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过半,汗流浃背的小少爷就会结束一日的功课,他每天都会比昨天进步一些,从一开始压根接近不到师父的步伐到现在偶尔能有一两次抓到师父飞扬的衣袖。

  小厮踩着时间拿着灯笼到了后山,丫鬟们也备好了沐浴用的温水。

  一大一小两人回屋,隔着一道屏风泡在热水桶中,清洗干净身上汗水以后,穿着柔软的单衣一起进了里间熄灯休憩。

  孟鹤轩因为之前的变故,睡觉时总没有安全感,他睡着睡着总会无意识地蜷缩起身子,稍微有一点动静就能将他唤起。

  最早的时候,叶时归练剑时并不带着孟鹤轩,每每夜里回来,这人蜷缩在床上,只丁点动静就会睁开那双乌黑大眼,眼里迷茫又害怕。

  叶时归想了两天,最后将人带在了身边。

  似乎真有那么一点作用,这人睡着以后虽然还会无意识蜷缩起身子,却没那么容易被吵醒。

  有时候不知梦到什么事,还会下意识地往床外边滚,一滚就滚到了叶时归边上,然后将小少爷吵醒。

  这种时候,叶时归就会支起身子,轻轻在孟鹤轩背后拍一拍,等他蜷缩起的身子放松,等紧紧皱着的眉头淡开再躺回去。

  长到八岁的时候,孟鹤轩六岁了。

  六岁的小鹤轩长得白白嫩嫩,依旧没有什么肉。但人比之前开朗了许多,会跟在叶时归身后,时不时蹦出一句时归哥哥。

  两个娃娃长得粉雕玉琢的,不论谁看了心里都会欢喜。

  教授剑术的少年剑客多了一个小徒弟。小徒弟底子不大好,往往扎马步一炷香时间就会憋得脸色通红。

  春来暑往,又是三个年头。

  叶时归偶尔能抢到师父手中的竹叶,孟鹤轩也已经在抢树叶的路上越走越畅快,他们白日念书,晚间对剑,到了深夜依旧睡在同张床榻上。

  屋里的雕花木床是去年苏时找了京城最好的木匠定制的,又大又结实,完全够两人睡到行冠礼。

  叶秋礼原本意思是在叶时归隔壁劈开一间房,被苏时驳回,当天下午就找人去京城请师傅。

  对于苏时的决定,两人并没有什么意见,甚至觉得还挺好。

  如此又过几年,到了叶时归成年行冠礼。

  原本冠礼这天是要给他定一门亲事,叶时归并没这个意思,苏时听儿子的,也不强求。

  小他三岁的妹妹牵着弟弟的手,撇了撇嘴说娘亲偏心。

  苏时温柔地点了点闺女的鼻尖,笑盈盈问:“小卿儿不喜欢林家小郎君吗?娘亲记得当时……”

  小姑娘红着脸用手捂住娘亲的唇,绯色从脸颊一路蔓延到脖颈,像是一只被煮熟的红虾。

  叶时归看着娘亲和妹妹,眼里笑意更浓。

  他的亲事迟迟没有定下来。

  到孟鹤轩行冠礼的时候,叶秋礼拿了一卷画册让他自己挑选。

  叶家两个到了年纪的娃娃,文武双全,家世好样貌更好,想结亲的人能从城东排到城西。

  身量已经超过叶时归的少年手里捧着一本书卷坐在院中的一株梅花树下,老梅树刚长了叶子,绿油油一片。

  晨间的光透过树梢落在书卷上,稀稀拉拉,点不到一个完整的字。

  阳光要过来了,少年起身准备回屋,被叶秋礼的画册塞了个满怀。

  “叔叔帮你看过了,家世性子都不错,样貌也好,你看看喜欢哪个。”

  画册被漂亮细长的手指捏起翻开一角,粉裙少女只露出一截头发丝就被另一只好看的手抽离。

  叶秋礼抬头对上儿子的目光,眼里惊喜一闪而过,十分激动地问:“我儿可是有喜欢的姑娘。”

  画册落回叶秋礼手中,他脸上的笑还没扩大就僵住,沉甸甸的画册压在手心,他的眉角抽了抽,问:“鹤轩还没看,你这是做什么?”

  叶时归一把揽住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冲自己父亲道:“我们要出门了去看祖父祖母了,父亲一起?”

  叶秋礼这才想起今日是十五,前两日饭桌上叶时归是提了一嘴今日回去看看。

  他摆了摆手,将画册收进怀中:“你们去吧,晚上回来吃饭?”

  “嗯。”叶时归点了点头。

  “那鹤轩晚上回来再看,下个月你就及冠了,该寻个媳妇,莫要像你时归哥哥学。”

  孟鹤轩小时候喊叶时归哥哥,声音奶奶的,府里人同他说话时带上叶时归就会跟着说时归哥哥。等他十六岁那年,突然就不再叫哥哥,但大家说了这么多年,也就没有改口。同孟鹤轩说到叶时归时总是一口一个你时归哥哥。

  没等孟鹤轩回话,叶时归就替他回绝:“小轩和我一样,不急着成家,父亲你就别操心了。”

  叶秋礼闻言瞪大了双眼,斥责自己儿子道:“你都二十有二了还没成家,你出门打听打听谁家二十几岁的儿子还没成家的?莫不是想让小轩和你一样?”

