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在沙漠中走了四天五夜,才走出沙漠。

  “小和尚你看,前面就是乌木镇。过了这镇,再赶几天路,就到江南了。”方四,也就是那天三人中的一个,指着远处的小镇说。

  问全坐在马车外面赶着马匹,萧远麟在车里。方四骑着马和问全并行。

  商队里不是没有车夫,但问全几日前借口不敢再麻烦他们太多,跟车夫学了一天如何驾车,如今也算熟能生巧了。

  问全看着越来越近的小镇,感慨:“阿弥陀佛,没想到这僻壤之处另有一番天地。”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到小镇前后左右被山围绕着,嵌在山里面。

  方四道:“小和尚,你这就说错了。这乌木镇南边紧靠临城。那里可是比京城还要繁华。你们要到江南,还必须经过临城才行。”

  问全了然于心,“是贫僧见识短浅了。”

  乌木镇麻雀大小,却五脏俱全,该有的行当一样不少。商队一直行到一处客栈前才停下来,此时已经黄昏时分了。

  问全跳下马车,将从车里钻出来的萧远麟抱了下来。萧远麟脚刚沾地,就是忍不住干呕了两声。今天还好,前几日刚坐马车,萧远麟吐得昏天黑地。但是他年纪小,除了坐马车什么都不安全。问全想自己驾车也是想让他安稳一点。

  “哥哥。”萧远麟每次吐完就要拉问全的袖子。

  问全给他抹了抹其实很干净的嘴角,“没事,今晚可以休息了。”

  这几日萧远麟吃什么坐车都吐了出来,反倒瘦了,问全看着他的婴儿肥日渐消退,感受到了兄长的焦虑。

  方四啧啧称奇,“我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娇气的娃娃。和尚,你可比你弟弟能吃苦多了,难怪你当了和尚他没有。”

  “方施主说笑了。”

  商队开了十几间房。问全想出去要点水给两人洗澡用,打开房门却被拦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门口站了一个商队的人。

  “施主,贫僧想出门去要点热水。”问全双手合十。

  门口的人从上到下扫视了他一眼,觉得他似乎没有任何威胁,才说:“和尚,要热水可以,出门就不用了,这里可不安全。”

  问全浅笑,“那就麻烦施主了。”

  那人看他回去,立马将房门关上了。问全转过身的瞬间,笑容就从脸上褪去了。他走到窗边,打开窗,看到楼下一个人都没有。在这些人眼里,两个小孩儿还用不到那么多人看着。

  萧远麟坐在床边,眼睛跟着他移来移去,直到问全走到自己面前蹲下。

  “殿下,我们要想办法走了。”问全用气音小声说,他握住萧远麟的手,“贫僧会让殿下安全离开的。”

  萧远麟手里拿着他给的佛珠串,道:“哥哥不要叫我殿下,还叫我麟儿可以吗?”

  问全怔了一下,道:“麟儿……”

  “和尚,水来了,开门。”门外的人喊。

  问全打开门,看着外面的人把水抬进来,又走出去。

  澡桶里水波荡漾。问全看着水中倒映出自己的脸,双手用力一掀,整桶水哗啦全朝房门泼过去,瞬间浸湿了鞋子。

  房门被人踹开,男人暴躁大喊:“诶,我说你们跟我玩儿呢!”

  他话说完,脚下一滑,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倒了,狼狈地跌倒在地上。一块有着如锥子的尖角的石头抵上他的眼睛。这石头,是萧远麟在沙漠中捡的。

  萧远麟跑过去迅速地关上了房门。

  问全威胁男人,“别说话。不然先死的是你。”

  男人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和尚也会威胁别人。

  问全边说边抽出男人的裤腰带,让萧远麟把男人的手绑上,再拿床上的被褥塞在他的嘴里。

  做完这一切,问全抱起萧远麟就往门外跑。幸好马车还停在客栈外。

  问全将萧远麟塞进马车的坐垫里,里面是空的。

  “无论听到什么都先别出来,知道吗?”问全嘱托,还未等萧远麟回复就匆匆盖上顶,掀开车帘就驾着马朝南跑。

  鞭子抽在马身上,惊起马儿长鸣。客栈的客人翻身起来,才发现看了几天的人竟然跑了。

  “给我追!”

  出了乌木镇,是一段崎岖的山路,四周除了郁郁葱葱的树木,就只有杂草。一条路直直通往未知的目的地,后有追兵,除了前进别无退路。

  问全从未觉得风如此凌厉过,吹得僧衣猎猎作响。他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看到追兵,但马匹奔驰的声音却越来越大声。

  问全将衣袖里的石头掏出来,握在手里,尖锐的刺痛感让焦灼的神经暂得一丝鲜明。

  “和尚,停下,不然就别怪我们不留情面了!”是方四的声音!不过片刻,他们已经追赶上来了!

