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的令牌再寻常不过, 边缘是一圈花纹,与植物藤蔓相关,具体是什么孟扶荞看不出来, 她对此不太精通,背面刻着望舒与羲和, 很抽象,跟简笔画差不多, 主要讲究的是一个仙气, 在令牌这巴掌大的地方只能省去五官追求意境, 全凭左右两边对立的日月才能分辨一二。

  而令牌的正面则是两个名字,两个并排而立的名字,先用刻刀雕一圈,填入血砂与金粉, 其中“孟扶荞”更深更浓, 边缘的刻痕很新, 显然是刚刚才起的变化。

  判官与血尸的契约是双向的, 孟扶荞心上的名字重新烙烫过,令牌当然也会有相似情况发生, 她暂时还琢磨不透这样的变化意味着什么,随后想想又觉得无所谓。血尸与判官都是彼此生命里的过客,通常情况下血尸活得更长久, 但判官神魂不灭总会有下辈子, 相交线而已,在历史进程中仅有那么一刻相遇,眷恋反而是最不该产生的情绪。

  孟扶荞试探性地捏了捏令牌中段最薄弱的地方, 在它发出极轻微的纤维撕裂声后又停下了动作, 良久, 她撇一撇嘴,评价“娇气”,便重新将令牌收好,捧着那一抔香灰下楼了。

  人还没有走到大堂,就听见鼓面震颤的声响,嗡嗡嗡个不停,虽不轻浮烦人,但小堂鼓毕竟是人皮制成,属于亡者尸骸的一部分,对判官影响很大……孟扶荞再抬眼看向盛萤,只见她端着银耳汤规规矩矩坐在凳子上——

  是厨房里洗菜用的矮凳子,双腿并拢时膝盖能跟腰持平,盛萤论个子还可以,只是过于单薄,所以整个人看背影小小一团。

  由于令牌还在血尸身上,不用回头盛萤就能感觉到孟扶荞的靠近,她又将身形缩小了些,口中道,“你的银耳汤我让九叔多加了点冰糖温在锅里。你要是不想吃银耳汤也行,小玉年纪轻,肉比我嫩。”

  小玉:“……”她满头问号,僵着脖子缓缓转过脑袋来盯着盛萤看,脸上的表情全垮了,开口就是哭腔:“老板……”

  “我对人肉没兴趣,我更喜欢吃判官。”孟扶荞实话实说,“……银耳汤有冰的吗?”

  片刻之后饭店门口就整整齐齐坐了三个人,从她们这个位置望过去,只能望见社火表演团的尾巴,幸亏盛萤这家客栈的地理位置极好,经过客栈再往里走没多长时间就到了内城,也就是古祭坛的所在地,因此社火表演团不至于完全离开视线。

  内城还没有完工,一来古祭坛需要保护性重建,本身就是大工程,二来内城刚开始并不在章禾古镇的规划内,只是因为这几年旅游业兴盛,章禾古镇周遭的非人工景点多,本身又带着很浓的神秘色彩,主办方还能整活,越搞越红火,吸引来的投资也多,三四年前才决定开发内城,不过现在离收工也快了,甚至连店面都已经半租半卖全部清空,只等着几个月后商家入驻。

  没有完工自然就进不去,这也是社火表演进行到内城就必须回头的原因,当然他们所谓的回头也不是队伍转个弯,或者所有人齐齐向后转那种简单回头,须得最前面拿火把的引路人走到队尾,坐轿子的“钟馗”跟上,随即铜锣一敲,其他人才能转身,再沿路返回到外城口。

  流程比较麻烦,却是必须要守的规矩,表演团的人或多或少都吃过这方面的亏,宁可寻常做事繁琐点。

  小堂鼓还在背后的桌子上响个不停,似乎是想催促判官完成什么事,这种声音藏在古城的热闹背后根本不值一提,唯独困扰盛萤……片刻之后孟扶荞被木质令牌了硌一下才发现这东西还在自己身上,这么长时间判官都忘了要回去。

  “哝,”孟扶荞将令牌递还给盛萤,“谢谢。”

  盛萤很自然地接到手里,指腹自上到下划过,随后将令牌装入锦囊中,“是我该谢谢你……刚刚我都提醒小玉要及时行乐了。”

  被提到名字的人从盛萤背后探出半个脑袋,小玉从外面回来刚喝了一碗热腾腾的银耳汤,两颊微红还有些犯困,她耷拉着眼皮子看了看孟扶荞又看了看盛萤,随后眼睛忽然瞪大,她蹭得从板凳上站起来,指着盛萤:“你你你……”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话。

  “对不起,”盛萤倒是认错态度良好,做了错事的人往往很清楚自己错在哪里,因此小玉不需要将话补全,她就先下手为强,“当时情况危急,我认为应该要想办法稳住血尸……是小玉你告诉我判官与血尸之间唯一的影响通道就是契约,我就冒险试了试。”

  “那也不能……”小玉跺脚,“气死我了。”

  她又一屁股坐回了原处,将身子拧过去背对着盛萤,像只自闭的小猫。

  盛萤戳了戳她,小玉犟着脾气不理人,就在这时孟扶荞忽然发出一声叹息,她凉凉道:“我在令牌上动了些手脚,建议你们检查检查。”

  盛萤还没动,小玉却一下子坐不住了,她赶紧回头要来令牌,凑到眼睛前一毫米一毫米地仔细观察,深怕忽略哪道细节。孟扶荞掩着嘴朝盛萤做了个口型,“这不就哄好了。”

  盛萤也回给她一个口型:“谢谢。”

  今天盛萤已经说了很多次谢谢,连孟扶荞都受到影响难得坦直,又沉默了一会儿,孟扶荞清清嗓子拔高了一点声音,“你身体没事了吗?”

