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萤。”白影发出了声音, 这种声音并非从口舌而出,更似贴身空气的震颤,无论哪个方向, 无论是近是远,听到的音量都差不多。

  她又道:“你还是来了。”

  随后就是一声叹息, “你终于还是成为了判官啊。”

  兴许是空气振动发出的声响远不及真正的嗓音能表达情感,无论叹息还是其它对话, 都听不出白影的意图, 是遗憾亦或欣慰。她随后探过头, 目光似绕过盛萤,看向她身后的人,“你也来了?”

  姜羽半跪在地上,外殿散落的石屑与沙砾在她周围形成一层层的环形山, 而血砂似预感到危险将近, 漂浮翕张, 有着一触即发的攻击性。她并不认识眼前的白影, 也没有丝毫熟悉感,当周围的空气振动时, 姜羽能捕捉到的只有寒毛直竖。

  白影温和恬静,却散发着强大的压迫感,就连血尸的好胜与无畏都被激发出来, 在这片废墟的上空有如阴云积攒, 厚重到仿佛下一刻就会落下刀尖针芒。

  无聊的死寂笼罩了一会儿,盛萤忽然介绍道:“这位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姐姐,”她看了孟扶荞一眼, “我跟希月一样, 是被人丢掉的孩子。”

  盛萤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里曾经有个窟窿, 室间隔缺损,修补过一次,又有了并发症,从我有记忆开始,一直在各家医院辗转,直到七岁的时候才算痊愈。而这期间养育我,教导我,陪着我从入夜熬到黎明的人就是她和小玉。”

  收养流程走完后,从伦理道德上来说,她们是养母与养女,只是白影十几二十年间面容无任何变化,所以盛萤始终叫她姐姐或老师。

  如此亲密的关系,时至今日盛萤却始终不知道她的姓名。

  “你们好,”白影很配合地打了个招呼,“我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完,她像是维持不住身形,很短暂地消失了一会儿,随后白光重聚,显得更加微薄,连带着空气中包裹而来的声音都轻弱了许多,“我将图纸留给你的时候,没有料到这座地宫已经随时间流逝起了非常大的变化,表层禁制支撑不了多久,而我能想到的办法只有判官封地。”

  判官审案的衙门与轮回挂钩,可以算是最强大的封印,血尸尚且闯不出去,其它东西也只能屈就其中。

  白影没有五官,却给人一种她在打量盛萤的感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道:“幸好你感情寡淡,不会伤心。”

  故人以这种形式出现在面前,就算是盛希月那个年纪的孩子也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生死界限上的告别对任何人来说都很艰难,照刚刚盛萤所说,这道白影在她的生命里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是救命恩人,是母亲,是姐姐,是老师……若盛萤心中所有的情感有一斤,这道白影至少占去八两。

  但是她竟然连魂魄都快消散了。这个以光凝聚的形态不能长久,几乎每说两段话她就会消散一瞬间,很像信号不稳的电视画面……判官与亲人的分离是两个阶段——死亡、轮回,而魂魄的消散从不在此之中。这是最难接受的告别方式,是一种明确的跟未来的割裂,冷酷粗暴,毫无慰藉可言。

  孟扶荞看着盛萤,她不相信判官不伤心。

  盛萤只是在感情上有些迟钝和浅淡,或许是婴儿时被抛弃导致,也有可能她天生就有这样的问题,这使她某些时候更冷血,极不理性的环境中她相较正常人更容易做出抉择,但也导致盛萤人情寡淡,把真心掏给她就像掬一把灰尘洒在水面上,涟漪都不会泛起,谁也接受不了这样的情感反馈,盛萤还是像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婴儿,处在被所有人抛弃的边缘。

  孟扶荞因此喜欢挑战盛萤的底线,并期待判官被强烈情绪淹没时的手足无措,但她不喜欢盛萤被当成空洞的瓷娃娃,打碎了粘上去还说一句:“看,跟原来一模一样。”

  盛萤也叹了口气:“是啊,幸好我不会伤心。”

  “以我对你的了解,一个地宫,这几年时间还不至于将你消耗成这样,”盛萤淡淡道,“还有其他什么原因?”