  他还要絮絮叨叨,被前来提醒叶时归二人该出门的苏时一把揪住耳朵给拖走了,出拱门前她还不忘回头同叶时归眨了眨眼。

  看着被拖走轻声求饶的叶秋礼,孟鹤轩眼帘微垂,沉思一会后出声问:“叶叔叔他……”

  “没事,娘亲会好好和父亲说的,小轩不喜欢成家就不成,不必为了父亲开心牺牲自己。”叶时归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他已经长到了让叶时归抬高手才能摸摸头的程度,随着年纪的增长,叶时归这两年很少再做些摸摸头,捏捏脸和牵手拖人的小动作。

  乍然间被人摸了脑袋,心里有根弦被轻轻波动,荡开一种叫做喜欢的涟漪。

  叶家的老太爷老夫人得知孙子要回来用饭,早早就让人去准备食材。

  鱼要城北老王家的鱼,他家鱼都是天不亮就在湖里钓上来的,特别有活力。鸡要城南的珍珠鸡,不要太肥也不要太瘦,要正好一斤半的幼鸡。水果要新鲜的,早早就差人去城外的园林采摘。

  叶时归二人过来的时候,下人才堪堪将食材备齐全。

  老夫人一手拉着一个,看看这个说一句瘦了,瘦了,要补补。

  看看那个说一句脸上都没肉了,更要补补。

  叶太老爷落后一步,视线一会落在说说笑笑的三人身上,一会往大门外看去。

  那两个小的怎么就不跟着来呢,要是来了,也不至于一个都牵不到。

  老太爷有些吃味地想着。

  两人陪着老夫人聊了许久的天,等午饭准备好以后,老夫人一手拉一个,把两人安排在了左右。

  食不言寝不语,老夫人一直忙着给两人夹菜,一顿饭下来,撑得他们想伸手揉肚子。

  饭后在叶府陪着两个老人喂了一会鱼,下了一会棋,快到晚饭时间才回去。

  也不知苏时和叶秋礼说了什么,那些画册没有再送到孟鹤轩眼前。

  夜里,两人躺在床上,灯火熄灭以后,月光透过窗户纸落在外间的桌面上,隔着屏风,只能看到一抹隐约的白。

  叶时归的作息时间非常规矩,他躺在床上,呼吸已经均匀。

  他身侧的孟鹤轩睁着眼睛看了许久的床顶,耳边是熟悉的呼吸声,脑子想的是早上那一幕。

  翻动画册的时候他其实没有想太多,只是叶叔叔给了,他就看看。

  拇指被人扣住的时候,心里其实有一丝波动,对上那双清澈的瞳孔,捏在画册上的手指莫名一阵痉挛。

  那一瞬间的炙烫灼得他下意识想将手里画册丢开。

  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记忆有些模糊。

  冬日里第一枝初开的红梅,夏日半夜醒来后那人手中轻轻晃动的蒲扇,还有每回累了以后趴在那瘦小却十分结实的背上,手扣手环过的温热脖颈。

  年少依赖似乎随着时间推移变质,终于在这个夏日的午后。一卷画册、覆在一起滚烫的指腹、对上的清澈目光。在阳光下,切切实实从一种情感转变成了另一种不能言说的情感。

  脑中的弦断了,嗡嗡的轰鸣声充斥在脑海中,震得耳蜗回鸣不断。

  孟鹤轩翻了个身,适应了黑暗的双眼描摹上熟悉的面庞。

  他有一瞬的恍惚和迟疑,略想了一会,最后小心地撑起上半身靠了过去。

  他离叶时归只有半个拳头的距离,呼吸间的热气仿佛能打在对方脸上。

  叶时归的唇很薄很薄,仿佛轻轻贴上去都能磨出点血痕。

  孟鹤轩盯着他看了一会,胸膛跳跃的心仿佛要从嗓子眼跑出,呼吸也越发急促。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咕咚”水声,夜深人静,青蛙入水声逃不过心事重重的少年耳朵,他回过神,想缩回原来的位置。

  冷不丁被一双手揽住腰往下带,他没设防,结结实实压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唇直接擦过身下人的下颚,停在了脖颈位置。

  被压在身下的叶时归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哼声,惹得孟鹤轩就要挣扎着从他身上爬起。

  一手撑在床上,另一只手背在后背要去解叶时归扣在一起的手。

  这个时候,他还没意识到身下人已经醒了。

  小心翼翼去解身后环在一起的手,又要控制着不把重量压在身下人身上。就这个姿势体位,人醒了都不好解释。

  好在过程还算顺利,在他小心将背后的手掰开时,身下人呼吸依旧十分均匀,一点要醒的迹象都没有。

  他小心地从那个怀里爬了起来,小心地往床里面挪了挪,小心地躺回原来位置。

  脑袋落回枕头上时,压在肺腑中的那口气才缓缓呼出。然后抓在被子上的手被人拽住手腕,没等他做出反应就被人扯着半滚了一圈,他又压回了叶时归身上。

  少年一头黑发铺在蚕丝被褥上,一双漂亮的眼睛笑盈盈仿佛会说话。

  他抬了抬眉,捏在腕上的手控制在拿捏人又不伤人的力道,明知故问道:“想跑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