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巫罗咳嗽了一声,“我都已经失败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失败, 不一定吧?”盛萤指了指自己,“你失败了我又是怎么来的?”

  巫罗打量着盛萤, 很明显她并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连巫罗自己都不明白盛萤是怎么出现的, 就好像上苍为她搭了把手。但这么多年, 巫罗都处在休眠状态, 要不是她跟陈妮牵扯太深,被拽进衙门中受到了刺激,可能到现在都还没有醒。

  散溢体外的生魂,尤其是巫罗这种比起昏迷更接近于睡眠的情况, 生魂的自主能力不高, 只能进行一些简单的指令动作, 譬如巫罗最大的执念就是要找到一个符合条件的人, 将她埋在地底打生桩,生魂便勤勤恳恳一定要完成这件事, 在发现盛萤的一瞬间,她就成了生魂的目标,差点被血尸塞进罐子里。

  盛萤客栈里值夜班的就有几道这样的生魂, 服从性高, 只要训练起来,能完成不少指令,又因为自主性差, 所以表面上看起来脾气非常不错, 客人让往东绝不往西, 可以蝉联好几个月的最佳员工,等到了合适时机,盛萤就会送她的最佳员工们回肉身。

  巫罗当年未竟的事业现在有了转机,她的兴致却并不高,就好像盛萤这么大一个生桩摆在她面前,她也要着重评断一下值不值得。

  站在巫罗身后一字排开的面具人们很有点成为厉鬼的潜质,它们已经自己生出了怨气,因此没那么容易被超度,不过相比于之前送盛萤上山的气势,眼下要温和许多,它们像是在等巫罗发话,而巫罗对待它们的态度也与上下级不同,更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

  “轮回去吧,你们跟陈妮一样,在这里困得太久了。”巫罗苦笑,“其实没有必要的。”

  “有必要,”戴面具的人终于从一群声音变成了一个声音,很有辨识度,像是鸟鸣,清脆又泼辣,“您想做的事,就是我们想做的事,为此命可以不要,轮回也可以不要。”

  它忽然转过头,看着盛萤道,“你不是一直在试探我们有什么目的吗?我告诉你!”

  难得无人阻止,就连巫罗都像是默许了这种提前泄题的行为,“血尸没有轮回,不可再生,它们又爱好内斗,这些年的数量已经越来越少,判官也因此越来越少,一旦数量降到危险值以下,轮回系统就会崩溃,到时候是什么结果你们是判官,应该很清楚。”

  “而十巫作为监察者,必须在此之前想出办法阻止情况恶化,当然,最好是能修补。当年十巫全在也耗费百年才建立起一个完整的轮回系统,现在两个人寻常小漏洞还好,这样不可逆的大漏洞实在撑不住,于是便有了陈家村。”

  “我们这些人,都是被挑出来修补轮回体系的,必要的时候自己的性命,亲人的性命,甚至无辜者的性命都可以牺牲!”

  话音落下,夏日的阳光竟有些冻人,盛萤想过十巫狠,但不会无目的的牵连无辜,也想过陈家村如陈亚萍这样的人本性不坏,不计回报愿意为之牺牲,兴许是为了一件高尚的事,但离真相尚有一步之遥……现在对方透题透得如此彻底,盛萤和她周围这一圈人都有些愣住了。

  她们不在局外在局中,有些事没有戳破,还有逃避的权力,一旦戳破就不得不面对,尤其是陈亚萍。她不是村里的长老,在这个时间点只知道自己在帮十巫做事,也知道这件事非做不可,却没有太直接的使命感,面具人的话尚未说完的时候,她就已经向对面挪了挪,现在几乎挪到巫罗的队伍中去。

  孟扶荞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陈家村这样的行事风格,居然还能出判官,甚至不只一任判官……这些亡魂做的事兴许不对,但也实在不能说是错了。

  沉默在众人之间发酵,最后还是巫罗开口道,“趁现在有判官,都轮回去吧,错过这一次,你们或许会化为厉鬼,再想毫发无伤就难了,何况我的工作我自己会去完成,你们不能从衙门里出去,执着也是无用。”

  面具人低下了头,正如巫罗所说,它们确实很不甘心,盛萤这样一个天生适合打在地基之下的人都出现了,它们却困在衙门中,没办法再进行当年的计划,这份不甘心是它们不想被超度的理由,却也是孕育厉鬼的沃土,甚至不需要太长时间,它们就会迅速堕落,反而给巫罗和生桩添麻烦。

  最终说话又多又脆的面具人点了点头,“那我们走了,您……保重。”