  “我不记得了,”白影道:“你知道的,我是个心思非常非常深的人,临死之前肯定有一大堆事放不下,大概是因此把自己折腾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盛萤笑起来:“确实如此。”

  她接着又问:“这地宫已经被你封住,里面为什么还会有一个活物……能敲响风铃的活物。”

  这几句话说得很快,像是担心白影下一秒就会消失且难以重聚,所有人——不管是愣住的还是没愣住的,都意识到白影重聚的时间已经越来越长,她马上就要撑不住了,只有盛萤在利用时间。

  “祂,不算是活物。”白影也回答得很干脆,“祂是判官。”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所有的微光瞬间离散,白色身影跟之前几次不同,她非消失,而是在这一刻湮灭了。

  盛萤几乎下意识向前一步想要挽留,光芒只是很寻常地穿过了她的手指,似有些冷的风。

  她怔怔站在原地站了许久,姜羽站起身来,她堆了一肚子的问题想问盛萤,却被孟扶荞一个眼神制止,姜羽心里的小人“嗷”了一声,百忙之中抽空吃了一口瓜,刚要感慨孟扶荞嘴硬心软,结果下一秒她就发现血尸没有长出良心,孟扶荞纯粹是想自己给盛萤制造点麻烦。

  “看样子她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出现了,”孟扶荞拉进了和盛萤的距离,几乎一转身就能碰到彼此的肩膀,“她是判官?”

  “应该是吧,”盛萤的眼神有些空洞,“但我没有见过她的血尸。”

  判官的身份需要和血尸绑定,这一点毋庸置疑,就算是古早那批不合格的判官,制作方向也是加强外部构造来适应血尸,没有这层身份认同,就如重要文件缺乏钢印和红章,不具备任何效力。

  可是……除了判官之外,没有人可以封地形成断案的衙门,这是独属于判官的特权。

  孟扶荞还好,她放开暂时还理不通的头绪,抓另外的重点,“你……姐姐,是为了阻止困在地宫中的东西出去,所以封地,也就是说此处应该虚实相交,是一阴一阳两个地宫。我们在这里能找到的东西,只要离开衙门在现实世界同样能找到?”

  她顿了一下,“连位置都应该一模一样。”

  什么判官不判官,古早不古早……一切的混乱都是节外生枝,进入地宫的人除了盛萤,都只在乎那样东西能不能到手。

  “确实,”盛萤又点了点头,她侧过目光,龙珠的余晖仿佛未散,在她眼中留下银白色的涟漪,“那请问孟大小姐,你打算怎么从衙门里出去?”

  被破坏严重的外殿正在一点点修复,所有的瓦砾和石屑如水倒流,悄无声息,如此寂静的氛围中一点响动都能得到放大,盛萤与孟扶荞并没有刻意压低说话声,有那么一瞬姜羽以为她们在争吵。

  衙门的核心是亡灵并非判官,眼下情况更复杂,判官本身就是那道亡灵,还是一道兴许已经消散了的亡灵。没有这道核心就无法形成案卷,更无法将其送入轮回……这是个死循环,一个进入地宫就注定困死的循环。

  不知为什么,姜羽反而因此松了口气,这地宫实在宽敞,给自己和应殊然做个坟墓应该不错,虽然魂灵被吞噬属于惊悚故事,但让姜羽最放不下的,还是自己死后,应殊然的失控状态会持续很久,生灵涂炭她会伤心,是应殊然和自己导致的生灵涂炭会让她更伤心。

  若有个地方能困住应殊然,让她永远出不去,陪着自己的尸体共腐朽也算个是不错的结局,她只觉得对不起父母……年过五十的人会在某个平平淡淡的下午,收到女儿失踪的消息。但终归失踪比明晃晃的死亡要来的好一些……应该要好一些吧?

  可是盛萤和孟扶荞又凭什么要牺牲。

  在姜羽心里一人命也是命,重愈千钧,与她不相干的人,都没有必要为她牺牲,而她与应殊然走到而今这一步已经难以回头,爱没有办法说终止就终止,求而不得不是她与应殊然面临的困境,需要时间倒流,在最开始就不能动心。

  错在这里,如何纠正。

  姜羽有勇气独自面对死亡,她只希望除了自己,这份伤害不要再扩大了。

  在离姜羽不远的地方,盛萤也同样心绪起伏,她微微阖上眼睛,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在此之前,她曾拿着地图出入内城好几次,那时候的内城还处在重建阶段,遍地都是水泥、黄沙和钢筋,整个地貌都被破坏,盛萤怎么都找不到地宫入口。

  现在想想,兴许地宫入口从来没有向自己敞开过,她不属于这个故事,只是意料之外的添头,一个有比没有好的添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