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萤像是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小小的铃铛上, 没有听见孟扶荞的回答。

  风铃脱胎于人骨,形状上已经有了相当大的改变,难以辨认是哪个部位, 制作风铃的人手艺登峰造极,风铃下边缘是镂空结构, 有四个小小的菱形孔,这些孔还不及针眼大, 只够头发丝穿过去, 而在孔之上是一种面具图案。

  风铃外壁并不厚, 想要在上面进行雕刻需要万分小心,而面具纹理清晰细节到位……像这样精美的白骨风铃房梁上少说也挂了有四五百枚,建造这地宫的人肯定耗费了不少心思。

  对判官来说风铃的工艺再好,眼前最首要的还是将它们全部破坏掉, 盛萤问孟扶荞:“能帮我再揪两个下来吗?”

  举手之劳而已, 孟扶荞道:“好啊, 你欠我一个人情。”

  不等盛萤拒绝, 已经有两枚风铃落在她掌心,这些纯手工制作的东西在细节上多少有些区别, 盛萤有些无语:“这点小人情你也要?”

  “万一有用呢。”孟扶荞也不客气。

  盛萤瞥了她一眼,总感觉孟扶荞像是在买理财产品,随时准备从自己这里赚波大的, 但……卖理财的又何时吃过亏。

  两枚风铃被盛萤轻轻一握, 她的手劲并不大,然而风铃还是在外力挤压中慢慢化为齑粉,盛萤将掌心摊开, 风便带走了骨灰。

  想要控制判官需将亡者骨骸经过繁琐步骤进行加工, 而要毁弃它们说简单倒也简单, 只需“自相残杀”就可以,不过这种自相残杀很明显还需要一个外在条件的加持,否则刚刚殿内风起,铃铛相互碰撞,就该将彼此全都撞碎。

  而盛萤已经试出了这个外在条件,姜羽看着空气中的飞灰,也瞬间明白过来,她在暗处拉了拉应殊然的手指,“能把屋顶上的铃铛都取下来吗?”

  应殊然从怨气被拆解驱散开始,就表现得不是很高兴,她眉目不及孟扶荞凌厉,素雅清妍,冷着脸也不算太吓人,姜羽那时就没有留意到,现在更有点不自知的迟钝……应殊然没有立刻回应让姜羽有些奇怪,她小声问:“怎么了?”

  “嫉妒,”应殊然指了指盛萤:“嫉妒她是判官。”

  同是判官,所以盛萤跟姜羽性格再不同,彼此再陌生,在某些时候总能形成配合,而血尸不同,永远蠢动的欲念和长生不老的属性,注定彼此上下位的关系,应殊然和姜羽生来不平等,因此才嫉妒。

  姜羽只是稍稍有些迟钝,不傻也不至于应殊然都这么明晃晃表现出醋味了,她还反应不过来,只是在这八年里姜羽渐渐能够琢磨到一点血尸的心思,应殊然与其说是嫉妒盛萤,其实更接近于自我厌恶,她嫉妒判官,嫉妒酒店里的服务人员,嫉妒路上的过客,嫉妒飞鸟虫鱼……憎恶自身。

  姜羽轻轻挨在应殊然的肩膀上,“你不用嫉妒她,你拥有一个判官。”

  满屋顶的铃铛忽然如暴雨泻地,砸在地上只能听到“哐哐”钝重的声响,外殿雄伟辽阔,屋顶有八/九米高,这些风铃又是被强硬外力拽下来的,速度快密度大,石屑横飞,地面和梁柱都被撞出了凹点和白痕。

  除了姜羽,应殊然根本不顾它人死活,盛萤是个喜欢看热闹且看热闹不脸红的,别说只是挨在一起贴贴,就是当着她的面接吻,盛萤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询问什么时候完事,而孟扶荞却比想象中要纯情那么一点……她看天看地看油灯,就是不看人。

  血尸和欲望是共生体,所有感情都必须控制精准,稍有泄露就会形成极度的贪婪、得寸进尺和不死不休,孟扶荞并不相信血尸会有什么纯粹的爱。

  她冷着脸拉了盛萤一把,替她挡去头顶的杀器,盛萤:“……”围绕她的血砂一下子失去了保护对象,茫然了一会儿开始气冲冲跟孟扶荞对峙。

  血尸的好胜心有时候就这么奇怪,她们与判官不可分割,于是判官也成了这份好胜心重要的组成部分。

  “孟扶荞,”盛萤与孟扶荞距离很近,当她抬起眼睛时彼此目光相交,盛萤从烟熏火燎的地洞里逃出来没多久,双眸中还凝着一片水色,不像要哭,只是很深邃,“你还记得你第一任判官吗?”

