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免真的来了。

  笑意像深海飞速往水面游弋的鲨鱼,渐渐浮上裴醒的面容。

  “易织年,你待在车里。”

  “可是……”

  裴醒将易织年伸过来的手握住。

  温热干燥的掌心贴在易织年的手背上,沉稳,心绪没有任何变化。

  她有把握。

  暗暗下压,将易织年的手送回去。

  裴醒下车,轻轻关上车门,儒雅地将风衣的衣襟拢起,晚风吹荡间,长发和衣摆同时翻飞。

  面对盛怒阴戾的裴知免,裴醒的眼眸镇定中含着笑,浓浓的书卷气放在她身上竟不显单薄,两步走到了裴知免的面前,脊背挺直,下巴微扬着,淡然立于苍苍夜幕之下。

  完全没有要和谁针锋相对的锐利,就像是一位好心的司机遇见了迷路的陌生人,下车帮她指点迷津。

  易织年猜测的没错,裴之勉的确知道裴醒家的地址——连裴容都能找到她,何况裴知免。

  只不过和当初来送鸡粥的易织年一样,没办法通过小区保安闯进去,只能无奈地站在门口等。

  不知等待多久的裴知免眉眼黑压压的,暗藏惊雷。

  “你知道你和另一个女人擅自闯入我家中,拐走我女儿,这是犯罪。我可以报警。”

  裴醒没接她的话,从口袋里拿手机的动作带着轻微的摇晃,就像在点头,赞同裴知免的话。

  她当着裴知免的面拨了三个数字——110。

  电话很快接通。

  裴醒说:“您好,请问是派出所吗?我母亲说我把我妹……”

  裴知免猛地一步跨上前,伸手将裴醒的手机拍落到地上。

  手机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滑出了好几米。

  裴醒甩了甩手,神色如常,并不着恼。

  “你不是要报警吗?我帮你报也不行?”

  居然动手!

  易织年蓦地挺直上半身,脖子伸得老长。

  路灯下,她清晰地看见裴醒白皙的手背上多了两道抓痕!

  膝盖才刚刚养好,裴老师那么漂亮的手怎么能再受伤?

  易织年心头一把野火蹭地将所有的礼仪烧得一干二净。

  顾不上裴醒刚才让她别下车的要求,推开车门,腿用力一蹬,气势汹汹地下来。

  她可不像裴醒那般温和,用力将车门一关,“呯”的一声动静极大,弄得路过的人好奇地往她们这儿看。

  保安也从保安亭里出来了,张望着,观察情况。

  易织年将裴醒的手机捡起来,用袖子擦干净上面的灰,见屏幕上有两道清晰的裂痕。

  心头的火更甚,易织年直接站到了裴醒和裴知免中间,手臂往后伸,把手机还给裴醒的同时,怒目而对裴知免。

  “裴教授,您自己怎么对待裴容的,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实在没必要。蠢人干蠢事,裴教授最讨厌蠢人自己却要干蠢事,未免贻笑大方。您说想报警,行,咱们大可以试试看,回头警察调查起来,上回被控制在小范围内的家暴丑闻,说不定有机会宣扬到整个社会层面。Y大生物系主任算什么,刚刚到手的国家级研究项目没了,又丢了两个女儿的裴教授后半辈估计是要无依无靠了。”

  裴醒没想到易织年还有咄咄逼人的一面。

  被她突然插过来弄得气场微荡,眼睛圆了圆。

  算是亲眼见识到了什么叫“兔子急了也咬人”。

  小羽毛所有的丝状羽枝都向外炸开,挡在裴醒面前,变大、再变大,温柔的晨光乍现出烈日的强光,愤然的情绪突然爆裂。此刻的易织年不是一片小羽毛,而是一只白色的刺猬。谁敢靠近裴醒,就将谁扎得体无完肤。

  易织年还特别会抓重点。

  裴知免最听不得“蠢”这个字,更何况将这个字用在她身上,这是绝对不被她容许的事。

  与此同时,裴醒也有点意外,易织年居然会知道裴知免刚刚得到一个国家级的研究项目,那是她梦寐以求很久的。

  看来易织年早就开始打听裴知免。

  小姑娘比她想的更要在意她的事。

  裴知免认出了易织年,是监控里和裴醒一起带走裴容的那个女人。

  保安过来问裴醒:“裴女士,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说话的时候非常警惕地盯着裴知免,仿佛这个外来者只要有半点轻举妄动,保安就会立即将她摁在地上。

