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萤为了解放双手, 刚刚就已经将卷轴放在了地上,宵烛的人生过于精彩,两册合一之后卷轴长的有些过分, 此时卷起来却薄薄一层,正好是个放在书阁中规整且好看的厚度。

  她将卷轴放下的时候就发现缺失部分已经填补完成, 是关于宵烛父亲和祟的。

  那位贪得无厌的老人至死都将宵烛当成是所有物,可以赋予她生命, 自然也能夺走, 她本来就是一味种在自己家里的药, 每天给吃给喝,浇灌毒药使之成长,为的就是十五年后能摘下来救自己一命,否则种这味药有什么用。

  这套“种药”理论也让孟扶荞想起谢鸢来, 只是对宵烛的遮风挡雨从来有目的, 那对盛萤呢……

  孟扶荞盯着水中的鱼微微出神, 她见过谢鸢也与宵烛共事过, 这两位判官都非常规,宵烛能两次占据这个位置, 而谢鸢可以在死后封地,甚至封地时她的魂魄都不完整。若真要一较高下,后者的难度还要略胜一筹。

  这世上每天那么多弃婴, 谢鸢不救别人, 只救了盛萤一个,小白菜般呵护着长大,从小听得故事都与轮回相关, 就没有目的吗?

  水中的鱼似乎察觉到了孟扶荞的心思, 它们忽然之间跃出水面, 带起的水花呈圆弧状自鳍与尾滑落,随后“噗通”一声,黑白颠倒错位,庙里面三个人都隐隐感觉到脚下有些震颤……

  就在鱼跃出水面的那一刻,孟扶荞顺手去抓,然而两条鱼皆无实体,从她掌心穿过,一种阴寒湿冷却像是顺着鱼身被挤入皮肤中,达到了渗透和残留,就在这刹那间,孟扶荞与盛萤感受到的还不只是脚下震颤。

  契约产生了异常波动,孟扶荞的心被什么东西攥住,狠狠揉了一把,刻在上面的两行字被抹平,盛萤与孟扶荞甚至能看见它们消散的过程,因为这五个字从孟扶荞胸口透出,化作了金色的烟尘,但很快一切又恢复原状,那顷刻消失的契约仿佛只是错觉,孟扶荞捂了一下胸口,她问盛萤:“看到了吗?”

  “看到了。”盛萤指了指自己那只还在血泊中呆着的锦囊,“刚刚令牌也消失了。”

  令牌支撑着锦囊的形状,前者若不存在,锦囊就会直接委顿下去,哪怕隔着一段距离,这样的变化也很明显。

  盛萤又问:“你……什么感觉?”

  直到此时,孟扶荞才定下神回味了一番契约消失那瞬间自己的感受,如同几百斤常年套在身上磨破了皮,早已深入骨髓的枷锁一下子散了架,欲望喷薄而出,方才下肚的蛋糕与面包一点作用都没有,不只是饿,还有冷,冷到肌肤每一寸都要起寒颤,然后是对杀戮的狂热,若非时间太短,孟扶荞毫不怀疑她会掐住盛萤的脖子,感受血管搏动的同时剥夺它搏动的权力。

  那不是孟扶荞想要的自由,她总感觉契约解除后缺少了什么,所以血尸的本性会被完全激发出来,可要是问她缺少了什么,孟扶荞一时又答不上来。

  脚下的震颤让池塘在转瞬间变得巨大,刚刚只能容纳两个人,转身都有些拥挤,现在整个庙宇之下并非夯实的泥土,而是一层层的涟漪,而庙也不太对劲,好像实物上又叠了道光影,除了人之外所有的陈设都分了层。

  “怎么回事?”宵烛开口。

  盛萤:“……这是你的地盘啊,我们才刚进来没多久,”然后她又反问了宵烛一句,“怎么回事?”

  宵烛:“……”

  她咳嗽一声,“不知道。我之前都被封在神像中,此处也不是我的地盘,只是用来摆放神像而已,兴许是有人觉得将我镇在这里更安全吧。”

  “那另一侧的庙宇你有印象吗,”孟扶荞短暂插了一句,“还有谁能跟你分庭抗礼?”

