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殊然比姜羽还要谨慎, 她干脆躲到了石柱之后,因为她怕自己忍不住会笑出声。

  迄今为止,她一直被孟扶荞掐着软肋, 从祭坛逃出来之后还被迫接受了不平等条约,血尸心中的爱不一定有但憎绝对分明, 应殊然不会让自己任人摆布。

  即便如此,在她听到盛萤说从未骗过孟扶荞时依然怔了一怔。

  这世上最能引发谎言的情况就是畏惧, 而判官必然畏惧血尸, 那是写在基因里的东西, 就像是喝水、吃饭和呼吸,所以判官当然会对血尸说谎,不管怎样的谎言他们都不会有负罪感,血尸觊觎魂魄, 被轮回唾弃, 不值得真心。

  就连姜羽也曾对应殊然说过谎。

  大概是对孟扶荞的憎恶和对判官的同情, 应殊然忍不住站在了“老实巴交”的盛萤这边, 已经脑补到小判官暗恋血尸多年,一朝梦碎, 情何以堪,再顺便唾弃一下都是孟扶荞这种同类败坏血尸的名声。

  全是偏见,没有客观。

  谁知道“情何以堪”的小判官站在阴影处想了想, 没有接受孟扶荞的“我是为你好”, 但接受了她关于“血尸天生坏种,就爱说谎”的解释,盛萤缓缓叹了口气:“也对, 你就算哪天坑死我也是天经地义……你的心黄金打造的, 精巧贵重, 可惜是死物。”

  油灯下的阴影太重了,孟扶荞越来越看不清盛萤的表情。

  关于血尸的心是无情死物这一点,还是孟扶荞亲口告诉盛萤的,但此刻她却被这句话轻轻刺了一下,从胸口开始又疼又痒,像是被蚊子咬了脚心,然后隔着靴子去挠。

  盛萤从石柱子上将油灯取了下来,细弱的灯芯晃了晃,光线缓慢地稳定下来,终于照亮了她的眉眼。

  跟以往倒是没什么区别,昏黄光线落在她素白的皮肤上,盛萤眼皮半卷,似有些看不出来的疲倦和愠怒,但被她藏得很好,盛萤的情绪总是淡淡的,淡的连她自己都难以察觉。

  这是盛萤显而易见的缺点,她开酒店也是为了接触更多的人,去学习鲜活的人性,让自己不至于像根杵着的木头。

  孟扶荞初见盛萤的时候,她就是那副木头样,绵绵阴雨中一根打着伞的木头,面无表情低着头,看向牢笼中衣衫褴褛的自己。那种冷漠才是荆棘,比刺穿应殊然头颅的更加锋利也更加阴毒,生长在盛萤的血肉中,让她所有的情绪比起自然流露,更像是一种表演。

  盛萤也并非不明白这些感情,一个尽责的表演家至少要读懂剧本,因此面对盛希月只完成到一半的作业和弄丢的护身符,盛萤知道生气;在看见小玉、九叔、孟扶荞这些相对亲近的人时,盛萤知道微笑……可惜这些都只是外在驱使,盛萤很少很少会自己产生感情,这就像一种病,一种感情缺乏症。

  知道盛萤有这种病的人不多,小玉算是一个,孟扶荞算另一个,前者是长久陪伴朝夕相处,而后者需要的只是第一眼……荒村初见,第一眼时,孟扶荞就清楚盛萤是个残次品。

  愠怒藏在那双冷冰冰的眼睛里,孟扶荞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拉住盛萤,不管对方愿不愿意,都强制性的与之对视,盛萤稍稍挣扎了一下,最终只是眨眨眼,目光定格在灯盏上,倔强的在视线中屏蔽有关孟扶荞的一切。

  她的脸被孟扶荞端着,因为上托的力肉都被挤了出来,盛萤单薄苍白,弱不禁风,唯一几两肉大部分长在胸上,小部分长在脸上,她是鹅蛋脸,即便瘦削,线条也流畅饱满,两颊肉冰凉软和,孟扶荞不碰还好,碰到了便无意识手欠,忍不住揉了揉。

  盛萤:“……”

  自知实力悬殊,她动都懒得动,孟扶荞揉了一会儿才想起正事,她看向盛萤眼底,去捕捉沉在深潭中的涟漪,而盛萤眼睑半阖,那点情绪在逐渐消失,又恢复成寻常样貌。

  “好摸吗?”盛萤敲了敲孟扶荞手背,“这是我的脸,别捏坏了。”

  熟悉感回升,新鲜感消退,孟扶荞不知盯着什么出了会儿神,她的手心仍然托着盛萤的下巴,手指却从眼下划过,像是一个擦去眼泪的动作,但盛萤并没有哭,就连被欺骗之后的情绪起伏都平息了下来,空壳子一副对孟扶荞道,“你下次要骗我提前通知一声,方便我做好准备。”