  此刻裴知免已经被一群人围观,指指点点,如果再被她最瞧不上的人以暴力控制,绝对会演变成她这辈子都没办法消化的屈辱。

  裴知免眼下在微微抽搐,怒火在煮着她的心。

  但她不会表现出来,面上是绝对不可能泄露半点落于下风的窘迫。

  裴知免语气依旧很淡,她只对裴醒说:“裴容是我女儿,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外人没有插手的资格。当初你离开裴家,我以为能彻底摆脱你,没想到这么多年,你还在关心我们家的一举一动……”

  易织年有点疑惑。

  裴知免说这些垃圾话是什么意思?不痛不痒。

  忽然想到,裴知免的声音对于裴醒而言是有杀伤力的。

  裴知免知道裴醒有联觉症,联觉的症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毕竟裴醒小时候是她带着去看了医生。

  裴知免记得裴醒曾经说过,她的言语是一张张的纸,会带来窒息的痛苦。

  裴知免不停地跟她说话,即便是没意义的废话也能对裴醒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如果裴醒真的窒息而死,那也是死于自己的联觉症,和她无关。

  真是个恶毒的女人。

  易织年就要拉裴醒离开,裴醒却笑了。

  她神色如常,裴知免说了这么久的话,她没有半点不适感。

  “裴知免,你真把自己活成了笑话。”裴醒说,“你的声音对我而言的确是纸,会糊住我口鼻,让我无法呼吸的纸。我的联觉症是有可能对我的生命造成威胁,同样的,你真实的心态也会暴露在我眼前。慌张、愤怒、谎言……面上掩饰得再好,在我眼中也纤毫毕露。现在你心里充满了挫败、羞愤和无能为力。你还是一张纸,不过满是褶皱,狼狈不堪。就算它会覆盖我的脸,也无法影响我的呼吸。”

  裴醒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漫天的纸张折痕愈深。

  易织年微怔,在脑海里飘过的第一个想法是——以后在裴老师面前岂不是没有秘密了?

  裴醒欣赏着裴知免快要掩盖不住的情绪,肆意地笑:

  “你已经变成一只可怜虫了,裴知免。你以为你的基因万里挑一,谁都想要吗?其实根本无人在意。没人愿意当你的孩子。”

  纸张猛地收缩,就像有只手在空中狠攥了一把,将曾经跋扈飘扬的纸攥成一个个可怜兮兮的小纸团。

  裴知免眼眶充血,心口猛然作痛。

  不愿让任何人嘲笑她的狼狈,压低泛白的脸,控制着脚步,快步进入自己的车中。

  开车离开时,裴醒和她的车交错那刹那,两人冰冷的目光相撞。

  裴醒在那短短的一瞬,电光火石间,感受到了裴知免的虚弱,前所未有的虚弱。

  车消失在社区环岛处,晚星璀璨,夜凉如水。

  无论发生什么,头顶的苍穹永远安静,闪烁着无数双眼睛,沉默地注视着万物的喜怒哀乐。

  对于裴知免,裴醒只想知道一件事。

  她极度满意的基因,究竟有没有让她感受过哪怕一丝的“幸福”。

  .

  陈幻在去机场的路上,火速租了P城当地的车。

  她车租得实在太匆忙,加上P城又是超热点旅游城市,稍微好点的车早就被租出去了,只剩一辆白色大众,好巧不巧还是她熟悉的高尔夫。

  陈幻落地后,司机将车送到了机场。

  坐入车中,简单的内饰和那辆已经被她当二手卖出去的大众非常相似。

  不知道白境虞看到这辆车会作何感想。

  会不会怀念曾经两次被它磕着脑袋的日子。

  P城是半山半岛地貌,常年炎热,热带季风气候的作用下即便已经入秋,温度依旧高达32度。

  陈幻是穿着风衣来的,坐进车里打开空调,半天不见凉爽。

  她将风衣脱在副驾上,想了想,又抓起来丢到后座。

  戴上墨镜,将袖子往上卷,露出线条精炼的小臂,长发往脑后抓了一把,高尔夫像颗小炮弹,奔驰在洒满金光的大道上。

  庞大的云团覆盖了整个蓝艳艳的天幕,海面上有帆船出海,也有滑翔伞在空中飘荡。

  从椰树下闯过,绿意盎然。

  作为旅游胜地,P城的确自有一派让人骨头犯懒的休闲氛围。

  要是这次她不是不远万里来向白境虞讨饶,而是和白境虞一块来这儿度假的话,心情应该会好很多。

  穿过市区大道,在半山半海的公路上开了二十多分钟,终于看见牧星半岛酒店低调的招牌。

  这是家五星级酒店,不知道是不是白家的产业,不过有一点能确定——陈幻贸然去问前台白境虞住在哪间房的话,是不可能问出来的。

  不过没关系,她有秘密武器。

  陈幻坐到酒店大堂的沙发上,问方栀有没有空,能不能语音一会儿。

  方栀没有回她微信,直接将语音通话拨了过来。

  这段时间陈幻很忙,和方栀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方栀让陈幻帮个什么忙她从来没有拒绝过。

