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崇拜很正常, 就算是现在的章禾古城到了蜘蛛最活跃的季节,很多商家发现了结网痕迹,只要不严重就不会管。蜘蛛又叫“喜子”, 当美好的寓意实体化后,就会诞生一批人试图控制, 孟绥就是其中之一,只是他饲养的蜘蛛寿命不长, 姜羽和应殊然进入其中时都已经干瘪死亡, 接触到一点风便就地化成飞灰。

  所谓寿命不长也有个好几百年, 甚至在当地的传说中,唐宋时期还曾见过有人头大的蜘蛛从水里浮上来,被住在河边的渔夫捕获,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蜘蛛很快就饿死了。

  “这些蜘蛛伪装阴影一直靠近肯定有原因。”盛萤举着油灯四下一照, 直至光影定格在刚刚拖出来的尸体上。

  这具尸体更接近传统意义上的活死人, 它被放在甬道那种逼仄的环境中, 身上也沾了些油脂, 被姜羽硬拽着通过火焰时脚后跟遭殃,被烧成了一截焦黑木炭, 但好在出来的早,未被完全吞没,脚骨也还黏连着, 若非五花大绑, 倒也能站起来蹦跶两下。

  灯光下,自以为没被发现的阴影还在随着光线晃动向前爬行,一直爬向地上的尸体。

  姜羽缓缓道:“这些蜘蛛应该是专门饲养来制造香料的, 基于一些特性, 应该还负责清理现场。”

  她所说的现场, 就是插满战利品的荆棘林,孟绥饲养的蜘蛛与地宫中这些虽有不同,但也大概率颇有渊源,为防蜘蛛侵吞自己的尸体,孟绥沉在油脂里,而甬道中那些尸体也涂抹油脂,甚至于整个甬道都黏腻湿滑……抵御的恐怕就是这些蜘蛛。

  地宫庞杂,连建筑风格都有前后不一的情况发生,可见针对此地能做主的人很多,甚至有些相互竞争相互拆台的感觉,难说是为了什么。

  就在这时,阴影已经笼罩在了活死人身上,蜘蛛们欲盖弥彰,先在尸体身下铺成一道粗糙人影,然后排队向脚腕进发,从伤口进入皮下,整个外殿只听见令人毛骨悚然的啃咬声,活死人不知道疼,它躺在地上就像泄气的皮球,一点点干瘪下去,当灯光再晃一晃,阴影从它身上爬开时,就只剩下一张人皮。

  一张枯槁泛黄,布满油脂的人皮。

  随着蜘蛛进食完毕,那股檀香与花草味忽然陡增,竟然压下了灯油的腥臭,随后灯芯跳跃,阴影也移动地更快,像是要去往西北角。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姜羽还没反应过来便听盛萤问:“西北角有什么?”

  “不管西北角有什么,我的建议都是先离开这里。”应殊然抓着姜羽的手腕,同情归同情,血尸的占有欲不容任何人挑衅,她不仅要抓着判官手腕子,还要就着姿势往身后拉一把,姜羽也不清楚自己何故招此无妄之灾,想要保持平衡就不得不以左脚为轴兜一个圈,生生将自己兜到了应殊然身后。

  应殊然让两位判官保持适当距离的同时,又道:“谁知道这些蜘蛛吃不吃活人。”

  姜羽:“……”她下巴磕在了应殊然肩膀上,应殊然没有嶙峋的瘦骨,撞上去也不是很疼,况且血尸体贴的过分,还提前卸了力,与其说是相撞,更接近擦过,姜羽最多只是唇面有些痒。

  她轻轻拍了拍应殊然的背,血尸身上有股很淡的铁腥气,脖颈伤口红殷殷的,颜色消退又加深,这段时间里一直周而复始,应殊然心绪沸腾,黄金的心在火堆上炙烤,烫得几乎透胸而出,她的体温在升高,注意力难以集中,而这一切都抵不过“饿”的念头。

  应殊然已经困在地宫整整一天有余,被祭坛扼制,被利刃分尸,被串在木桩上充当战利品,再后来又跟孟扶荞交过手,双方达成合作关系之前,孟扶荞将她的头都拧了下来。

  这两位打架的过程中,身后还奔涌着怨念,脚步只要稍慢一点就有可能被吞噬……这种程度的消耗下,应殊然能撑到现在才饿,已经是极致的保护欲在作祟。

  “姜羽,我好饿啊。”应殊然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叹息,一瞬间,盛萤像是在冰水中沉浮,凉意刺骨,她下意识退开了两步,直到被孟扶荞轻轻搭住了肩膀。

  应殊然这句话里的欲念太重了,重到浓墨入水,一池尽染。

  饥饿只能算引子,引子后面才是庞然巨物,也是应殊然痛苦的源泉,她像是要将自己撕裂,捂着胸口缩成一团,周身温度高的惊人,趴在孟扶荞掌心的小蜘蛛已经被煞气碾成了灰烬,香气扑面而来。

