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殿后的应殊然都进入铁丝网后, 小玉手一挥,两张符纸便轻飘飘从高空翻越,落在了她的掌心中, 随后小玉回身,又贴了什么东西在铁丝网上, 于是从外面看来,沉水潭仍然是那个毫无波澜的沉水潭, 古玉明镜一般, 至于水中的波澜, 岸上的的人,全都消失不见了。

  盛萤手腕一振,血砂散作微尘飘向沉水潭,转瞬之间就看见这些红色的血点悬浮在空气中……现在天色已晚, 手电筒的光照十分有限, 因此盛萤想用血砂为记, 标出沉水潭上徘徊着多少亡灵, 此时放眼望去,整个沉水潭都笼罩在血砂之中, 层层叠叠有如天上繁星。

  盛萤和姜羽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姜羽轻声道,“这么多?哪儿来这么多?!”

  上次盛萤经过沉水潭的时候, 还没有这种异象, 才短短几个月不到半年时间,就算每个月每天都有人淹死在沉水潭中,也并不会积累到这个数目, 况且真死人死到这种程度, 想必周遭村镇以及景区高层都要想办法将它填平, 怎么可能只是拉铁丝网,立警告牌。

  更重要的一点,魂魄聚集密度太高,就是厉鬼的温床,然而此处平静的很,魂魄们一丁点争斗的欲望都没有,像是执念、感情一类的东西都被抽干,只剩下无尽的空茫。

  盛萤还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姜羽,“你的经验比我丰富,知道什么原因吗?”

  “不知道。”姜羽苦着一张脸,“问我不如问血尸。”

  然后判官各自回头,一个看着孟扶荞一个看着应殊然。

  “……”孟扶荞想了想,“我见过这种情况,但规模要小的多,就在陈家村中,不过我只来得及看一眼,就被陈亚萍封进了棺材里。”

  “无论这种情况是怎么造成的,都应该和陈家村脱不了干系,而且他们还不希望我发现痕迹。”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沉水潭和陈家村本来就关系紧密,这里有什么异常陈家村那帮人都脱不了嫌疑,可是也不能怪孟扶荞,她在遇到盛萤之前就是个纯粹工具,不能看不能听,要不然也不会等陈亚萍开始最后的献祭,她才发现整个陈家村都对血尸虎视眈眈。

  “还有一件事,”孟扶荞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发现亡魂聚集的那天原本是被封在棺材中的,因为察觉到判官魂魄波动,棺材上的封印起了变化将我唤醒去救判官,我才会撞见那些透明到完全没有欲望的魂魄。”

  因为事发突然,连陈亚萍都没有防范,才会让孟扶荞短暂撞见这一幕。

  既然撞见过一次,之后陈亚萍以及陈家村的人肯定会完善计划,不让孟扶荞再有察觉,所以这样的事情未必只发生过一次。

  “你怀疑陈亚萍能够变成血尸与你见到的那些魂魄有关?”盛萤望着面前这些层层叠叠漂浮着的血砂点,缓缓道,“如果真有相关,那这沉水潭上忽然聚满了这么多相同的魂灵……难道陈家村又在制作血尸?”

  可陈家村已经荒废几十年,村民也在那样一个晚上集体献祭,只剩下谢忱沣这唯一活口又在戏园子里被厉鬼所杀,尸体早就腐烂化泥,血尸又非得用空荡荡的躯体才能制作,而被选中的人在此过程中会饱受折磨,它们从哪儿找神经如此不正常,对莫名其妙的信仰如此坚定,还愿意成为消耗品的冤大头?

  当年十巫制作血尸的成功率非常低,以陈家村这种情况,能找到一个冤大头就已经很了不起,血肉之躯也根本无法和东海之泥捏成的陶胚相提并论,前者一点磕碰就会青紫流血,后者据说是女娲手笔,摔不碎也砸不坏,一次不成功就回收尝试第二次,而血肉之躯只一次就要从内部腐烂了。

  “要不要顺便去陈家村里看看,”孟扶荞提议,“反正也不远。”

  “嗯。”盛萤点了点头,“等天亮了再去,陈瑞甫的死会让附近乱上一阵,白天到沉水潭来不方便。”

  她随后又叹了口气,“还是想办法先将这一池的魂魄超度了吧。”

  像萤火般漂浮在空气中的游魂很麻烦,风吹雨打没有关系,但一点活人的呼吸就能将它们都吹散了,就连判官用血砂,都得用的合乎分寸,否则它也要当场崩溃,然后就会引起连锁反应,遍布的魂魄一个都救不回来。

