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刚问话的时候, 姜羽已经放下了捂眼睛的手,她刚开始不明白盛萤的意思,顺着对方所指看向那两条鱼的游动轨迹, 才恍然。

  此阵名为“九曲”,蜿蜒曲折不可预估, 是人人要走,人人不同的轮回路。

  “我与孟扶荞先入水, 你们在外面等一等, 以防四个人都困在里面。”盛萤道, “有些阵局也需要里应外合,都进去反而会出事。”

  “好。”姜羽应声。

  她们两几乎在一瞬间就达成了共识,而孟扶荞还盘着腿坐在水面上,她已经将桃木枝、怨气和残魂以及两块青铜片都收了起来。

  血尸全身上下就穿了件单薄的长裙, 为了美观, 也为了销售背包, 这种形制的过膝长裙普遍不会设计口袋, 谁也不知道她将这些东西都收到哪里去了。

  盛萤某些时候会怀疑血尸也有个类似书阁的空间,可以随时打开, 往里面扔各自的垃圾,反正同类也不多,分区简单的很。

  “你不问过我的意见吗?”孟扶荞手中正捏着盛萤给她的符纸, 清洁修补用的, 能去血污。小玉怕盛萤一去好几天,在地宫那种“阴暗潮湿,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地方没办法洗澡。

  若是往常, 落在一个困局中, 孟扶荞破局的欲望比谁都要强烈, 不知道为什么,谢鸢那句谏言此刻忽然浮现在脑海中,孟扶荞素来不听劝,这句话却如南墙,要她回头。

  盛萤将手伸给孟扶荞,“坐这么久腿麻了吧……那你去吗?”

  血尸一头撞在南墙上,“去。”

  水池之上能载万物,要打破这份宁静对判官来说不算简单却也并非很难。那两条鱼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缓缓沉往深处,奈何水面过于清澈,毫无幽深之感,近两米的鱼变成巴掌大的点也还是清清楚楚,一时之间目送和被目送的双方都有点骑虎难下,鱼忽然加快了速度,想尽早消失在这种迫人的眼神里。

  盛萤像是冰钓钻洞般划定了一个区域,血砂呈环形轻轻漂浮在水面上,彼此隔着大概半寸距离,随着血砂缓慢地旋转,被框定的这方水面也跟着搅动起来,很快水涡形成,宛如一个口袋,从盛萤和孟扶荞所在的位置向内看简直深不见底。

  从水涡中泛出一阵阵阴寒气,令人毛骨悚然。这种冷是判官所经历的冷,并非是外部的气温变化,所以开着暖气吹着空调再盖两层被子都无济于事。

  孟扶荞的腿还麻着,由于她死要面子,从刚开始钓上鱼时只麻到膝盖,坚持到现在整个小腿连同大腿都不太有除酸疼之外的感觉。盛萤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时,孟扶荞还打算靠毅力强忍,结果麻到这个份上,肢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站都站不稳,未免脸朝下摔个七荤八素,她不得已跟树袋熊学习,抱紧了盛萤的胳膊。

  不得不说年少的身体就是好用,更加轻盈也更加灵便,以盛萤的体质孟扶荞赖在上头也不至于被带倒。

  血尸的面子也是相较而来的,孟扶荞宁可在盛萤面前丢一点点的脸,也不想让应殊然看个鼻子摔歪的大笑话。

  盛萤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试了两次毫无办法,她出来一寸,孟扶荞就往上爬两寸,她出来两寸,孟扶荞就抬起下巴无声控诉判官绝情,一张钝钝的,圆润润的,缺乏杀伤力的少女脸型实在容易让人心软,何况孟扶荞眼下还有颗泪痣,不说话的时候楚楚可怜。

  盛萤叹了口气,“这可是你自己不想松手的。”下一秒就连带着楚楚可怜的少女一起跳了河。

  孟扶荞:“……”周围水声风声鬼哭狼嚎,她攥紧了盛萤胳膊,混在其中大喊,“你良心石头做的啊!我都这么……”

  旋涡深处的动静比上面的还要大,孟扶荞扯着嗓门也只能混入其中听不太真切了。

  几乎是人入水的一瞬间,漂浮的血砂就失去了灵气,全都砸在了水面上,而通道也自行关闭了。

  像这样失去灵气的血砂就无法再回收,盛萤用来开道的这一圈要能容纳两个人,耗损并不小,小玉看到估计会心疼死。

  宵烛就站在水涡不远处,眼睁睁看着盛萤和孟扶荞抛下自己往坑里跳,虽然现在两座庙宇已经重合,姜羽和应殊然也能帮忙看着自己,但到底隔着一层,视线都模糊不清,宵烛觉得自己现在发疯对面只会吓一跳,不一定能及时阻止。