  她能和白境虞重逢,多亏了方栀带她去MAR俱乐部。

  她心里记得方栀的好。

  一接通语音,方栀就长长地叹了口气。

  陈幻:“怎么?”

  方栀说:“要是境虞姐知道是我在给你通风报信,我会不会被她追杀?”

  陈幻:“不至于,你境虞姐看上去像是那么霸道的人吗?”

  方栀没敢说实话。

  而同一时间,陈幻也陷入了沉思。

  别人家的小宝贝生气,被气哭,打哭隔。

  陈幻家的祖宗生气,抽雨伞,打人。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后,陈幻问方栀:

  “这次你境虞姐是自己去的P城,还是有同事跟她一块去的?”

  方栀前一秒还在担心会不会被白境虞夺命,后一秒出卖她也极其迅速,“和她徒弟两个人一起去的。”

  白境虞这个小徒弟陈幻见过两次。

  一次是在中新楼下,白境虞坐上陈幻的车时,小徒弟正好路过,过来招了招手跟她说再见,眼神有意无意的地往车里飘。

  陈幻大大方方地跟她打招呼,白境虞介绍说这是她的徒弟,姓时名浅。

  陈幻懂了,就是这位小徒弟当初好心办了坏事,让白境虞的性取向广为人知。

  另一次是她俩在外面吃饭的时候,时浅火急火燎地送了文件过来给白境虞,白境虞还给她打包了一份饭菜。

  两次见面后,陈幻对时浅有点印象,加上她个人特色突出,非常醒目,走在路上就算是出现在余光里都能一瞬间认出她来。

  正说着语音,见客用电梯里走出一个穿着白色T恤和灰色鲨鱼裤的女孩,薄荷绿的中短发特别蓬松,像朵行走的烟花,走哪炸哪。

  时浅到专门放外卖的柜台取外卖。

  酒店的餐厅是好吃,师父在的时候师父请她吃,她感恩戴德。师父不在,她自己根本吃不起,出差补贴都不够。还是外卖实惠。

  时浅拎了外卖就要回屋,一转身,和一张凶脸对视。

  “妈呀”一声喊出去浑身哆嗦,差点将手里的盒饭给吓掉。

  幸好陈幻眼疾手快帮她扶了一下。

  时浅:“林肯……不,陈小姐,好巧。”

  陈幻心想,我最好是有这么吓人。

  换上一副温柔的笑脸,问时浅:

  “不巧,我是专门来找你师父的。你没跟着你师父一块儿工作?”

  时浅看她笑,稍微没那么害怕。

  “明天才和客户见面,这两天我师父有私人行程。”

  “私人行程?”

  陈幻从旁边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罐冰镇,边喝边和时浅聊天。

  时浅抱着她的午餐饥肠辘辘,也不好意思先离开。

  “嗯,她去看电影了。”

  看电影?

  这倒是很新鲜。

  从夏季重逢那会儿算起,陈幻和白境虞相处也一个季度的时间了,每天的约会不是在车上就是在床上,偶尔会去几家种草的餐厅拔拔草,或者去逛逛画展。

  白境虞家世复杂,骨子里却是个很简单的人,业余爱好很单一,看电影从来不在她的休闲列表之中。

  明星半个都不认识的白境虞,居然一个人看电影去了。

  陈幻突然明白了——想娱乐,那是不是说明她不怎么生气了?

  陈幻:“你师父去哪儿看电影了?隔壁的中大影城?”

  “这个,不方便说。”

  “不方便说?”

  时浅往周围看了一圈,确定没人注意她们,才道:

  “因为和我师父一起看电影的那个人,行程要保密。”

  陈幻听明白这意思了。

  为了展示友好而和蔼的笑容,慢慢有点挂不住。

  敢情白境虞这是有约啊,还和一位神秘人物一起去做了平时绝对不愿意做的事。

  陈幻将可乐罐一把捏扁。

  懂了。

  时浅:“……”

  心惊胆战地摸了一下飞溅到脸上的可乐沫。

  再看眼前这女人,感觉她脸又黑了几个色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