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二日这天,国子监例行背书,下午是六艺课。

  大齐国子监的六艺课并非由国子监内的老师授课,为了节省开支精简人员,大齐开朝后便由有司派人轮流为监生授六艺课。

  比如礼是由礼部派人来做轮值教习,数则由户部派人,而御、射则直接在京中各卫所调派武举出身的千户以上官员。

  今日的御射课正巧轮到羽林卫出人做教习,秋羲跟着修智堂的同窗们一路来到练武场列队,没一会儿就看见一名身穿甲胄的羽林卫骑着高头大马缓步过来。

  这人身后还跟着马车队,想来是一会儿供监生们练习御术用的。

  等骑马的羽林卫走近些,秋羲微微一愣,这才看清来人正是柳家大哥柳沐。

  柳沐似乎也看见了站在人群中的秋羲,朝他微微颔首示意。

  整个国子监有一千两百名监生,加上秋羲这个半路进来的,一共一千两百零一人,所以卫所那边派来的教习要求至少千户级别。柳沐如今已是指挥佥事,来国子监训练一下监生也是绰绰有余。

  柳沐带着马车队赶到时,所有监生已经按学舍列队整齐,四十八个方队有序地排列在练武场上,包括庆王和安王这两位还在国子监进学的王爷也不能例外。

  “我姓柳,是你们今日御射课的轮值教习,”柳沐背着双手站在队列前方,高声道,“今日只练五射之一的参连和五御之一的逐水车。上回已经练习通过者可在场中自由活动,未合格者出列,到练武场对面按堂整队。”

  秋羲的御术学得还不错,毕竟也是考过驾照的人,还有柳郁给他开小灶,逐水车这种绕着水边跑马车的基础练习一早就合格了。

  对他来说难的是参连,参连要求射箭之人连发三箭射中目标,两箭之间除了张弓搭箭的必要动作外不能停顿,任何一箭脱靶都算不合格。

  秋羲几乎从跟着柳郁上京城之后就开始练习射箭,有柳郁亲手指点,他到现在也只能勉强开个一石弓,射个七十来步,至于要中靶的话,超过四十步就可遇不可求了。

  唉,要是不考射箭,考射弩多好,他做个倍镜上去再改改袖弩结构,百步穿杨也是可以的。

  秋羲默默叹了口气,听到改队指令后,跟着修智堂其他未合格的监生一起到练武场对面重新集合,

  因为监生中这两门测试还没合格的不到半数,柳沐便直接让修、明二堂整合在一起,又按御和射列出八个方队。

  “御术未过者列左,射术未过者列右。”

  秋羲和射术未过的修智堂同窗一起合到明智堂那边,在练武场右侧站好。

  柳郁则直接负手立在右侧队列外,倒不是他也射术未过,而是根本没参加御射考核。

  来教监生御射课的都是京中各卫所数得上号的人物,当然听说过贞元帝当初夸赞柳郁的那句“武艺卓绝破贪狼”。加之这位深受帝后宠爱的国舅又从小是个病秧子,没人想在自己轮值的时候摊上麻烦,便特许柳郁不用做考核,反而让他协助指点其他监生射术。

  监生人数众多,柳沐当然不可能一一指点,便按之前轮值教习的记录点了数名考核优秀者做协助指导,要练习御术的被带去水岸边,练习射术的则留在靶场。

  柳郁是明智堂的生员,自然负责指点两智堂监生。

  秋羲跟同窗在一旁等候顺便活动筋骨,就见柳郁简单几句话便纠正好第一批监生的射术动作。

  他身边一人忽然小声问道:“秋兄,你可见过柳兄开弓?”

  秋羲微微一愣,回答道:“见倒是见过。”

  柳郁之前教他射术的时候就为他演示过,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赏心悦目。

  那人激动道:“曾听陛下盛赞柳兄有挽弓破贪狼之才,不知今日可有幸得见!”

  其他人纷纷附和:“是极是极,若今日能得见柳兄英姿,当真是三生有幸。”

  这几人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事秋羲就又开始忧心,他抬头看看天色,现在日头正盛,虽然不及酷暑炎热,但也不是凉爽天气,要是柳郁和人比斗时旧疾发作被伤到怎么办。

  不一会儿就轮到秋羲这组上前,他按照柳郁之前教过的技巧开弓瞄准靶心,正要放箭,余光里瞥到柳郁站到了他身侧,秋羲顿时将弓弦拉得更满,嗖的一声箭羽离弦,箭镞哆的一下正中靶心。

  秋羲微微挑唇,信心十足地开弓第二箭,结果箭头偏到了靶心外,第三箭更是直接脱靶。

  他有些丧气地垂着头,就听柳郁开口道:“比上回有进步。”

  秋羲心想,是啊,他上回只有一箭没脱靶。

  他正要做第二组练习,柳郁跨步到他身后,握住他的双手取箭控弦:“放轻松。”

  秋羲顺从地任由柳郁带着他动作,搭箭瞄准后,只听柳郁道:“松弦。”

  羽箭瞬间脱出,秋羲还没看清箭轨,便被柳郁带着射出第二箭、第三箭,三矢连射,正中红心。

  秋羲望着远处箭靶上齐齐扎进靶心的羽箭心脏怦怦跳,周围传来众监生激烈的喝彩声。

  “柳兄好箭术!”

