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小玉接到符纸报信回到酒店的时候, 盛萤已经吃上了银耳汤。

  银耳是中午刚炖好的,一半放在冰箱做冷食,另一半温在锅里, 都是用来饭前赠送的甜品,询问客人口味进行冷热调节, 还顺便送一小碟的葡萄干和山楂碎,拌在一起吃, 银耳汤本身的甜度不高, 炖得黏稠, 胶质全出,比罐头里的银耳糯且醇厚,只是仍不得盛萤喜欢,她今天主动提出要喝, 将九叔和他几个徒弟感动到差点哭出来。

  这个时间点吃饭的人寥寥无几, 加上有社火表演的热闹可以看, 人都挤到了街上, 酒店中相对冷清,当然这种冷清也有人为干预的因素。

  整个章禾古城都过于热闹, 人群虽说是跟着社火表演团一直在往前挪动,两侧队伍都拉得很长,但路边仍是有些站不下, 很多都被挤到了临街的店面中, 唯独盛萤这里像是划出了一道界限,人群微微凹陷,屋檐向外空出了一段距离。

  其实盛萤没动什么手脚, 主要还是她楼上养着一只饥肠辘辘理智都不太健全的血尸, 魂魄本能有些畏惧, 所以纷纷让道,不过魂魄也坚韧,在血尸的压迫感下也没有溃不成军。

  小玉右手提着灯笼,左手捧着小堂鼓——这面小堂鼓就是陈巧雪进入衙门时抱在怀里的那面,当初滚到桑树底下怎么找都找不到,陈巧雪还以为就此丢了,谁知今天下午整理道具的时候,她又看见师傅们拿了出来。

  一想到这东西是人皮,还是“自己”的人皮,陈巧雪就全身发痒,鸡皮疙瘩倒立,难受的不行还说不出具体是哪里难受,思考之后她就将鼓带了出来,原本想交给盛萤的,路上遇见小玉就委托她带了过来。

  小堂鼓基本没什么变化,只是周围的漆看起来比之前更新一点,上面那颗黑痣越发浓郁,确实很像墨点,还是晕开的墨点,整面鼓吸饱了水汽,有种润泽感,拿在手中就能察觉鼓面和鼓身都养得很好,没有干裂和毛边。可越是这样陈巧雪就越害怕,总有些鼓要活过来的错觉。

  “她……陈巧雪还说这鼓自从进了古城之后就不规矩。”小玉将灯笼放在桌面上,谢忱沣的残魂被当成了蜡油,以符纸为灯芯正在燃烧,这种烧法不会对谢忱沣产生致命影响,只是纯粹的疼痛折磨,跟传说中十八层地狱里的火山地狱差不多。

  小玉清了下嗓子,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她继续道:“这鼓不用敲就会发出声音,鼓面有一点微微颤动,像是在和什么东西共鸣。”

  论胆子,小玉的也不是特别大,她天天跟判官血尸住在一起,时不时要款待找上门的怨魂或者帮盛萤善后,这么多年竟还是怕鬼……准确来说小玉是怕故意吓人的恶鬼和不明原因的灵异事件。她将自己胆子小归咎于能力差,有人撑腰当个临时辅助还可以,让她正面迎战强敌,小玉只剩下抱头鼠窜。

  也因此小玉特别钟情武侠小说里的花瓶角色,理论知识无人能及,实践能力一塌糊涂,可就是能混到最后毫发无伤。

  说完话,小玉又四下张望一眼,“那位呢?”

  她很少叫孟扶荞的全名,通常是用“那位”“血尸”等等笼统称呼,哪怕当着孟扶荞的面也是一样,最不客气的时候直接喊“喂”,这又跟她胆小的本性完全相悖,头铁的很。

  “楼上呢。”盛萤让九叔给小玉也来了一碗银耳汤,热腾腾又不至于烫破上牙膛,刚好适合从寒风中回来的人。

  小玉捏了下鼻子,“噫……好重的血腥味。”她刻意将小堂鼓放在灯笼边上,董鸢与谢忱沣之间纠葛太深,用杀与被杀来形容显得过于简单,小堂鼓又是董鸢的人皮做成,靠近的瞬间烛火更烈,几乎高出灯笼罩。

  空气中的那股血腥味是从楼上传下来的,并不重,鼻子被冷空气一吹直接麻木,这点异常气息基本察觉不到,只有小玉天生敏感,血尸有一点异常她都有感应。

  “老板,你的契约书呢?”小玉提心吊胆地问。

  “给血尸了,”盛萤背对着小玉,她站在无人处凑着章禾古城的热闹,“天谴想让孟扶荞为祂兜底,却预估错误,如果血尸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我塞给她的契约书也不起作用的话,今天章禾古城就会血流成河。”

  她回过身来笑了笑,“我的建议是赶紧喝口热乎的银耳汤,再看看这辉煌灯火,不然死不瞑目。”

  小玉:“……啊?啊?!”