  “……”孟扶荞冷冷笑了一声:“好。”

  这戏的开场和高潮都不错,就是收尾仓促了些,应殊然看得一头雾水,并充分怀疑盛萤是个受虐狂,“还是我自己的判官好,什么都好。”

  在判官评比中倒数第一的盛萤和名列前茅的姜羽都看着油灯,外殿中的光线似乎起了变化,阴影随风晃动,从东南角向北挪,转眼已经挪到姜羽面前不到半米。

  灯下阴影本该是灰黑色,略深略阴暗,因为与光毗邻,当中藏不住东西……姜羽面前这团并无区别,只不过阴影边缘很粗糙,有种沙砾感,呈现方式也有一定的问题。

  姜羽还在思考有什么问题,孟扶荞已经被盛萤轻轻一推,左脚踩进了阴影中,就在这瞬间,外殿中四个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阴影原本分布均匀,除了缓慢而轻微的移动外并无错漏,血尸没有影子,她们被世界唾弃,难以证明自身存在,直至孟扶荞触碰到了阴影,它们感受到了实物的存在,就像修复bug一样,在孟扶荞脚下形成了阴影……半边身子的阴影。

  这道阴影形成的方式也非常奇怪,并不是忽然出现,而是贴地有什么东西延展出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行修补,孟扶荞动,这半片阴影也跟着单脚跳动,看得四个人一阵沉默。

  孟扶荞从阴影中带出来一样东西,她故意在盛萤眼下摊开手,掌心里是一只正在窸窣爬动的蜘蛛,灰黑色,比米粒大不了多少,身上散发着一股馨香。

  这股香味盛萤和姜羽在古井中就曾闻到过,很淡,有些像是檀木与某种香草混合,可离开古井后这股味道就消散了,空气中充斥着油脂的腥臭,直到小蜘蛛的出现。

  大概是在血尸的掌心困久了,它猝然暴露在众人面前时有些怕生和怯懦,抖动着八只腿缓缓往后退,直退到手掌边缘后肢试探了两下,已经找不着力点才止住。

  它个头实在过小,血尸和判官也并非生物学家,看不出这是什么品种,唯一一点特殊大概就是腹部翻过来有两道青蓝色,像是某种腺体。

  香味就是从这种腺体上传来,并在孟扶荞掌心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爬痕。

  “这股味道我也闻到过,”应殊然忽然道,“在困住我的荆棘上这股味道非常明显。”

  困住应殊然的那片荆棘林并非自然生长,也非传统意义上的“荆棘”,而是由无数削成的木桩组成,有些木桩还分叉,有些像一小节的狼筅,能将好好的人头捣烂……应殊然被插在上面的时候,就在想这一大片荆棘林有什么用处。

  它应该是存放战利品的地方,人类、野兽,还有些只存在于上古时期的生物……血尸软硬不吃,服输只有一种情况,就是实力上的绝对碾压,因此有针对性的陷阱不一定复杂,却一定煞气极重,这片荆棘林中每一根木刺都曾洞穿过胸膛,让生命在其上挣扎流逝,就连魂魄都刻上难以磨灭的阴影。

  既然如此,荆棘林中的尸体呢?那种地方人是进不去的,就算进去也只是多一个枉死的生灵,无法进入自然无法清扫,但一天一夜的时间里应殊然观察过周围环境,木刺上只有血迹,木刺下是厚厚一层类似骨灰的钙质物,除此之外四面荒凉,连一点肉渣都没有看见。

  而木刺上就沾着类似的味道,零距离闻起来甚至更香甜些。

  应殊然将自己的猜测一五一十告知姜羽,另外两个人只能算是蹭听,如果在盛萤和孟扶荞之间再划分一个等级,经过了刚刚“可怜判官求而不得但超爱”的脑补,盛萤的优先级还向前提了提,只有孟扶荞是真正的外人。

  “以这些蜘蛛的体型,人无法进入的地方对它们来说是轻而易举。”姜羽还是没有从油灯上收回目光,就好像上面有什么东西将她粘黏住,连站立微仰头的动作都维持了许久未曾改变。脊椎难以负荷如此长时间的压迫,发出只有姜羽本人才能听见的吱嘎声。

  她有一种难得的专注力,直到盛萤举着油灯走过来,在她眼前扫了一下姜羽才缓缓回神,“我之前进过一个水下冢,茔冢的主人是秦末汉初的方士孟绥,他的尸体并未收入棺椁中,而是缠绕无数层蜘蛛网……”

  姜羽这么一说,应殊然瞬间有了记忆,那孟绥的尸体非常奇怪,他有四手四腿,全身浸泡在一层油脂当中,最后才裹上蜘蛛网……在孟绥的尸体上也有一股香味,但与这里的不尽相同,那股香味更加浓郁芬芳,甚至浓到有些发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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