  孟扶荞心上那些软乎乎的泡泡又重新跑了出来,以孟扶荞一己之力摁不下去也戳不破,直到盛萤的话传入耳中,所有的泡泡都在表面结了一层冰,随后尽数碎成了霜雪。

  第一任判官对孟扶荞而言已经是千年前的事,这片土地还处在神话时代,人没有现在多,但消耗得速度极快,疾病、战乱、天灾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发生,今日繁华的部落明日就成一片荒丘,但很奇怪,如此久远的时代真正信奉神的人却并不多,他们当中甚至有很多成了后世的传说,最终被冠以“神”名。

  既然有人生有人死,就说明轮回系统已经建立且运转良好,只是上千年已经过去,血尸的记忆再好,也不可能到现在还能想起当初细节。孟扶荞沉默半晌:“只有一点印象。”

  屋顶的铃铛还在持续不断往下掉,砸在孟扶荞撑开的结界上会听见空腔声,比砸在实物上动静更大,盛萤和孟扶荞就在这样巨大的喧闹中被迫看着彼此,直到盛萤有些不自在地撇开了目光,她轻轻咳嗽一声,“不问问我为什么忽然对此感兴趣吗?”

  “谁知道你呢,”孟扶荞有些破罐子破摔,“你不经常心血来潮。”

  盛萤很少会反省自己,被孟扶荞这么一说她“嗯……”了半晌,“有吗?”

  孟扶荞无语。

  “你要是想知道判官祖宗的事我以后再说给你听。”落在四面八方的声音渐渐停止,孟扶荞伸手,戳破了罩在头顶的透明泡泡。这种行为就像是一种安慰剂,那些漂浮在心上的泡泡孟扶荞一点办法都没有,但终归能控制这层保护她和盛萤的结界。

  气泡爆炸时发出“啵”的一声,盛萤向后退开半步,离开了必须跟孟扶荞对视的范围,而孟扶荞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手指勾住了盛萤袖口,又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松开。

  她很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更不喜欢这种感觉是因为盛萤出现或消失。这一任判官对孟扶荞来说有特殊性,但特殊性仅在于可以利用,几十几百年后想起来可能会稍微感激一下,不过那时盛萤的长相已经开始模糊,然后再过几十几百年连“盛萤”这个名字都会变得陌生。

  孟扶荞不与天地同生,却很有可能同死,而盛萤寿命很短,若依赖她施舍的自由,重回棺材里的日子屈指可数,孟扶荞想要的盛萤从来给不了,所以她也只能是牺牲品。

  怪只怪判官愚蠢,让只配在阴暗牢笼中扭曲挣扎的血尸触碰到了阳光。

  孟扶荞的眸色发沉,边缘浓郁的像是要渗出血来,盛萤一直觉得她这双眼珠子特别好看,随情绪颜色变换的时候更加好看,很可惜这双眼睛需要孟扶荞这个展示架,挖出来就是两枚死物,否则以血尸的恢复速度,盛萤完全可以多挖取两双,用来做装饰。

  风铃已经全部摘下,姜羽甚至用符咒将它们都集中了起来,在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小的白骨山峰。

  她跟盛萤在甬道中时,还曾受到过风铃影响,也就是说那会儿外殿中还曾有人能敲动风铃,此人究竟是谁,盛萤和姜羽逃出来后他又去了哪里,还有他为什么要阻止判官进入地宫,又如何能掐准时机奏响风铃并及时抽身?

  姜羽看着面前这些白骨风铃渐渐地有些头疼,她之前深入过的地方虽也凶险,但不管是规模还是当中的装饰品,都远不及眼前的地宫,因此头疼归头疼,姜羽又忍不住想兴许在这里她真能得偿所愿。

  销毁风铃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在姜羽发呆的时候盛萤已经踩了上去,白骨在她脚底摩挲出一片碎裂之声,姜羽:“……”

  她也没见过盛萤这样的判官,就算心中无慈悲,看见森森白骨多少也有敬畏感,但盛萤却像是在催流程,她们进入外殿已经有一段时间,地宫中不太平,困住血尸的祭台、古井中的神龛和巨蛇以及布满尸体的甬道……而外殿这么大一个地方到目前为止仅有风铃这个难题,而风铃还无人奏响,怎么看都很有问题。

  两只风铃在盛萤手中轻轻一握即碎,现在是堆成团踩上去,转眼骨灰就铺满了地板。姜羽一开始并不想参与,这些东西已经是千年前的造物,不属于生灵更不属于亡灵,只是一件用来控制判官的工艺制品,姜羽就像尊重坟头的墓碑一样,尊重这些白骨。

  盛萤忽然开口道:“如果我死了,尸骨还要被杀我之人……”

  盛萤的话尚未说完,姜羽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与其留着尸骨让仇人糟蹋,不如毁去干脆,判官的敬畏要用对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