  “等等,”孟扶荞忽然道,“挤在东边角落的那道魂魄,就是两个月前溺死的初中生。”

  她说着,将笔记本掏出来翻到较后面几页……陈瑞甫有将相关新闻剪下来贴在笔记本中的习惯,而这一页上是关于初中生溺亡的官方通报,下面就是死者的证件照。

  血尸不愧为血尸,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中,短短时间不倚仗外物就能分辨出水面上有多少魂灵,又能根据面部特征和陈瑞甫的笔记,分辨出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魂灵是谁……盛萤微微震惊了一下,“是他吗?能不能叫过来问清楚两个月前发生过什么事。”

  尽管孟扶荞习惯性抑制自己的好恶,但很明显抑制得不算好,很久之前盛萤就发现孟扶荞很喜欢被人夸,还不能明晃晃地夸,一点表情就够了。这也很好理解,孟扶荞活到现在,拥有最多的是畏惧、厌恶和憎恨,百分之八/九十都是些负面情绪,剩下的百分之十里又有一大部分是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这部分善意如同泡影,不戳穿时美好绚烂,一旦戳穿,见到她的真面目,少有不变质的……即便没有厌恶和憎恨,畏惧是生物的保命本能,人要如何抗拒本能?

  直到她遇见盛萤……判官对很多事都抱有满不在乎的态度,血尸的乖张和戾气就像一棒子打在了柔软棉花上,那棉花还会笑着问,“你这么厉害吗?”

  所以连孟扶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了盛萤由衷的夸奖,判官有一点震惊的表情,孟扶荞心里就软软的,想抬起下巴应一句,“我就是这么厉害呀!”

  “这要你们判官想办法了,”孟扶荞转了一个圈,裙摆边缘轻轻扫过盛萤的膝盖,令判官看清楚血尸的模样,以及萦绕在她身上的凶横,“我一身红尘欲望,接触沉水潭中这些玻璃似的人,它们会瞬间崩裂,永世不得超生的。”

  孟扶荞这话说得又残忍又无辜,盛萤在她的裙摆飘过时捏了一角在掌心中,此时微微拽了一下,将故意找茬的血尸拽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的孟扶荞有些过于妖异坦诚,一点遮掩都不屑于挂在脸上,刚开始还好,渐渐的盛萤就感觉出几分不对劲。

  她抬头,先看了应殊然一眼,这一眼还没看完全,就被孟扶荞给严严实实挡住了,血尸有些不高兴,她伸手,捏住了盛萤的脸颊肉,强迫自家判官只看着自己,“你要是眼里有别人,我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盛萤:“……你挖吧,我有问题要问应殊然,你要是不想听,也可以把我的舌头拔了。”

  黑暗中,盛萤和孟扶荞无声对峙,片刻后,盛萤才再次开口,“应殊然你现在对姜羽是什么感觉?”

  应殊然和姜羽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她们还在观察沉水潭中的魂灵,姜羽想凭自己的经验总结出一套办法……此时盛萤一问,应殊然才勉强分出一点精力给沉水潭边另外的人。

  “什么感觉?”黑暗中,应殊然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还带着点自嘲意味,“忐忑,绝望,像是你们人类趴在断头台上,等小羽给我一个最终判决。”

  盛萤几乎没有等她说完,就转而看向眼前沉郁的血尸,“应殊然没有受影响,两个血尸,受影响的却只有你,孟扶荞……你不觉得自己像喝醉了酒,有些意识不清吗?”

  岂止意识不清,情感都被放大了数倍,显得孟扶荞像个阴晴不定的疯子,虽然她本来就是个阴晴不定的疯子。

  “我知道我有些不正常。”孟扶荞如此坦诚倒是让盛萤有些猝不及防,她在孟扶荞近距离地压迫下眨了眨眼睛,“你知道?”

  “在靠近沉水潭之后,就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影响我,”孟扶荞伸手挽住了一缕风,“血尸没有被饥饿感吞没的时候,即便能感觉到判官散发出来的生命力,能听见一刻不停的心跳声,仍然有自控能力,可以选择性屏蔽,以求得片刻安宁。但从几分钟前,我就没办法将注意力从你的身上挪开……试过了,但不行。”

  孟扶荞很清楚,任由这种影响发展下去,她一定会强制性扣住盛萤的手,以大量鲜血来浇灌自己心头的焦躁。

  “盛萤,我压制本性压制了几千年,这几千年里总是很疲累,只有现在是轻松的,轻松的让我害怕。”孟扶荞轻轻推开了盛萤,在彼此之间留下了空隙,“陈家村的人对我实在太了解了,我怕它们会借我之手,干出一些违背意愿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