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总是以超度为先, 而超度对象徘徊人世死活不肯投胎都源于各色各样的执念,问出来并加以解决是最快的渠道,尽管大部分时候对方并不会主动回答, 需要物理劝导,也因此时间一长判官们容易形成职业病, 在明知陈亚萍不可超度的情况下,盛萤还是多余问了一句。

  陈亚萍的神智已经被燃烧殆尽, 她在无尽的欲望中起起伏伏, 人类引以为傲的理性在原始本能中完全不值一提, 她的心像是被挖走了一大块,饥饿、贫乏、恐慌……她急需填补自己,但即便在如此困顿的情况下,她还是听见了盛萤这句话。

  一个普通人要接受判官的身份和职责并不容易, 要从判官变成血尸更不容易, 得有足够的精神力做支撑才能一关一关地挺过去。陈亚萍当然也有所求, 且执念很深, 正是这份执念让她有勇气走到了眼下这一步。

  盛萤只不过象征性地问一下,没想得到回应, 谁知陈亚萍真能锲而不舍地挣扎出来捡这个白工,她扯动锁链的力道陡然变小,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三个字, “沉水潭。”

  沉水潭现在是个无人问津的小景区, 与陈家村所在的山坳相邻,盛萤曾路过两三次,那地方因为经营不善濒临倒闭, 就算白天也有些鬼气森森。

  这三个字已经是陈亚萍的极限, 她很快又失去了意识, 盛萤与她的距离太近了,那股新鲜的,充满生机的血腥气几乎将陈亚萍淹没,血尸的捕猎本能让她早早设下陷阱,本以为到达极限的锁链居然还能再向外拉上一截,墨色火焰攀附上盛萤衣袂,盛萤第一反应却不是躲开,而是无奈叹口气,“就算过河拆桥,这也拆得太早了。”

  遗言才刚刚交代完就迫不及待动手,这不等于拼尽全力说了句废话?

  陈亚萍既然是仿制品,孟扶荞作为她的“原作”之一,颇有些心意相连的默契,黑色火焰刚冒头就被孟扶荞掐灭在衣服边缘,没有形成大规模扩张,这种黑色的火焰温度并不高,一旦烧起来却可以焚毁一切。

  对血尸而言大规模无差别的破坏行为也会带来满足感,甚至可以算高端代餐,苍生悲哭能让他们心理层面上“填饱肚子”。

  “你要继续留着她?”孟扶荞救火时推了盛萤一把,让她离开陈亚萍张牙舞爪的范围,后者踉跄几步,背部撞在条案上,撞得并不重,只是以盛萤容易青紫的体质,估计还是会留下痕迹。

  盛萤想了想,“你想个办法弄得半残,我留她还有用处。”

  “变态。”孟扶荞评价,“好歹也是我半个同类。”

  孟扶荞的物伤其类也只是短暂出现,她很快就就没了这层同情,血尸的自尊心很强,要是某天她像陈亚萍一样被欲望操纵宛如野兽,对孟扶荞而言才是一种侮辱,她宁可自己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盛萤的话说完就打算离开这里,伏印在院子里渐渐有失控迹象,它抱着谢忱沣的头,干燥的热浪一波接着一波在院子里扩散,董鸢已经暗搓搓退开了一段距离……

  陈巧雪的身体跟盛萤的差不多,即便有地脉水汽的保护,手、脸和脖子这些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有干裂,并且一旦开始出血——哪怕只是平常可以立马愈合的细小伤口,血也会止都止不住,以几十秒一颗血珠的速度不断往外渗。

  “帮个忙,谢谢。”盛萤指了指挡在门口的陈亚萍。

  正房的门虽大,但一个人张开双臂将中间挡住就基本留不出什么空间,盛萤现在不是很想跟陈亚萍产生正面冲突,她超度不了没有魂魄的东西,单纯打架也未必会是陈亚萍的对手,而到目前为止她的消耗已经太大,甚至有些提不上力气,腰上浅浅撞那么一下都疼得刺骨。

