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瞳孔干净纯澈,因为在雪地里待了许久,声音听起来有些干巴巴。

  他紧张地戳着指甲,说完话就把头低了下去,视线落在干净的鹤氅上,又抬起头,眼里满是懵懂天真:“鬼差哥哥,你是要抱着我去投胎轮回吗?”

  叶时归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杂乱的头发毛糙扎手,他小心地抚摸着他的发顶,柔声问他:“我不是鬼差,你也没死。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山当我徒弟?”

  小孟鹤轩瞪大了双眼,消化着信息。他搅在一起的手小心地掐了一把手背,感受到疼痛以后意识到自己真的还活着,瞬间就有些难为情地动了动。

  他很久很久没有沐浴,身上的衣服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抱着他的人,长得好看,穿的也好。同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小孟鹤轩难受地瘪了瘪嘴,眼里朦起一层水雾。

  叶时归停下步伐,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问:“哪里难受?”

  小孟鹤轩摇了摇头,带了哭腔的声音更难听了,他呜咽了两声,难为情道:“我……我身上脏,师……”他磕磕巴巴,像是咬到了舌尖,声音骤然消失。

  叶时归也不催促,就低着头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少年。

  “师,师尊。你把我放下来,我自己会走。”他说完,想把滚烫的脸埋起来。

  他被人抱在怀里,身上的布条没有多余的给他捂脸,温暖的鹤氅看起来又白又暖和,他不敢去扯也不敢转头把脸埋到更柔软的衣衫中,只拽着手指快速地对戳着。

  小脸上都是皲裂的痕迹,两个脸颊被冻得红彤彤的,这么小小的一只,又乖又可爱。

  素雪剑从衣袖中飞出变大,叶时归踩在剑上,用鹤氅将怀里人包严实了一些道:“不走,师尊带你飞。”

  寒冷的气流被阻隔在外,孟鹤轩心里十分好奇,却又强忍着不去动。

  他身上太脏了,稍微动一下都有可能将白衣染上污渍。

  叶时归飞得十分慢,离地面不过一丈高。他稍稍改了改抱人的动作,让怀中人能看清眼前场景。

  绯色花树被冰雪覆盖,白的是雪,红的是花,他们迎着风,从上往下看,仿佛置身在一幅冬日雪景图中。

  孟鹤轩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风声将他的惊呼吹远吹散。

  他趴在叶时归的臂弯中看了一会雪与梅,接着小心地仰起脑袋有些怯懦地说:“师……师尊,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一幕,我好喜欢师尊。”

  叶时归摸了摸他的脑袋,话里带笑,不自觉地温柔了许多:“往后会有更漂亮的,咱们小鹤轩从前看太少了,往后为师带你看山河万里,春生秋水。”

  孟鹤轩眼里流光四溢,感动地点着头问:“我可以一直一直陪着师尊吗?”

  小娃娃刚得了甜头,就迫切地想要更多,又怕要的太多结果什么都没有,像个猫儿一样伸出小爪子在人心口轻轻挠着,并不会让人觉得讨厌只觉得心里发涩,哪哪都心疼。

  雪又开始下了。

  叶时归瞧着孟鹤轩漂亮的瞳孔,嘴角旋起一个幅度:“当然,只要小鹤轩愿意。”

  当时他只是随口一说,他以为这是因为刚得了甜头的奶娃娃没有安全感,等日后见识得多了,自然就会有自己的选择。

  令他没想到的是,奶娃娃不仅当真了,还做到了。

  只可惜世事无常,命运弄人。

  叶时归走在桥上,眼前一切仿佛昨日。

  他的手心是暖的,心里却是空荡荡的。

  他看到小孟鹤轩从他怀里伸出手,笑盈盈地说:“师尊,可不可以停一停,陪陪我,我有话想和你说。”

  可不可以停一停,陪陪我,我有话想和你说。

  叶时归的脚步慢了一些,清明的眼中也出现一瞬的恍惚。

  掌心处被人挠了挠,原本有些停顿的脚又坚定地落了下去。

  他们已经走到了桥的中间位置,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慢得好像过了好几个春秋。

  叶时归落下一步,眼里的风雪梅花和小人皆碎裂成齑粉。

  春暖花开,鸟雀叽叽喳喳在林梢叫嚣。

  叶时归在瀑布边上的凉亭里抚琴,悠悠琴声被瀑布落下的轰隆水声掩盖,并不能传出多远。

  已经长到他胸口处的少年双手托着下巴听只有他才能享受到的琴声,嘴角上扬的弧度昭示着他的满足。

  这是他到青城派的第三年,当初的小灰猫儿已经长成了小狼崽子,不会再畏惧风寒。

  少年郎刚在一场青年比试中崭露头角,才下了比试高台就兴冲冲地往后山而来。

  这是他的第三次比试,叶时归没去,只在他出发前揉了揉少年郎的脑袋温声说:“等六月去东洲比试为师同你一起。”