  天渐渐黑沉下来,问全看不清身后到底有多少人。他咬了咬牙,攥着石头的手高高举起,自上而下扎进马儿身体里,马血溅出四散在空中,转眼就和黑暗融为一体。

  马儿仰天长啸一声,下一秒以快好几倍的速度向前奔去。巨大的风力压得问全几乎挺不起腰。在这关头,他却突然想,幸好让萧远麟躲进了车垫里,不然要吐成什么样。

  他苦中作乐,勉强地笑了,一声“阿弥陀佛”随风而逝。

  就在此时,他听见耳边传来空气被划破的声音,一支箭猝不及防地穿过了他的肩膀。

  问全感到被穿透的地方格外冰冷,然后才是疼痛。他痛得闷哼了一声,然后硬生生地止住了。

  无数的箭矢从身后射来,插落在他身前或身后的土地上。如果再待在马车里,他们只有等死一条路。

  问全松开缰绳,转身在剧烈的抖动中摇晃着钻进了车厢里。

  他用没受伤的手敲了敲车垫,忍着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麟儿,有点晃,你别动。”

  他咬着牙用受伤的肩膀使力将车垫连人一起抱了起来,一支利箭穿过车厢擦着他的衣袖飞了出去。

  他掀开车侧帘往后看去,追兵只在不到他们一里的地方。

  问全一手抱着车垫,一手拔下车壁上插着的箭矢,跑出车外朝着马匹捅下去。与此同时,和尚双手紧紧地搂住怀里的东西,纵身从疾驰的马车上跳了下去,翻身一滚,滚进了旁边的树林中。

  肩膀上的箭刺得更深,血液潺潺流出,在这短暂的翻滚间就浸润了身体一侧的僧衣。

  问全听见自己粗重却无力的呼吸。他撑起一边肩膀,吃力地将怀里的车垫放平在身旁,然后整个身体瘫倒在了杂草上,眼皮像挂了铅块,重得下一秒就要阖上。

  但他没有就这样睡过去,而是等到身下土地的震动由小到大,再由大到小。树林里静谧得连树叶飘落的声音都听得见。

  问全看着第十片树叶落到他的衣领上。他费力地抓住身边的一棵树的树杆,侧过半边身往树林外看去,一片寂静。

  如果不尽快离开,那些人可能还会再回来。问全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想叫萧远麟出来,却怎么也张不开口。他捡起一颗石子,往车垫丢过去。

  那颗石子飞过他上空,不到一半的距离就掉了下来。而丢石头的人已经昏迷过去了。

  萧远麟蜷缩在车垫里,佛珠串被他紧紧按在手腕上,硌得生疼。黑暗,就像皇宫里的暗室一样,让人喘不过气。

  “哥哥。”他无形地喊,仿佛这样就能让他心里的恐慌平歇下来。

  萧远麟瞪着看不见的“围墙”,血丝在小孩的眼中布满,乍一看十分吓人。

  那天父皇也是像哥哥一样,叫自己不要出来。他用力地一颗一颗扣着手上的佛珠。不行,不能出去,会给哥哥添麻烦的。

  “哥哥,哥哥……”他无声呢喃。

  手上的佛珠串突然间砰一声轻响,十二颗佛珠弹溅到车垫顶,又凌乱地弹了回来,砸在萧远麟身上。

  萧远麟原本扣着佛珠的手没有了阻隔,在手腕上划出一道血痕。疼痛袭来的那一瞬间,萧远麟已经踢开了车垫顶,从车垫里爬了出来。

  没有想象中的刀光剑影亦或士兵包围,问全如他承诺的一样,让萧远麟安全地逃了出来。

  但这并不是萧远麟想要的。小孩在看到树下晕倒的僧侣的时候,目眦欲裂。

  “哥哥!”

  他跑出去没两步就摔了一跤。萧远麟痛打了自己的腿两下,既绝望又痛恨自己的无力。

  他踉踉跄跄地跑到问全身边,借着月色看见问全身上的僧衣深浅不一。他手摸上去,才发现湿湿的,是血迹。

  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他拉问全的衣角,哭喊:“哥哥!”

  这几日被扯衣角就会温柔地朝他俯身的问全此时却一动不动。

  萧远麟好像陷入一种魔怔当中,只知道不停地喊问全。

  不经意间他碰到问全的手,冷得像一块冰,冻得他瑟缩了一下。可下一秒他就伏下去抱紧了问全,喃喃,“哥哥不冷,哥哥不冷。”

  泪水从他脸上滑下,滴在问全的僧衣上,和血液交融在了一起。

  问全肩膀上插着的箭被他一撞,血液又加速流出。昏迷中,问全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整个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哥哥!”萧远麟惊喊,然而并没有等来他想要的回应。

  他的手搭在问全腰上,感受到问全身体的微弱起伏。

  他看向四周,除了数不尽的树木,这天地间他们只有孤身二人。

  哭有什么用,他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