  点了朱砂的毛笔被随意挂到笔架上,没有干的朱砂落了一滴在黄纸上,像是一朵盛开的红色梅花。

  僧人从一旁取下一串佛珠递了过去:“你与佛有缘,这佛珠就赠施主了。”

  “如此就多谢大师了。”叶时归双手接过佛珠,目送大师的离开。

  难怪世人都说大师难觅踪影,原是如此。

  得了佛珠以后,叶时归并不急着回去。

  大殿中自大师走后,就剩叶时归一人。

  好闻的檀香弥漫整个大殿,风吹过,将挂在两侧的木牌吹得哒哒响。

  佛像一脸慈悲,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庄严肃穆,普度众生模样。

  叶时归虔诚地一一望了过去,手上的佛珠下意识被捏起一颗颗渡过,

  圆滚滚的佛珠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在指腹间打滚微微发凉,像是一块温润的凉玉。

  他在大殿中又待了一会,从远处传来的读经声和钟鸣让他莫名的安心。

  叶时归决定再上一炷香,然后启程回去找孟鹤轩。

  心结这种东西,如果没有人主动,那么就永远不会解开。

  他将手里的香插上香炉,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

  如果他没下定决心,那么,就我来。

  套在手上的佛珠在他低头的瞬间落了满地。

  穿佛珠的绳子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