  每过十年,各门各派就会举办一场世家和宗门弟子的历练,历练地就选在东洲。一共只有四百五十名额,三洲六岛各分五十名额。

  除了内定的天才弟子,余下名额各宗门都有相应的法子选出前去参加的弟子。

  青城派身为十大宗门之一,每回历练都有五个名额,宗门用的是每年春末的弟子比试筛选弟子的法子。

  孟鹤轩天赋很好,第一年就在弟子中脱颖而出,只可惜年纪太小,修为也不够,止步三十。

  但他越级打师兄师姐已经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第二年止步前十五,比去年多打了十五人。修为也是一年突破两个阶段,直接就进入筑基期,依旧是越阶打师兄师姐,比去年更能打。

  第三年也就是今年,他的修为控制在筑基后期。若不是试炼地有修为要求,今年年初就该突破,进入金丹期。

  三年时间,从什么都不会的毛娃娃一跃成为筑基后期的少年天才。宗门里人人都说叶时归捡了个好徒弟,怕不是能超越之前那个三百岁洞虚的天才大能。

  对于天才的称号和同门艳羡的目光,孟鹤轩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他的眼中只有一人,他的努力也是为了得到那人肯定的目光和唇角勾起的弧度。

  因而下了比赛场地,他就急匆匆往后山赶,路上用洁尘术清理了灰尘。跑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却在目光触及到那抹身影时,步伐一顿,快速调整了呼吸。

  他用一种从容不迫的步调走到了亭子中,小心翼翼落座,并不急着诉说。

  一曲罢,少年将拽在手心的牌子送到叶时归面前,眼里目光像是在等待一场神圣的审判。

  雕花玉牌有暖流泌出,少年紧张得手心隐隐有汗沁出。

  叶时归伸手揉了揉孟鹤轩的脑袋,夸了几句,接着收了琴牵起他的手往院子方向走去。

  “师尊,我第一哦。”少年犹豫了许久,怀揣着紧张的心情低着头大声地说。

  他们的约定中,被孟鹤轩增加了一条此次比赛能得到第一,要吃师尊亲手煮的灌汤包。

  他低着头,脸颊微红,怕被说嘴馋。

  声音又囔囔得十分大声,生怕被瀑布落下的轰隆水声掩盖,传不到另一人的耳中。

  叶时归抿着嘴,唇齿间轻碰撞出点笑。他抬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眉眼之间都是宠溺:“小馋猫。”

  少年抿了抿唇,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瀑布水落在水潭中,落在凸起的石头上,朦胧出的水雾氤氲一方天地。

  少年抓着手心的温暖,迎着水雾和阳光,眉眼间已见几分成熟,他张了张嘴,声音自喉咙间滚出,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沙哑:“师尊,留下来,陪陪我。”

  桥上的人这回没有被迷惑,他往前走了一步,手一用力将身后的人一把扯离桥面。

  孟鹤轩高高飞起,再低低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的视线落在半空中,眼前的景象在一点点消散,那些他记得的不记得的,像是一捧被扬起的沙,快速展示了美好,在时间的流逝下一点点消散。

  温暖的怀抱熟悉又陌生,孟鹤轩有些眷恋,却又不得不起身。他在叶时归怀中抬起头,视线一寸寸掠过熟悉的下颚,唇角和眉眼,那是年少时期会牵着他的手走过灵雪阁每一寸土地的人,也是往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会温柔又耐心给他解答疑惑的人。

  他的师尊,从不曾有私心。

  他的师尊,像是天上的云,温柔得让人不敢亵渎。

  那断层的回忆就卡在一个让人误会的地方,那玩弄人命运的天道执笔编造了一段离谱记忆。

  孟鹤轩呼吸近乎停滞,心口的疼痛在麻痹他的神经,让他出现了一瞬的恍惚。

  叶时归第一时间就察觉到怀里人状态不对,他将人从怀抱中拉出一些,伸手拍了拍孟鹤轩脸颊:“鹤轩,醒醒。”

  听到熟悉的声音,孟鹤轩瞳孔中的迷茫痛苦渐渐消散,眼里恢复清明的第一时间,唇瓣动了动,想说抱歉,又不知如何说起。滚烫的话语在舌尖打了转,又痛苦地咽回腹中。

  “没事吧?”叶时归问,眼底满是担忧。

  孟鹤轩自他怀里完全脱离,往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叶时归闻言拿出软垫子,找了块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地方整顿休息。

  往常这种时候,孟鹤轩早早就粘了上来。为了快速休息补充体力,叶时归特地将垫子并在一起,好让孟鹤轩靠着自己休息。感受着这人有意无意地保持距离,叶时归好奇出声:“方才在桥上,你看到了什么?”

  上桥前叶时归并不担心,最坏的程度就是忘川给的画面是更改后的记忆,让两人的关系回到起点。

  他想到了最坏的情况,想到了下桥后孟鹤轩可能会给出的反应,但是那些反应并不包括眼下这种。

  沉默的人,有意识拉开的距离,和一开始对上的痛苦焦灼视线。

  叶时归心口抽丝似的疼。

  “看到了李威煮的面条,师尊果然没有骗人。”

  身后的声音清清淡淡,透着一点浅浅的笑和怀念。

  叶时归登时就松了一口气,心底却还是有些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