  这么冷的天,孟扶荞还是看见盛萤额角起了一层薄汗,为防长久饭票兼储备粮直接报废在这里,她还是将原本想说的话噎了下去,沉默着走到陈亚萍面前,将自己的仿制品挡在墙角处,让出门口的大片空地。

  陈亚萍这时候又显得很平静,血尸即便被欲望掌控,也不会呈现疯癫形态,只不过所有理性都被掩藏,聪明才智全部放在填补空虚上,维持冷静、布局狩猎,无暇顾及其他,直到得手后血尸才会短暂性恢复正常。

  平静不见得比疯魔好对付,陈亚萍不蠢,谁知道她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盛萤临走前又看了陈亚萍一眼,孟扶荞因为现在的她物伤其类,盛萤对之前的她也有相似的感情,陈亚萍再怎么说生前都是判官,判官顶着一副顽固不化的圣人脑袋,竟也会沦落到而今这般地步,中间肯定发生过什么大事,可惜清醒的陈亚萍不肯说。

  尽管正房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连屋顶都只剩下一半,碎砖石和木头散落的遍地都是,走路都不太方便,但比起四面空旷的院子还是好上太多。盛萤刚一出门就有干冷的空气袭面而来,当中似乎裹挟着看不见的沙尘,脸上的皮肤重新开裂,盛萤能感觉到眼下有温润液体渗出来,顺着半边脸往下滴。

  伏印半侧过身看向缓步而来的盛萤,它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眼神放空,说不清落点究竟在哪里,尽管手中抱着谢忱沣的头,伏印也没什么感情上的起伏,报仇了他不开心,失去亦师亦父的长辈也不遗憾,整个木头桩子往院子中央一杵,而盛萤将手中判官笔掷入地下,一瞬间像是牵动了风水走势,空气温和了许多,至少盛萤脸和手背的伤口不再增多。

  “我不想离开,我还有事没做完。”伏印忽然开口,它痴愣无情,以至于这话说得不像请求而像通知。

  盛萤点点头,她道:“你放心,我明白。所以问一下,你还有什么事没做完呢?”

  伏印像是忽然死机,卡了半晌才得出一个结论:“反正是有。”

  “你是判官,就算死了变成旱魃又迟钝又冷漠,也只是抽空了情感没有失去记忆,”盛萤并不着急,红色的血砂从判官笔上散溢出来,环绕在她五指间,有如一层绯红色的薄雾,“你该知道所有滞留世间的亡魂跟你都是同样的思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一心要留下。”

  旱魃十分难对付,要不是有谢忱沣留下的风水局加上伏印生前做好的准备,盛萤跟陈巧雪这种普通人早在它孵化成功的瞬间就撑不住,成一具干尸了。盛萤成为判官的时间还不长,积累的经验不够,厉鬼都没碰到几次旱魃更是书上见过,她在这里浪费唇舌就是希望对方能自己看开立地成佛,继而省下她的麻烦。

  就在此时头顶忽然传来重物相撞的声音,吊在树梢上的女人在没有风吹的情况下如同钟摆,小腿一下一下砸在树干上,发出有节奏的“砰砰”声。这种情况本不该发生,伏印当年已经将院子里死去的所有人超度,只剩下执念深重的谢忱沣无能为力,即便如此也尽己所能延缓了谢忱沣觉醒为厉鬼的时间。

  既然只是一具尸体,没有魂魄不能成鬼就不该有这样无风自动的行为……伏印抬头呆呆看着她良久,忽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你爱听戏吗?”

