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萤是跟孟扶荞一起坠入水中的, 但她并没有被水所困,而是轻飘飘落在了地面上。

  灰褐色的泥土地面,渗入星点血红, 通往看不见的地方。

  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盛萤这才发现自己手上提着一盏灯笼, 灯笼里面的似乎不是蜡烛,而是一截线香, 檀香味就是从这段线香中传出来的。

  “往前走。”有人道。

  盛萤环顾四周, 她所站的这条路铺设在河水正中, 并不宽,只够两个标准体型的成年人并肩而立。除她之外,天地苍茫,头顶有雪落下, 大雪, 已经在灯笼杆上厚厚地积了一层, 也是这细长长一条积雪, 让盛萤觉得自己这会儿应该也是个雪人,她便有些不想动, 怕抖落了一肩白雪。

  “往前走啊。”那声音又道,“你的路在前面。”

  “……你知道这是孟扶荞的嗓音吗?”盛萤将灯笼提高了一些,她周围并没有第二个人, 那声音是凭空出现的, “还是打薄过的,很年轻。”

  “……”沉默了一阵。

  盛萤贵在诚恳,所以这话别人说赤裸裸的阴阳, 她说却像是认真赞赏。

  “孟扶荞是我的血尸, 成天琢磨着怎么吃了我的魂魄, 给她个机会特估计能列成菜单,”盛萤叹了口气,“所以你用她的嗓音诱惑我往前走,我只会站在原地不动。”

  “……”又是一阵沉默。

  点着线香的灯笼被盛萤放在了地上,她半蹲下来,用手将雪拢了拢,不知道为什么,这些雪落地即消,只积在与盛萤有关的东西上,她忙活了半晌,从自己的头发、肩膀还有灯笼上往下拨,也只能拨出两个小小的雪人,好在这些雪并不会化,所以盛萤用红绳将雪人串起来挂在了背包上。

  “你说前面是我应该走的路对吧?”盛萤做好这一切,忽然抬头,问那虚空中的声音。

  那声音回答:“嗯。”

  “那再见了,”盛萤说着,忽然走到了泥土道路的边缘纵身跃下,“我是跟孟扶荞一起下来的,她怕冷清和孤独,我得去找她。”

  话音淹没在黄泉水中,这水无比阴寒,当中似乎蕴养着死灵,盛萤沉下去时这些东西都向她拥来,像是长久没有感受过温暖,没有见到过活人,在这阴寒地狱中,沉入了一个太阳,于是万物都不想放弃这个生存的机会。

  盛萤是判官,她当然清楚沉在黄泉中的这些东西是什么——亡灵,但并非常规亡灵,更像是被剥干净怨气的祟,或者血债太多,难以投身的厉鬼。

  前者与欲念纠缠太深,所谓的剥离干净只是针对外部附着的怨气,深入其中部分的就很难办,需要依靠魂魄本身的愈合能力,而这将耗费相当长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亡魂便漂浮在黄泉中。

  后者的情况更复杂,厉鬼是一种统称,后来分得太详细,详细到能整理成十几页厚的小册子,就连判官也嫌麻烦,只有在衙门中进行危险等级划分之时才会使用,大部分情况下仍然以厉鬼代称,而不分类。

  当然,也并非厉鬼就会沉入黄泉,大部分仍然是被判官直接超度送入轮回了,因为它们没有伤过人,或是虽伤过人,却是牵连很强的因果报应,譬如伏印和董鸢,只有无差别肆虐且吞噬生魂和亡灵者,才会被判官渡入黄泉水中,若是洗不清罪孽,这黄泉水就是囚笼牢狱,要永远受这剜肉刺骨之冷。

  而这些东西都非善类,困在水中如狼似虎,好在黄泉深不见底广不见岸,盛萤虽是判官,因受她判令惩处的亡魂一两年间也有几个,在如此广袤的空间中没那么容易撞上,避免了伺机报复的可能。

  与水同色的枯骨攀附向盛萤,想占据她的身体,也想借她劈开的水浪离开这个世界,时间一长它们就发现判官势不可挡,铁了心要游出这片无尽深渊,于是亡魂们又慌张起来,它们害怕盛萤真的成功,于是攀附变成了更具恶意的拽和摁,细瘦五指掐住盛萤的四肢和脖子,它们拼尽全力要将盛萤留下——既然自己出不去,那就没有人能够出去!

