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记载, 血尸乃人造物,既然是人造物就不该有成长的过程,她应该生来就是那副目中无人的长相, 躺在棺材中也自带着傲气。

  然而眼前这个小姑娘又是孟扶荞无误,她的模样, 她眼下的泪痣,以及说话时那副“你们请快点死一死”的薄情……就连衣服都是昨晚出门那一套, 不过小了些, 刚好适合十五六岁的少女体型。

  盛萤:“……你还会再长回来吗?”

  对着一张婴儿肥都没消退, 眉眼稚嫩且天真的孟扶荞,判官甚至觉得不该让她看见地上那一圈血渍。

  孟扶荞也不喜欢自己现在的状态,她想了想,“可能因为我现在是‘人’, 等惩罚过去自然就恢复了。”

  说着, 她往前连蹦带跳跨了一大步, 将自己藏到了盛萤背后, “祟以完整魂魄为主心骨,残魂是次选, 残魂的残魂更是次中之次。你再用点力,说不定能直接拔出来。”

  埋藏在宵烛身体中的祟已经是很小一部分,相当于一根木刺, 不过用心险恶带着倒钩, 盛萤强拽没有问题,只是很有可能拽下宵烛一大块肉……或者说泥巴。

  虽然宵烛这副身躯感觉不到疼痛,可她的模样时时刻刻趋近于融化, 本来就不太好看, 再剜下来不知道多大一块也不知道哪个部位, 想想就瘆得慌。

  “你用力吧。”宵烛忽然自己向后退了半步,怨气察觉到她的不轨动向,忽然间如蛇吐信,张狂地扒住宵烛胸口,血色印记甚至攀爬着露出衣襟。

  盛萤等的就是对方首肯,几乎是宵烛话音方落,怨气便再度绷直,只是这一次绷直的力度相当大,最外层的怨气在细微震颤中几乎被抖落,随后又再度凝聚上来。这道由无形之物拧成的纽带竟如此紧密,随着盛萤的动作宵烛整个人猛地进入了一种固化状态,如干涸的泥土,缺乏最基本的韧性。

  宵烛的皮肤也变成了苍灰色,当盛萤扯动桃木枝时,宵烛开始皲裂,随着“砰”一声,躯体化成一地飞灰,而桃木枝飞快旋转,将怨念及其尽头的东西一并钓上了钩。

  祟的正中是道残魂,没有意识没有能力,在层层怨念的包围中呈一道雪白色光晕。这个形态还很不稳定,随着怨气被桃木枝逐渐扯开,这团白光似风中残烛,感觉随时都会熄灭。

  “喏,”孟扶荞递给盛萤一个玻璃瓶,银白经文团团簇拥着中间的貔貅,是在外殿时盛萤送给她的小挂件,可以收容怨气,“应该还装得下,不过这些怨气已经成祟,直接装进去恐怕不好。”

  盛萤:“……”

  大概是年纪变小了的原因,孟扶荞说话都带了些少女的清越感,声带薄了不少。

  当然,盛萤也会怀疑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她到现在都没怎么仔细打量过自家血尸,生怕看久了笑出声,以孟扶荞的品性要是观察到自己表情不对,估计能生闷气生个半年,而这半年里只要她饿了,自己都得过量失血。

  所以盛萤想了想,还是抑制住自己爱捉弄人的坏心眼,以防这个年轻的孟扶荞对准动脉来一口。

  “干嘛不理我?”孟扶荞晃动着手中玻璃瓶,她高傲且脾气大,最讨厌被人忽视,而现在盛萤连目光都要从自己身边绕过去,让血尸难得有些委屈。

  孟扶荞将这种不合时宜不符身份的委屈视之为外来入侵者,入侵的原因则是因为自己的心在盛萤口袋里放得太久,染上了温度。

  “你放心,我这个状态维持不了多久,如果能出衙门只需要三天,出不去就更快。”

  判官所封之地只有判官能算是主人,血尸陷入其中也如寻常亡魂会受到消磨,因为实力强悍,所以种种消磨都在可控范围内,一旦褪去本身光环,就连说话、眨眼、呼吸都会疲累,加诸在血尸身上的惩罚大概是有个阈值,只要血尸经受的痛苦和折磨达到阈值,不良状态就会自动解除。

  “我不理你只是因为你现在的样子很……可爱,”盛萤想用“好笑”,心念一转还是决定给血尸留点面子,她趁取玻璃瓶时轻轻按住了孟扶荞的指尖,“你脸色不太好,饿了?”