  孟扶荞微微蹙眉,这种香气深藏在她记忆中,总感觉有段时间常常闻到。

  “我好饿啊。”应殊然又是一声喟叹,姜羽站在她的面前缓缓闭上了眼睛,距离如此近,判官眉眼却像是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水汽充盈的雾色中,让盛萤想起了初见她时的感觉。

  姜羽其实有点不知愁的性子,眼神中的烦忧是后天形成,应殊然消失的这两天里,她身上的阴影便淡化了,该哭哭该笑笑,略有些天真,基本不会掩藏自己,然而这时姜羽连眼泪都是浅浅一层蒙在瞳孔上,她蹲下来,虚虚地抱住应殊然:“你的判官在呢,马上就会好了。”

  然后盛萤便看到姜羽的脸色迅速苍白下去,就连眼中的光都在消失,就好像她这个人在逐渐变得透明,连魂魄都衰弱不堪,所有的生机在顷刻间都流向应殊然,盛萤怀疑在血尸恢复意识之前,姜羽就会死在她手上。

  那根本不是常规的安慰剂效用,姜羽逐渐脱力,当她的手滑落时,应殊然转身怀抱住了她,血尸眼中的欲念翻涌,几乎要将判官剥皮拆骨,一寸一寸吞入腹中……但好在应殊然的挣扎有效,她还是慢慢找回了理性,绝望与痛苦掀起海啸淹没了欲望,应殊然静静抱着姜羽动都不动。

  “看到了吗,这就是血尸。”孟扶荞的声音缥缈悠远,轻轻地沉在外殿中,仿佛跳动的光线和不知来历的风。盛萤就站在她侧前方,肩上还搭着她的手,一时竟也不敢确定这句话是不是孟扶荞所说。

  直到话音一转,“这些蜘蛛应该不吃活人,我刚刚拿它凑近你,它没有半点反应。”

  关于这点盛萤比孟扶荞还清楚,要不是她坚定阻止,孟扶荞说不定会把蜘蛛扔她领子里。

  就是因为蜘蛛不吃活人,只做清理工作,盛萤才会对西北角的东西感兴趣,在这座巨大的地宫里每一样东西都有它存在的目的,而这些蜘蛛身上自带的香腺不太可能被浪费。

  然而素来对人漠不关心的盛萤却迟迟没有回神,她在几米开外看着灯光中相依的两个人,就像隔着玻璃罩在看一场绝望的谢幕……纵使姜羽和应殊然都还活着。

  孟扶荞跟盛萤不同,她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灯光里,就算瞥见也是很快掠了过去,不做停留。她已经断断续续跟盛萤说了好几句话,盛萤始终兴趣缺缺,到最后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懒得给。

  “……”孟扶荞侧过目光,如盛萤看向玻璃罩,孟扶荞看向了她。

  “盛萤,你知道我活了有多久吗?”沉默了很久,玻璃罩中姜羽缓缓睁开眼睛,疲倦虚弱地拍一拍应殊然,而玻璃罩外,孟扶荞忽然问了个无需他人作答的问题。

  “我出生在商周之前,不被记载的上古时代,我生命里的判官可以住满你那间小小客栈还有的多,”孟扶荞的声音还在继续,“我的同类们跟我一样,只是他们中一些没有我幸运,因为我早早就旁观过了血尸动情的结果,而他们直到以身犯禁才后悔,就像现在的应殊然。”

  盛萤听到了一些嘲弄,一些无所谓和一些……伤心,那点伤心不着痕迹,是万千尘埃之一。

  “血尸与判官不过一纸契约,那股占有欲便能烧心,若在其上衍生出不必要的感情,就会变成偏执、掌控和独占。你在我的身体之外呼吸我都会感到痛苦,我会时时刻刻想杀了你,吞噬你,与你合二为一。”

  孟扶荞笑起来,说话声像是跳跃的音符,轻盈而疯狂,“自此之后每一次血尸感觉到饥饿,判官的命就系于一线之间。刚开始或许能够克制,但爱这种东西,就算薄情者也要经历浓转淡,只要开始产生就会一直驱使一直策动,不断加强,直到最浓时……”

  孟扶荞的话戛然而止。

  地宫比深夜的章禾古城还要安静,安静的能听到呼吸声。应殊然抱着姜羽不肯松手,却又怕揉碎了她,血尸这种强大到无惧天谴的物种此时比玻璃罩还要脆弱,她将自己埋在判官颈侧,眼泪洇湿了衣裳,应殊然重复着问:“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小羽。”

  姜羽连手指动起来都很困难,她仍然在轻轻拍着应殊然的背,“不要怕,我们快找到办法了,殊然……你不要怕。”

  她的话音那么浅,听来甚至不如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