  这个风水阵局是对称的,所以破局的人数目要对等,身份要对等,就连实力也要在伯仲之间,若一方破阵后另一方磨磨蹭蹭半天没动静,阵势就会倾斜,先将破阵的吞噬,再回头将未破阵的慢腾腾折磨至死。

  既然是对称,此处的镇物是宵烛,另一处的镇物应该也差不多,就算没有在判官的位置上两进两出,也肯定是个不规矩的,叛逆程度能进历史前三。

  等震颤停止,庙宇中的一切归于平稳,孟扶荞在错综叠加的光影上,看到了衣着轮廓近似姜羽和应殊然的人,而除她们之外还有个第三者,因为不熟悉,这个第三者孟扶荞实在认不出来。

  根据另一边的动作,姜羽和应殊然大概也发现叠加上去的这一层光影是属于另外半侧的人,姜羽甚至还向盛萤挥了挥手,她连说带比划,生怕对面不明白,“我快结束了,只差超度这最后一步,但不知道为什么,案卷已经完成的情况下,就是没办法将人送走。”

  这种相互的叠加很有可能是空间上的,所以姜羽说得每句话都近在咫尺,听得非常清楚,盛萤却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木着表情,一动不动地看着姜羽。

  姜羽瞬间有些着急,她的肢体表达已经算很强,但毕竟不会手语,她会,盛萤也未必看得懂,所以比划半天,累的半死,盛萤还是微微睁大了眼睛,向外冒着傻气。

  “冒着傻气”这个形容是是应殊然说出来的,她的原话是,“对面脑子没问题吧,怎么全身冒着傻气,跟这样的人合作我们不会永远困在这里出不去吧……小羽,你歇会儿,别跟傻子比划了。”

  等应殊然阴阳怪气完,盛萤才缓缓道:“我这边的情况也差不多,案卷已经写完了,但人没办法超度。”

  姜羽:“……”

  应殊然:“……”

  只有孟扶荞的笑已经憋不住,渐渐肆无忌惮起来。

  宵烛脸上的表情也不太端庄,自祟取出之后,她的躯体稳定了许多,尽管隔段时间仍有融化的迹象,却也不像之前那么恐怖,至少眼珠子不会晃悠着掉出来。

  她已经转过了身,肩膀和后背微微发颤,显然是在忍笑。

  沉默了一阵,盛萤才接着道,“你那边什么情况,详细说说。”

  姜羽是个好脾气的,她无奈叹了口气,轻轻“哼”了一声,“就欺负我。”

  随后才继续开口,“我这边是一位……不对,是半位判官,它是被制造出来的,跟古井里的那些又完全不同,更像是陪伴产物,总之非常复杂。”

  应殊然看着姜羽的眼神有点恨铁不成钢,她早知道自家判官温柔老实,但也没必要老实到这种程度,若自己某一日被同类吞食,从姜羽的生命中退出,她还不被人欺负惨了。

  然而盛萤这次却没有让姜羽再吃亏,趁着话音停顿的功夫,盛萤道,“我这边的镇物是宵烛。”

  有这一句就够了,应殊然也是活了几千岁的老不死,宵烛或许没有青史留名,但在业内非常了不起,血尸们没有与她接触,也多多少少听说过,至于姜羽……她是八年的判官,一代卷王学霸,早些年刚接触这份职业时,就翻阅完了所有的入门书,宵烛能算她半个导师。

  姜羽那边有点肃然起敬,就差把笔递过来要个签名,而宵烛自从知道姜羽和傅般共用一套灵魂后,多少也有些怀念和愧疚,所以笔递过来,她就一定会签名。

  这种没来由的惺惺相惜惹得应殊然有些不爽,她伸手挡住了姜羽炽热的目光,“宵烛可弄死过三任判官!”

  姜羽表示:“看一眼,就再看一眼。”

  “你刚刚说陪伴产物,那东西不会是判官——敲响外殿风铃的那位,制造出来的吧。”盛萤倒是很擅长在集体开小差的时候独自思考。

  这博物馆里确实有不少东西,但要么是封印住的纯摆设,要么是没脑子的尸体和一丁点大的蜘蛛,唯二有脑子且能活动的人里谢鸢还是个游魂,现个身比菩萨显灵还要难,所以整个博物馆里需要陪伴且有动手能力的,就只剩那位判官,否则几千年来的无尽孤独,都不知道要怎么熬过去。

  盛萤已经算是比较宅的,在十几近二十年前,心脏修复手术还很不好做,术中术后的风险都非常大,并发症也多,虽然后来盛萤恢复得很好,心脏方面已经跟正常人一样,不过她缠绵病榻,已经养成了不爱运动的习惯,长大也一样,两三天甚至一个星期不见人不说话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掰着手指能数到头的日子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可困在地宫里的生灵数日子是数不到头的,孤独从来都是雪球,对有些人来说滚得快,对另一些人来说滚得慢,无论快慢,几年就能达到临界值,几百年这雪球大得可以将人压死,几千年……

  姜羽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对,是它仿造自身搞出来的东西,借了地宫这个博物馆的力量,一开始就不伦不类的,它舍不得毁掉,又留了几十年,搅得地宫差点坍塌才不得已封印。”

  “也就是说偏殿这个风水阵局是地宫建成之后又过了段时间才布下的,”盛萤看向脚底下的鱼,“那它原本该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