  无论什么情况血尸都能重生,可这个过程消耗极大,孟扶荞此时的状态又介于普通人和血尸之间,所以盛萤也不确定她脸色不好是因为刚重生有些不舒服,还是血尸的毛病又犯了。

  随后盛萤又忍不住往下想了一步——现在的孟扶荞能不能无创喝血,若是桡动脉被咬上一口且不能立刻止血,岂非又疼又痒还要忍受浪费。

  孟扶荞原本要比盛萤来的高一点,最多一两厘米,也高不到哪里去,但盛萤有心事或偷笑时,会微微低着头,极小的身高差也会令孟扶荞看不见她的表情,而现在却刚刚好,只要眼神向上去一点就够了……盛萤蹙着眉,忧心忡忡地盯着左手手腕,甚至怔忪着叹了口气。

  “你放心,我现在只是个普通人,虽然蠢动的破坏欲并没有放过我,但要是饿了吃面包就行,不一定要人血。”即便如此,孟扶荞对自己的状态还不是太满意,因为她的肚子太过配合,刚说到“面包”就咕咚了一声。

  孟扶荞:“……”她理直气壮地将下巴抬高,“我饿了,我要吃清炒鳝丝、爆鱼面和海鲜锅。”

  “只有面包你要不要。”盛萤问。

  孟扶荞点头:“要。”

  面包是姜羽塞给盛萤的,分两种,一种牛奶吐司,没有夹心,还有一种夹心小面包,除此之外她出发之前,小玉也往背包里抓了几袋蛋糕。孟扶荞对糖分的需求量相当大,牛奶吐司都看不上眼,夹心面包和蛋糕倒是吃了两个。

  趁血尸慢条斯理打开包装袋,也趁宵烛还是一堆灰烬的片刻功夫,盛萤已经用符纸代替桃木,将怨气缠绕在了上面,等血红色慢慢褪去,渐渐露出灰黑本相才收入玻璃瓶中,而从内部被撕扯出来的白色光晕或者说是残魂已经不可能再转世轮回,所以盛萤想了想,用血砂做了圈笼子,先将这东西禁锢,留着兴许还有用。

  祟是魂魄与怨气的结合体,只要将两者分开,祟便不能称之为祟,甚至规矩了许多,一点也看不出刚刚鱼死网破式的狰狞。

  “还要吗,还给你?”盛萤将玻璃瓶递给孟扶荞,孟扶荞嘴里叼着半块面包,支支吾吾地拿了过来,“白送给我的东西,当然要。”

  散落在地上的泥土慢慢又聚合成了一个人,被怨气污染的部分形同死物,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灵气,当宵烛的身体重新凝聚时唯有这一块纹丝不动,还是呈干涸散碎的白灰色扑在地面上。

  而宵烛跟陈亚萍不同,陈亚萍弥补身体缺陷的办法是变矮,而宵烛是变瘦,但并非传统意义上病态般的消瘦,就纯粹是细细长长一条,有种纵向拉长了的错觉。

  盛萤像是个医生在进行诊断,“你身体里的祟已经清楚干净,可是怨气与你相处太久,已经渗入魂魄,一般手段无法分离,你还是要进入轮回,否则我怕你不是成为疯子那么简单,恐怕也会堕落成祟或厉鬼。”

  宵烛本来就不是活人,身躯都是伪造的,没有先例,却也因此她变得很特殊,说不定魂魄连带躯体都会被怨气裹挟,最终形成一个厉鬼僵尸祟——“厉鬼僵尸”是形容词。到时候判官都不知道从何下手。

  宵烛也是在重生之后才像是真正看见了孟扶荞,而这之前她与祟处在微妙的、相对封闭的环境中,看见了血尸,却是不经大脑的看见。

  她刚刚的脑海中完全是一片浆糊,盛萤抽出的怨气越多,留在体内的就越发挣扎不肯就范,宵烛为数不多的理智都要向内抗衡。所以她外表看起来冷静端庄,其实已经无暇他顾,灵魂和怨气在体内扭曲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对孟扶荞骤然出现这件事无法消化,只能暂且无视,避免自己原地爆炸。

  十几岁的孟扶荞正在咬她的第三块面包,面包是多孔结构,半个拳头大的东西往嘴里一塞顶着左边或右边的脸颊,就能空出说话区域。宵烛在看她,而她则半蹲在“池塘”上,盯住了那两条沉在下面的鱼。

  说是沉下去,其实只为了避开盛萤的手,它们只是一种意象,一种身外化物,并不需要吃东西,也不会将咬人作为自我防御的手段,盛萤刚刚告诉孟扶荞,她怀疑这是博物馆在提示什么东西。

  于是孟扶荞就蹲了下来,一边填饱肚子,一边观察这两条鱼。

  关于血尸和判官的历史,孟扶荞自认无所不知,这博物馆中记载的未必有自己知道的详细,唯独这两条鱼她始终没有印象,也猜不出代表着什么,感觉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形成一道牢笼,将自己和盛萤困在里面,踏不出水面以外的区域。

  “你,”宵烛为了和盛萤背后的人说话,微微探过身子,“你还算血尸吗?”

  “算啊,”孟扶荞没有抬头,更没有看向宵烛,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鱼身上,而手则指向盛萤,“她是判官,而我是属于她的血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