  她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自家老板会忽然宣布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消息。

  左右挣扎片刻,小玉认命似得将脸埋在了碗中,孟扶荞要是真的大开杀戒确实没办法阻止,自己跟老板都属于炮灰,无效担忧不如及时行乐。

  就在这时,社火表演团刚好从客栈门口经过,浩浩荡荡,里面的人带着面具,扮演各种恶鬼和神祇,也有些传统的踩高跷和耍腰鼓,尽管脱胎于祭祀活动,也保留了一些酬神斥鬼的项目,但经过演变,整体还是娱乐性更高,也幸好这种“不够还原”才没有惹出大乱子。

  陈巧雪混在队伍当中,她手里拿着小铜镲,偶尔才来那么一下,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摸鱼。表演团里基本都是她的同乡长辈,陈巧雪又是刚发烧生过病,本来是打算让她呆在酒店里休息,不要大冬天跟着队伍走好几公里路,辛苦还没什么意义,她又不是团里的固定成员。

  不过团里有迷信点的认为陈巧雪忽然发烧又忽然恢复,应该是犯了忌讳,需要将身上的霉气病气冲一冲,而陈巧雪本人也想参与,商量过后给她安排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咸鱼岗位。

  小玉木着一张脸搬了张凳子坐在盛萤旁边,陈巧雪隔着老远冲她两挥手打招呼,引得周遭不少游客跟着回头,好在这些目光未做停顿,很快又收回跟着表演团继续行进。

  就在这时,被小玉随手放在饭桌上的鼓忽然震动起来,发出很轻的声音。鼓是打击乐器,就算有响动也应该是一下一下的鼓点,可实际听来却大不一样,倒似蝉翼震颤,连绵不绝,连带着厨房里的九叔都探出半个头来问,“什么动静?”

  “鼓响……没事,”盛萤还是双手捧着银耳汤望向门外,“放心吧。”

  九叔也没再多问,又将帘子放下缩回了他的厨房。古城观光客多,酒店里吃饭的人也不少,即便九叔手下有两个徒弟还有帮厨,很多菜仍然要提前一天预备,当天是肯定忙不过来的,只是要根据淡季旺季备多备少的问题。

  门前的热闹熙熙攘攘地来熙熙攘攘地走,没有落下一地冷清,远远还是能听见相当嘈杂的声响,孟扶荞一个人在房间中眨了眨眼睛,她的瞳孔重新恢复光芒,那层镀了膜的纯黑色慢慢散去,孟扶荞这才发现竖棺离自己很近,连带着陈亚萍也很近,彼此只相隔半臂,完全能够一伸手就掐到脖子。

  陈亚萍的脑门上贴着一张黄符,她现在只有孟扶荞一半高,闭着眼睛躺在棺材中不动弹,这个仿制品的确做得很好,竖棺都辨认不出自己封印的并非血尸,锁链仍旧尽职尽责地搅动着。

  除此之外在她周围,盛萤还撒下了一圈香灰,香灰是从炉子里倒出来的,因为常年积压又未曾过筛,导致很多结块,灰烬绕成的圈子也就有粗有细,看起来很糙,不过简单的风吹和人为破坏都很难让香灰出现缺口,它也并非“画地为牢”的那个“牢”,而是一种通知,只要孟扶荞跨出圈子,盛萤就会立刻知道。

  孟扶荞:“……”

  她手一扫,直接在圈子上扫出了一道缺口,走出两步后又倒退了回来,用地上散落的废纸包了点香灰,准备带下去撒到盛萤的碗里。

  判官与血尸本来就该同甘共苦,盛萤把自己一个人丢在楼上就算了,她甚至将竖棺往前挪,陈亚萍那张凑近放大的脸猝然间让孟扶荞吓了一跳,还有这些香灰……香灰跟黑狗血、墨线和朱砂一样,可以用来对付亡魂,对血尸也有一定程度的影响,譬如那股烟气充盈的味道,普通人闻着还好,对孟扶荞而言那就是直冲天灵盖的风油精,多少影响食欲。

  她已经恢复了血尸的常态,饥饿感毁坏欲永远蠢动永远共存,是她的重要组成部分,而盛萤塞在她掌心的令牌加深了契约的强度,以至于孟扶荞平静后那颗心仍是物理意义上的有些疼,这种疼痛许久不好,她用手戳了戳胸口,忽然有一下像是针扎,疼到孟扶荞有些怔愣……又不是肉做的,一块金子,怎么会有如此绵长细腻的感觉。

  她又端详了一眼手中的令牌,所有判官都拿这样东西当宝贝,不给看不给摸,孟扶荞前前后后也有过数任判官,至今才得以窥见全貌,甚至一来就是握在手中可以反复把玩的全貌,只要她愿意,碾碎了都是轻而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