  随后想了想,她还是放弃了发疯的念头,怨气对魂魄的侵蚀程度很高,不过抽出之后残余的影响也不会忽然之间又让宵烛变成厉鬼,她还有躯体这一道锁,以理智锁住愤恨,时间长了兴许不行,几个小时,一两天还不成问题。

  况且这地宫已经是衙门,发疯也只能在这一亩三分地拆柱子摔瓦片,活人就两个,都是判官,一个在水里,一个够不到。宵烛做了一辈子的行业领袖,如果现在形同厉鬼却一个人也杀不死,沦为笑柄……想想还是觉得丢大脸,不如算了。

  在自尊心这一块,她能跟孟扶荞彻夜长谈。

  既然打定了主意不发疯,宵烛就在神像前自行找了块地方坐了下来,一边发呆,一边看着水面,直到盛萤和孟扶荞也沉向深处,只剩下不可辨认的小点。

  这水虽是不正常的清澈,但跟河流湖泊甚至水龙头里流出来的也没什么不同,少量解渴,大量饱腹,从气管呛进去会窒息。

  当旋涡还没有闭合的时候,中间是有空气的,盛萤和孟扶荞坠落的速度也不快,旋涡底部像是在拒绝接纳外物,一直后退,可惜施加的外力有限,一直退也不是办法,最终还是让盛萤和孟扶荞陷入其中,水瞬间淹没而来,眼睛耳朵鼻子口腔都被阻塞,胸口的胀痛和异常明显的求生欲让孟扶荞抱紧了盛萤。

  血尸什么欲望都有,很多时候甚至难以自控,唯独“求生”这种不尊重个体需求,条件反射式的欲望独立在外,血尸基本上感觉不到,就算面对同类,在真正会死的情境中,也是求胜欲更多于求生欲,孟扶荞更是一度认为自己没有这根筋,直到此时……

  水已经将她整个人吞没,孟扶荞从未如此清晰地明白自己要死了,她忽然很想睁眼,看看自己死后会去往何处。

  血尸的消亡应该是无声无息的,没有魂魄,就不会形成祟或厉鬼,躯体也不会因为沾染了煞气、湿腐气变成僵尸,被同类吞噬的瞬间就像永远被锁进了棺材里,再不见天日。

  这也许是她唯一一次见到死后世界的机会。

  不知是豁然开朗的心态起了作用,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堵在胸口漫延向四肢的不适感都渐渐消退,孟扶荞在水中缓缓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然后就看见自己八爪鱼似得缠住了盛萤。

  孟扶荞:“……”

  好在盛萤本人似乎并不知情,她双眼紧闭眉心微蹙,脸色略显苍白,像是被噩梦禁锢住了。

  水并非死水,它轻轻托举着两个人,置身其中,孟扶荞能感觉到细微的水流,她小心翼翼地松开盛萤,又忍不住伸手轻轻按了按判官的唇面,将下唇几乎咬出血的软肉解救了出来。

  她们所停留之处离水面已经有很远一段距离,远望不见光,但周围也不昏暗,以孟扶荞现在的视物能力也能看清周边情况,仿佛置身海洋深处,茫茫一片不见尽头,孟扶荞试图往下探寻,游了一会儿又折返回来牵住了盛萤的手。

  这片海洋如此寂静,甚至听不见水浪声,虽然孟扶荞不肯承认,但她确实害怕最纯粹的孤独,盛萤现在无知无觉,若是被水流推远了,或是自己迷失在没有方向标的某处……孟扶荞心想着,“长途跋涉还是需要带一点口粮。”

  她喜欢逆流而上,不过这水造成的阻力并不大,对体力的消耗也一般,孟扶荞有点漫无目的,呈曲线向下游了很久很久,直到疲累水面还是那么远,周围仍然寒冷、寂静、空荡,而她身边除了一个不会动的盛萤之外,什么都没有。

  孟扶荞怔在原地,忽然明白这就是她的轮回路——什么都没有。

  这里就是一口无法挣脱无法屏蔽意识的巨大棺材!

  “盛萤。”孟扶荞在水中开口,她不在乎自己被呛进多少水,也不在乎什么窒息死亡,只是想在这片虚无中找到一点东西,一点可以触碰的,有过去和未来的东西。

  实际上她并没有呛水,也没有窒息,这水只是牢笼,剥夺了孟扶荞的自由,而盛萤则是这个幽深地狱给她的光,就像钓在驴嘴前永远吃不到的胡萝卜。

  越是得不到执念越深,执念越深这片虚无也就更能折磨她。

  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孟扶荞漂浮在水中无法对它进行任何计量,她兴许已经被困了一年,百年,甚至千万年,久到孟扶荞违背本性,轻轻抱住了盛萤,将耳朵伏在她胸口,想听一听那庸碌而机械的心跳声。

  “救救我。”孟扶荞轻轻道,“盛萤,你救救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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