  判官只是寻常普通人,受伤会疼,重伤会死,盛萤虽然只是失血加疲累,可失血过多同样要命,她生活习惯也谈不上健康,睡眠浅容易醒,吃饭少又不准时,处于活着就行这个区间内,成为判官后难免负担过大,刚从昏迷中醒来第一件事就遭遇天谴,超度了章禾古城内无数亡魂,到现在还没机会好好休息。

  小玉又瞬间抬起头来,急得都快哭了,“怎么……老板,你哪里不舒服?”

  盛萤知道这又是孟扶荞故意的,自己就坐在她旁边,小板凳都快挨上了,自己又不聋,有什么必要忽然提高声调。

  “我还好,”盛萤乖乖答复小玉,“血砂是消耗品,但每次都能回收一部分,用量大对身体的影响也一般,这次只是困在里面太久,超度的对象还是旱魃……”她停顿了一下,想想继续道,“又跟陈家村有关,才受了影响。”

  听到“陈家村”三个字,小玉眉心皱巴巴的,她先掠过盛萤看向孟扶荞,随后又垂下目光拉了拉盛萤袖口,在她耳边轻声道,“那她还好吗?”

  “我听得到。”血尸本来就五感敏锐,她们三个人又是整齐一排挤在门口,盛萤坐中间,小玉在右,孟扶荞在左,即便隔着一个人距离也很近……孟扶荞都不用刻意去听,这话就自然而然传到了她的耳中。

  小玉缩了一下脖子,她性格软,连鬼都怕,自然也畏惧血尸,孟扶荞又是一个刚刚才压下欲望的血尸,周身煞气未消,盛着银耳汤的碗就像块豆腐,刚被她端起来的时候边缘瞬间开裂,随后裂痕止住,没有继续漫延,勉强还能装着甜汤不外溢……小玉清楚知道自己全身的骨头并不比白瓷碗坚硬多少。

  “陈家村那些人很奇怪,它们所有的计划到目前为止都以失败告终。”盛萤一边说话一边起身,将嗡嗡蜂鸣的小堂鼓从桌上拿了过来,“四百零八口人都愿意献出生命,还能制造陈亚萍和谢忱沣这样的……东西,就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它们也有点认输认得太快。”

  这种情况下的自愿认输不过两种情况,要么是真的全面溃败,救都救不回来只能认栽,要么就是带有明确目的性。卧薪尝胆也好,迷惑敌人也罢,图得都是“日后”。

  盛萤手肘架在膝盖上半撑着下巴,小堂鼓放在另一侧,她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着鼓面,这东西是人皮制成,正常情况下别说是摸,光看着都有阴影,否则陈巧雪也不会送瘟神一样特意送过来,盛萤却丝毫不在意,她细细听着鼓声,又开口道,“要不毁约吧?”

  判官跟亡灵说得话都带有“承诺”性质,有些甚至会写在案卷中带入轮回,对双方都有一定程度的影响。原本盛萤超度完伏印,这段尘缘就算了结,而谢班主和陈家村也只是借助伏印的尘缘才接触到盛萤,彼此就像“朋友的朋友”,还没发展出独立感情,只要盛萤不认账,她与陈家村仍然是独立个体。

  至于谢忱沣,依照伏印留下的案卷对他进行半强迫式地超度也不难,最多最多也就是留下点隐患,这点隐患不会比董鸢从陈巧雪的身体里醒来更大,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盛萤思来想去,找不到非得蹚浑水的理由……除了她是孟扶荞的判官。

  孟扶荞跟陈家村的牵连太深太深,她曾住在陈家村,她有一任判官是陈家村的人,她在陈家村被抽走灵识丢失了部分记忆,又是在陈家村被盛萤捡到……种种过往意味着盛萤能与陈家村割席,孟扶荞却一定深陷其中。

  盛萤转过头,静静看着孟扶荞,她的目光从血尸眉眼勾勒起,至薄唇处结束,最后又落回眉眼中,坦然真挚,仿佛什么革命战友,“你人美心善,会怪我撒手不管吗?”

  孟扶荞:“……”白瓷碗顺着裂纹“咔嚓”一声,听动静是碎成两半了,只是被她托着勉强维持完整。

  小玉:“……”木质令牌“哐当”掉在地上,她脑子一片浆糊,分不了神去捡。

  这两位都是第一次听人夸血尸“人美心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