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淅淅沥沥,沿着伞沿啪嗒滴在略微积水的泥土地上。

  “又下雨了。”撑伞的人说。

  问全被他搂着肩膀避免被雨淋湿,两人共用一把伞,多少有点狭窄。

  “师兄,下次出门还是多带一把伞吧。”问全朝自己的师兄说。

  年长的和尚自知是自己出门前坚持不下雨,要问全带自己的伞就好,这才造成如今拮据的场面。但他素来嘴硬。

  “伞不渡人人自渡。”

  “师兄别胡说,住持师父听到了,又要罚你了!”

  时值寒冬,两人絮絮叨叨,一路顶着冰雨和彻身寒冷走回承天寺。和尚不从大门进,从后面另开的侧门。

  离门口还有几步远,就听见几位师兄喊:“问全,别管他了,你自己快点回来!”

  问全年纪最小,几位师兄看着他长大,庙里最疼他。

  他刚走到门下,就被几位师兄围住,簇拥着向里面走去。

  “问全,下次别和这个不靠谱的人一起去了。还不如我跟你去。”

  “诶,我说你们这些人……”

  他们叽叽喳喳地打闹,问全被围在中间,冷风都被挡了回去。

  好温暖……

  破庙里,雨刚停,雨水沿着长满青苔的屋檐滴下去,啪嗒啪嗒,滴在一个磕了几个角的瓦罐上。瓦罐明显被人有心清洗过,在屋内徐徐燃烧的火堆映照下泛出一点点亮光。

  这个破庙连门都没有,只有破旧的几堵墙。正前方摆着一尊佛像,但是颜色发黑,佛身布满裂纹,佛前也不见任何贡品。

  庙中央生了一个小小的火堆,堪堪能够照亮这片小天地。火堆旁边躺着一个和尚,身上盖着几片看不出颜色的破布,一袭僧衣用干树枝支起挂在旁边,半湿不干。

  火堆里是烧的细小的枯枝败叶,燃得快,灭得也快。旁边堆着一点比较粗实的木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起火的人并没有用。

  就在火堆快灭了的时候,这庙里唯一的活物动了。和尚动了一下脚,不小心踢倒了脚边的木头。

  “麟儿?”微弱的声音在庙里响起,但回应的只有火烧的噼啪声。

  问全用没受伤的手撑坐起来,身上的破布滑落至膝盖,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衣物。

  肩膀上阵阵发疼,他低头,发现自己的伤口被草木灰盖住,一条长布穿过腋下包裹住了伤口。

  长布有些凌乱,躺着还好,一坐起来松松垮垮地要往下掉。这看起来是一个十分草率的包扎,但问全却哑然失笑。这长布的布料是很贵重的缎子,他只在萧远麟身上见过。

  知道用草木灰止血,看来太子殿下要比自己想象得更早慧。问全从其中品出一丝自豪的意味来,但这自豪又很快转为了忧心。

  他独自一人,不知道是怎么把自己带到这庙里来的。而且,问全看向门外逐渐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这么晚了,他去哪了?

  他抬头之间,那火光燃到了尽头,悄无声息地灭了,整个破庙陷入到黑暗中。问全往右侧摸索自己刚刚踢倒的木头,用它轻微地搅了几下火堆,火又复燃起来。问全将木头轻轻地塞到火堆的最底下,不一会儿木头就被点燃了,红色的火光在问全的脸上忽闪。

  佛像的倒影延伸到问全身旁,仿佛并排。问全的心微微安定下来,“阿弥陀佛。”

  门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哥哥!”

  萧远麟怀里捧着一堆湿淋淋的树叶,本来白白净净的脸沾上了几道泥痕。

  问全的心被揪住了,他看着小孩放下树叶,跑到自己身旁,想搭上来的手因为雨水又收了回去。

  有水滴在他的膝盖上,不是雨水,是萧远麟的眼泪。

  “受伤了吗?”

  问全抬起小孩低着的头,对上他婆娑的泪眼,温声道。

  萧远麟用力地擦掉流出的眼泪,哽咽不已,摇头,“没有受伤。”

  他明明决定不会再哭了,但是走进来见到问全不是躺着而是坐着的刹那,泪水就自己涌了出来。

  问全叹息,将他拉入怀里,轻拍他的背,“没事了,麟儿做得很好。”好到让问全心疼。

  萧远麟哭了一阵才控制住自己停歇下来。问全怕他着凉,让他坐在火边烤着,自己穿好衣服,拿了之前那几块破布给他擦手,边擦边听萧远麟说这里就在他们滚进的树林的北面,离当日的山路大约一个时辰的脚程,出了破庙,就是山林。

  干布顺着萧远麟的手腕而下,停留在掌心,指尖的皮肤已经可能是沾了太多水,皱得发白,还有几处浅浅的划痕。

  问全皱了皱眉,将萧远麟另一只手拿过来擦干。他专注地看着小孩的手,没有留意到对方的目光自始自终灼热地投射在他的身上,小孩根本没打算管手怎么样。

  直到因为问全的动作越发温柔,萧远麟才忍不住痒微微缩了一下手。

  动作间衣袖往上拉起了一点,一抹绿色抓住了问全的眼球,这颜色像极了承天寺种的菜苗。

  “这是什么?”