  巫罗笑起来,没有应承。

  这个衙门是盛萤和姜羽共同建立,她们两个要超度的主对象不同,村民却是广泛分布在两个衙门中,盛萤和姜羽都要对它们负责。幸好面具人们虽然执念深重,但还没发展到不可逆的程度,姜羽的血砂本就盘旋空中无事可做,此时立刻包裹上来,将怨念从亡魂身上扯下,形成一个个圆形的囚笼。

  面具人们最终又看了一眼巫罗,随后向姜羽道了声“多谢”,便在金色的阳光中逐渐上升消失,连带着它们的怨气竟也在血砂中消泯,姜羽都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况,不需要判官超度的游魂留在人间的怨气是可以自己消弭的,需要判官超度的对象一般都没这么简单,留下的怨念不仅难以消散,任其发展还会影响其它亡灵,所以判官要对它们负责,在亡灵进入轮回之后,还要针对怨念进行清扫。

  “陈家村这些人本来就是精挑细选,”巫罗看着姜羽大惑不解的表情道,“其中一条筛选原则就是……不容易被执念所困。”

  “不容易被”和“不能被”是两个概念,置身这样的环境中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巫罗和巫谢需要这份执着才能成事,可要是执着太过,心思不够豁达,就会被这种使命感拽入深渊,轮回需要的是心思坚定者,不是泯灭人性者,尽管就最后的结果来看,两者区别不太大。

  终于,整个陈家村除了巫罗这个活人之外,只剩下陈妮和陈亚萍了,陈亚萍原本是抽出来的生魂,可随着身体的死去,她现在的性质和亡魂也差不多,没有符纸血砂之类实物的支撑就会像最粉嫩的豆腐,颠簸即碎。

  盛萤和陈亚萍打交道的机会更多,姜羽却对她不是很了解,本来判官就不该和亡魂有太多交集。

  判官重情,怕的就是不忍心。

  陈亚萍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她刚刚向巫罗的方向走了几步,此时已经站在了盛萤的对立面,透过乌云的阳光毕竟不多,在她脸上留下晦暗不明的光影,“其实……用妮妮打生桩并不算失败,是我在上面动了手脚。”

  陈亚萍的目光垂落,“打生桩,不仅会要妮妮的性命,还会将她的魂魄困在砖石之中,永生永世不得自由,还要时时刻刻受浇灌磋磨之苦,我不忍心,所以在妮妮下葬的时候偷偷在她衣服里面塞了一张符,令仪式不能成功。”

  所有的事最终又落到了陈亚萍的身上,进行仪式的时候巫罗已经十分衰弱,巫谢又不在村中,没有人发现陈妮身上有异,而仪式失败,促使埋在荒郊野外的陈妮被放弃,她由此生出怨念,成为厉鬼,又经几十年化成煞,煞气萦绕整个陈家村,当年那些送她下葬的人在死后,就被困在了陈妮身边,日复一日给她过生日,强调她对陈家村的重要性,直到判官铸起衙门,戳破了小姑娘的幻想。

  而陈亚萍在不久之后了解到陈家村的真相,并因此生出愧疚,她将自己心软圣母的那部分魂魄隔离出来,而这部分魂魄拼凑成了眼前的生魂,至于陈亚萍的本体……她既已得知真相,肯定会不遗余力地弥补错误,即便要牺牲自己,牺牲陈家村数百人性命。

  盛萤终于想通了整件事的逻辑,她的心忽然抖了一下,问,“短短几年之后,整个陈家村就只剩下四百零八口,其它人,今日我所见的人,是不是都被陈妮所杀?”

  陈家村最后剩下的四百零八口里不包含的人太多了,今日在衙门里见到的就是其中大头,短短几年之间,这些参与过陈妮事件的人就自然死光根本不可能,唯一的解释只有陈妮成为厉鬼之后,曾经在陈家村里肆虐过,将当年献祭她的人全部杀光,又强行束缚那些魂魄,陪她演一场又一场的戏。

  陈妮当然不记得了,盛萤早就在之前的一问三不知中就发现小女孩的记忆是片段式相互割裂的,只要一个献祭的轮回结束,她被埋进土里,陈妮的记忆就会直接重置,等到第二天阳光升起,又是新的一轮开始。

  癸巳年七月十五这一天,困住其它人的同时,也困住了陈妮。

  既然陈妮亲手为自己报过仇,她最大的执念也已经放下,超度小姑娘就水到渠成不再困难,盛萤取出案卷翻看了一眼,也确实如此,所有关键之处都有着墨,最多也就是细节还略有空缺,但对判官来说,这些就够了,没有必要追求完美。

  “等等,”盛萤手上的判官笔回落,点在案卷最后一行,“我记得孟扶荞说,沉水潭中有两只厉鬼,还是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女孩儿,另一个呢?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