  盛萤稍怔,她思索片刻后摇了摇头,伏印又道:“这院子里死去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嗜戏如命。”若单纯为了混一口饭吃,他们根本不至于千里迢迢背井离乡,跟着谢忱沣北上。

  三十几年前的媒体还不如现在发达,彩色电视虽不算稀罕物但数量也不多,能调节的频道更是有限,所以大部分的人还是选择线下娱乐,听戏就是其中一种。

  通常是由村子里有名望的人进行组织,联系专门的戏班子搭台连唱好几天,或者谁家老人百岁喜丧也请,热热闹闹的,有时候台下位子不够坐,还扛着自家长条凳去,再拎一袋瓜子花生,有小孩的买瓶盐汽水,在当时就算盛会。

  草台班子里多是些没唱出什么名头的人,就算有也是全盛期已过,提起来大家都知道这么个人,只不过嗓子已经不太行了,戏班子也不要求他有多大的能耐,挂个家喻户晓的名就行,对外推销的时候好说话,何况大部分人只是看个热闹,听不出亦或根本不在乎专业水平。

  谢忱沣的戏班子就属于这种草台班子,一年到头四处漂泊,大部分都是些没家的,指着他讨生活,小部分则是因为谢忱沣的草台班子口碑一直不错,加上他多少也算名师弟子,还受到祖师爷庇护,生意红火,偶尔还能登报,吸引力不小。

  为了保证收支平衡,谢忱沣的班子规模一直不大,且“入职条件”非常苛刻,就连杂工也全是由他一手挑选。

  而这些人就连谢忱沣,在他暴露出本性之前也是戏痴。伏印刚入行时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很多规矩都是谢忱沣手把手教成,其中包括一条:人在舞台上无论表演什么都要真心实意,特别是有关阴阳两界的戏份,倘若有半分不尊重,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目光。

  这点盛萤倒是很有体会,游魂野鬼能耐不大心眼特小,大概是受亲人嚎丧一嚎三天不给休息的影响,各个敏感暴躁,连盛萤偶尔也要白米饭里插根香放在路口,以免这些东西闯到她店里影响生意。

  “这院子里的人除了我都是谢班主的帮凶,而我是厉鬼的帮凶。”伏印寡淡的语气仍在继续,“在厉鬼将他们都杀光之后魂灵不安,到处肆虐,几乎各个都要惊醒,所以我撒了个谎。”

  伏印低下眼睛,“我告诉他们这只是一台戏,戏唱到终章自然该下台,我提着灯笼将他们引上了黄泉路。”

  怪不得……怪不得有人死时脸上还带着妆。

  刚离体的魂魄单薄如飞蛾,会不自主跟着摇晃的烛火,很久以前的判官经常用这种办法引渡,但前提不能是趁人昏昧,以撒谎来骗取信任——

  毕竟两者关系是建立在平等公正的基础上,否则判官可以单凭一张嘴就说服亡灵为己所用,无论谋财或害命都轻而易举……伏印倒是个人才,超度董鸢这个厉鬼留下隐患也就算了,这满院子的游魂也没能干净送走。

  他们进入轮回之前都以为自己仍在戏台上,一点执念导致三魂七魄分家,留下了残影,而伏印又不能放任不管……三魂七魄主管不同,绝大部分前去投胎,剩下的碎屑迷迷糊糊且相当孱弱,说不定会被什么居心叵测的术士拘走,所以他们都被伏印藏在容器中,偶尔才出来放风。

  这种魂灵几乎是风一吹就散,判官想超度都无从下手,伏印纵容厉鬼杀人,原本就要承受责罚,他不能进入轮回路,就一直守着他们,也就一直记得自己还有事没有做完。

  亡灵最忌执念深重,尽管伏印是判官受罚,但能孵化成旱魃也得靠他自己努力,盛萤默默往后退开一步,她猛然意识到伏印现在就是受伤的猛兽,不计代价想保护好这院子里所有的“人”,确切说是由这些人共同组成的、属于伏印年少时的一段美梦。

  盛萤站在远处,静静看着伏印将谢忱沣的头拼到脖子上,随后再去捡散落的四肢,他好像没意识这有什么不对,也可能意识到了,但他不在乎,他只是希望谢忱沣能像个过家家用的傀儡玩具,永远在这座院子里陪着他。