  “三箭相连,状若连珠相衔接,”柳沐拿出名册画了一笔,“生员秋羲,参连测试合格。”

  秋羲听得不禁挑眉,这样也行?

  他朝身后的柳郁悄悄问道:“含章让大哥给我放水的?”

  柳郁松开秋羲的双手,微微笑道:“未曾,想必是大哥自己的意思。”

  秋羲盯着柳郁的脸看了一会儿,这人只是淡淡笑着,看不出什么不妥,但他怎么就不信呢。

  射术组这边轮换快,原本没通过的监生人数也少些,仅一个时辰左右就全部轮过一次,柳沐便让仍然没通过的监生自行练习,重新点了修智堂的斋长顾青书在旁指导。

  柳沐让人在中央练武场做了清场,随后负手站在场上高声道:“今日有国子监生员柳含章与国子监生员曹重等七人于祭酒处立下战书,双方比试无靶骑射,直至一方全员落马为止,死伤自负。”

  “嚯——”

  听到这里,比武场周围的监生纷纷惊呼出声。

  “无靶骑射,死伤自负,这得是多大的仇!”

  “这、这不会真出人命吧?!教习真的不阻止?”

  “监规允许,自然不用阻止。”

  秋羲一听众人的反应立刻便明白过来这次的比斗到底有多危险,他攥住柳郁的手,急道:“含章……”

  不等秋羲把话说完,柳郁捏了捏他的手,安抚道:“月白莫担心,我去去就回。”

  秋羲反扣住柳郁的手指:“可是……”

  柳郁轻笑一声:“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复又低头在秋羲耳边道,“郁今晚想吃蛋糕。”

  秋羲一双桃花眼睁得圆圆的,耳尖红了又红,最后才开口:“回去给你做。”末了又威胁道,“但你要是敢受伤,别说蛋糕没了,以后的药丸也都只剩苦味的。”

  柳郁点头应下,捏了捏秋羲的手指,自去做准备。

  大齐国子监中生员之间的比斗内容由双方自行决定,往日比试骑射的生员也不少,但敢上场比试无靶骑射的肯定是死敌。

  骑射比的是生员骑马时命中箭靶的能力,无靶骑射既然没有箭靶,那做靶子的当然是人了。

  先朝时曾有过两名家族仇恨深刻的生员比过,最后两败俱伤,一同休假两个月才养好伤重新回国子监。

  因着监规中明确比斗的生员“死伤自负”,比斗过程中难免有损耗,各卫所的轮值教习带来的马匹和弓箭都是卫所的产物,当然不会借给生员胡来,所以比斗双方需要自行准备马匹、弓箭和甲胄。

  柳郁离开比武场去做准备了,秋羲只能等在这儿干着急。

  “羲弟这是在担心郁弟?”柳沐走了过来,笑着朝秋羲问道。

  “怎么能叫人不急,”秋羲眉头微皱,“要是含章没有咳症还好,那我半点也不担心他会有事。”毕竟柳郁当时在回京的途中可是能一个人斩杀十几名刺客的,“可他万一比斗时旧疾发作,被曹重那些人趁虚而入受伤了怎么办?”

  柳沐哈哈大笑:“羲弟莫不是真把郁弟当做病秧子了。”他摆摆手道,“你可别被他骗了,他这咳症只是极冷极热的时候才容易犯,当真发作起来时倒是怪吓人的,可平日不发作时和常人也无异,不然羲弟以为他那身武艺是何时学来的。”

  秋羲一脸发懵,柳郁的脉象虽然平时确实挺正常,甚至看上去比他还健康,但平时咳起来也是真咳啊,很难受的那种。

  柳沐一看秋羲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没想错,低声朝秋羲笑道:“他准是在装病欺负你,郁弟小时候可没少装病。”柳沐扳着手指给秋羲细数,“幼时父亲让他吃不喜欢的食物,他就吃两口再假咳,吓得父亲以为那东西他不能吃,从此再不让膳房做……”

  “还有还有,你以为他不住在国子监的斋舍是因为住在府中更方便养病么?不,大错特错,那是他第一日住进斋舍时,夜里发现厢房里有一只老鼠,所以他第二日一大早就去宫里讨了陛下的手谕,又去祭酒那边换了自由出入国子监的牌子。”

  秋羲满脸震惊地听完柳郁的黑历史,没想到端方自持的踏月公子竟是这样的柳含章!

  所以,他平时给柳郁摸的脉象一直都没有错。

  秋羲恍然大悟,他就说两人刚回国子监上课那日,他被点去教授那边背书时柳郁已经在那儿好端端站了许久,怎么就他背完书要走了,柳郁突然就咳嗽起来。

  原来这家伙在跟他演戏呢。

  秋羲气呼呼地琢磨着晚上回去怎么跟柳郁理论,就见一身轻甲的柳郁骑着一匹四蹄雪白的黑马从练武场外踏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