  问全没有多想,伸手碰过去,但同一时间,萧远麟快速地将手背到了身后。

  问全愣了一下,随即宽和地道:“是贫僧冒犯了。”

  刚刚还仿佛不情愿的小孩却拉住他想要收回去的手,将长袖拉起一截,把手搭到和尚手里。

  萧远麟低着头,问全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略带小心翼翼地说:“我不是故意弄断的。”

  原来是那串佛珠手串,但穿着佛珠的不是问全用了多年的素绳,而是简陋的绿色的藤蔓。

  “我找了很久,都找不回来原先的绳子。”萧远麟说。

  问全注意到他握着的手在抖,他是怕自己生气吗?

  问全用手指摩挲佛珠,道:“没事,这佛珠其实不重要的……”只要心诚,佛珠不过是寄托。

  问全想要这么说,但他话没说完,就看见萧远麟突然抬起头,将手抽了回去,另一只手紧紧盖住了手上的佛珠。

  “重要的!”

  他看着问全,目光像被夺走肉食的狼崽子,凶狠中透露出无助。

  他又重复了一遍,“重要的。”

  问全眼底闪过一丝怜惜,将他搂过,两人的肩膀并在一起。他抬手摸了摸萧远麟的头,“贫僧说错话了,你我有缘,自然重要。”

  “哥哥不会说错话。”萧远麟反驳,“是我……”他欲言又止。

  问全见他浑身的攻击性褪去,扫了一眼这狭小的容身之处,看见角落里有一片比较干净的地,摆着几颗山果,应该是萧远麟捡回来的。

  问全佯装肚子饿,“贫僧饿了,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充饥之物。”

  萧远麟果然立马站了起来,“哥哥,我捡了山果回来。”

  他匆匆走到角落去拿果子。问全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露出一抹笑意,刚刚紧绷的神色一点都不适合小孩。

  萧远麟拿了果子,又到门口用瓦罐里装着的水洗了一遍,才捧着拿到问全面前。

  “哥哥,这个果子我吃过,可以吃的。”

  这个山果问全也吃过,在以前承天寺后山里也有。紫色的外皮,里面是浅红色的果肉,汁水甘甜。但麻烦的是要剥皮才能吃。

  问全肩膀疼得厉害,刚接过果子,想要两只手把皮剥开,一只手却根本使不上劲,颤抖间果子就从手掌侧沿滑了出去。

  一直看着他的萧远麟在空中就接住了那颗果子,轻而易举就剥开了果皮,露出果肉抵到问全嘴边,“哥哥吃吧。”

  问全素来是自力更生,不习惯别人在这种细节上照顾他,更何况萧远麟比他年小。他想说我自己来就可以,但是看到萧远麟眼里的期待,本能已经先一步低头就着萧远麟的手咬了一口。

  萧远麟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眼睛亮得发光,看得问全不得不一口一口把他拿来的果子都吃了。

  到了半夜,萧远麟又累又开心,很快就睡着了。问全吃果子吃撑了,肩膀又疼,左右睡不着,索性坐起来,往火堆上又添了一把柴火。

  更深夜静,问全连日奔波,终于有间隙回顾这几日的作为。他摊开手,那日他就是用这只手威胁那个男人的。稍有不慎,那个男人的眼睛就会真的因此失明——也许之后迫不得已还需要杀人。

  问全起身走到佛像前,跪下祈求,“阿弥陀佛,如若因此生出任何业障,都愿施与问全一人之身。”

  佛像居高临下,不发一言。

  “父皇!母后!”身后萧远麟惊慌地喊。

  问全忙回去,见他额头渗出冷汗,不知做了什么噩梦。

  “没事了,没事了……”问全轻拍他的背部,试图让他重回安眠之中。

  萧远麟抓住问全的手,又喊:“哥哥,不要死!哥哥……”

  问全的动作顿住,任由萧远麟抓着他的手乱挥,那佛珠串跟着一起甩动。

  他是那么的不安,以至于生怕别人抢走了自己送给他的佛珠,就连自己碰了一下也反应强烈。

  可是相处的短短几日来,自己并没有做出任何令小孩不安的举动。问全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他轻叹一口气,又躺了回去,握紧萧远麟的手,似是自言自语,“贫僧与麟儿有缘,自会一路相随。”

  从一开始,问全选择带着他走,就不只是因为住持师父的嘱托,也不是因为何荃的跪求。

  小孩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