  黄泉水只是一种象征,象征着生与死划开的界限,盛萤沉在其中无论多久都不会窒息,只有掐在她脖子上的手越来越紧,直到血砂从中穿过,让亡灵短时间消融在了水中。

  以盛萤为核心,血砂如同一层又一层的行星环围绕旋转,波及的范围极大。这里毕竟是亡者领域,盛萤无法确定地宫中的风水阵是直接将自己送到了黄泉,还是模拟出一个类似的场景,总之这里很不适合生存,血砂的失活量也非常大,几乎每隔两分钟,就有一段血与砂分离,血被稀释,砂沉底,周围的亡灵便会随之爆发出呼啸声。

  时间一长,血砂之外就是一片绯红。

  盛萤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跳进来,此阵名为“九曲”,进来要走的就是轮回路,但没有人说过走完轮回路就能破阵,相反,轮回路是能随便乱走的吗?

  只有人死了,魂魄转世才会构建出一个完整的轮回。若始终陷在风水局的逻辑中,难以跳出来想一想,真的走完这段轮回路,估计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但跳进水里还是过于冒险,也非唯一的出路,最好的办法还是先站在原地,弄清楚上方的声音是从何而来,有什么目的,怎么会下雪,雪又为何只落在自己身上不化……再试探性顺着道路往后退,看看会是什么结果。跳水只能算最后一招,甚至是被逼无奈下的最后一招。

  盛萤急是因为她知道这个地方不适合孟扶荞,血尸现在只是个普通人,她会被困住的。

  在棺材里,孟扶荞还能闭上眼睛截断意识,将百年当成一瞬来过,而现在只能清晰无比地感受孤身一人和千篇一律,有理智的生物都会逐渐崩溃,无理智的会先生出理智然后逐渐崩溃。

  血砂的用量越来越大,盛萤手心攥着罗盘,这是她在进入古井之前就准备好的东西,一共两个,其中一个给了孟扶荞。

  罗盘以契约为引,血尸的那块永远指向判官,而盛萤这一块永远指向孟扶荞,即便是在这黄泉水之中。

  血砂为她开路,盛萤从怒吼的亡灵中穿过,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面对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四周浑浊、嘈杂、一片漆黑,冷与疼痛共生,还有血砂在抽取生命力,身体仿佛疲惫到了极点,盛萤感觉自己全靠本能在跟着罗盘,而这种本能是最后才会丧失的东西。

  “盛萤,你救救我……”

  喧闹声中,盛萤忽然觉得自己听到了孟扶荞的呢喃,从胸口处传来,微弱但清晰。

  渐行渐远的神智被猝然拉了回来,撞得胸口有点疼,姜羽送给盛萤的红绳看着不长,却像是用之不竭,她取了一段出来系在罗盘上,另一头绑住了手腕,随后用尽全力将罗盘向前一掷……黄铜打造的罗盘瞬间消失在漆黑湖水中,片刻之后红线猝然绷直。

  盛萤手一招,漂浮在外的判官笔重新被她攥紧,原本就声势浩大的血砂在这一刻仿佛一朵盛开的玫瑰,艳烈且声势浩大,像是要在这瞬间将盛萤这颗内核燃烧殆尽,而盛萤本人非但不介意,还在主导这一场要命的消耗,血砂已经将红线完全覆盖,随后施加在上面的力道足够令空间扭曲,漆黑的黄泉水中注入了光。

  这阵光迅速扩散,亡灵也在哀嚎中身影渐消,随后澄澈的水倒灌而来,取代了黄泉的浑浊却未能取代阴冷,孟扶荞先是看见了一点绯红,随后这点绯红变大变深,巨型玫瑰绽放在她面前,还顺便撕碎了她所拥有的那个“盛萤”。

  “玫瑰花瓣”将孟扶荞包裹其中,苦难终于到达了阈值,少女的身形在血色中慢慢成长,到达核心时,孟扶荞已经恢复成了原先的模样,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近乎透明的盛萤,“为了来见你,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你欠我一个人情,要记得。”

  话音难以为继,血砂猝然失了分寸,玫瑰花瓣开始凋零。

  孟扶荞一言不发地抱住了盛萤,判官的身体柔软但在失温,如此大量的失血以盛萤的体质根本吃不消,换做是其它任何人也吃不消,她此刻无声无息地倒在孟扶荞怀中,四周仍是一片静谧,但那种孤寂感却完完全全地消散,取而代之是一种满足,一种“幸好你来了”的满足。

  血砂无法与水结合,因此干涸枯竭到近乎脱色,嫣然血红变成了寻常朱砂,在盛萤与孟扶荞的周围下着一场无声的雨。

  孟扶荞的心乱了。

  经过盛萤那番不要命地冲击,风水局已经出现了裂痕。古往今来破阵都是两种办法,智取和硬来,当实力强悍无匹到足够碾压时,就算风水阵能借日月山川之气,也根本挡不住。

  漆黑的锁链冲破了这一场红雨,困住孟扶荞的牢笼开始溃散,历经千百年,正殿与“偏殿”早已融为一体相互影响,就在孟扶荞打破风水阵最后的从容时,两座庙宇也开始彻底融合。

  作者有话说:

  限定版少女皮肤失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