  这副场面异常阴森,可伏印身上透出来的却是近乎残忍的天真,让盛萤感觉他在红茧中孵化时脑子被落下了。

  戏班子里的其它人先不说,毕竟只是魂魄残影没有自我,谢忱沣却是彻头彻尾的幕后主使者,他可不会任由伏印摆弄,何况伏印这个梦里还有董鸢……董鸢已非董鸢,前尘往事皆已放下,陈巧雪又是个胆子虽小但有主见的,出于恻隐之心也只愿意陪他短暂一时,到最后即便畏惧,小姑娘恐怕也不会退缩求全。

  伏印这场过家家的游戏注定要由一个人来打破,需要顾虑的点无非是旱魃发疯比较少见,谁也不敢打包票说能应付。

  董鸢横向挪了几步,将自己挪到盛萤旁边,“我与伏印都是孤儿,我是因为生下来先天不足体质太差,家里觉得养不大,就算能养大成本也太高不划算,所以谢忱沣路过愿意花钱买的时候,几顿饭钱就将我卖了,伏印……跟我不一样,他不是被抛弃的,当时山区闹匪患,他父母都被杀了,流落到戏班子里被收留。”

  盛萤轻轻“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她小指第一指节上绕着圈血砂,稍做牵引判官笔就跟着晃了晃,像是略微转换了一个方向,不过判官笔圆柱形,上下又长得一样,就算有什么变化也看不太出来。

  董鸢也不管这些,他脑子里的陈巧雪很有些话唠,短时间内就将盛萤推销成功,并称之为“我遇到过最厉害也是最好”的判官,甚至承诺:“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她,我相信她都能解决”,本就是一体同心,陈巧雪这么想董鸢就不得不这么想,活生生将一个沉默寡言有些内向的人也逼成了话唠。

  只不过迄今为止陈巧雪一共就遇到三个判官,一个伏印是死的、疯的,一个陈亚萍同样是死的、疯的,只有盛萤活着且正常,样本过小,衬托出她的光芒万丈来……所以此番承诺实在不可信。

  董鸢的话音仍在继续:“谢忱沣对我们的教导细致且全面,戏班里的人来来往往对我们也都很照顾,之后经过几年时间才形成现在的格局,班子规模缩小,人员逐渐固定,就像一个大家庭,至少表面上和和睦睦的。”

  “伏印性情宽厚,年纪小也调皮却常常包容我们,他第一个发现房间里供奉的神像出现了问题,也推断是谢忱沣动了手脚,毕竟我们那间屋子只有班主可以随进随出,只是那会儿我们都认为谢班主这么做肯定有他的原因,也肯定是为了戏班和我们好,所以谁也没有主动问。”

  刺穿神像双目和双耳的钢钉很细且短,不凑近仔细看其实不太看得出来,董鸢和伏印从小学戏对华光大帝尊崇无比,早晚敬香的时候也不会直视,伏印发现不对劲的时机已经偏晚,说不定谢忱沣连风水阵都摆好就等着阵眼归位了。

  “你见过栅栏里的猪吗?因为需求的肉质不同,所以喂的饲料也不同,我跟伏印就是养在戏班子里的两只猪。伏印注定要成为判官,而我的骸骨注定要成为阵眼,血肉要被炖煮瓜分……我也是死前才知道我在他们眼里是一味药,吃了我的肉瘸腿的能够站立,瞎眼的能够复明,倒嗓的也能重新唱戏。”

  既然是戏痴,这样的诱惑未免太大,完全就是谢忱沣准备好了胡萝卜,就吊在饥肠辘辘的驴嘴前,让他们的欲望在阴暗处不断滋长,一旦放开栅栏,所有的道德都在顷刻间倒塌衰颓。兴许之后冷静下来,也会为看着长大的孩子可惜后悔,可当时的“渴求”一定远远高过了理智,所有人仿佛血尸附体。

  他们并不知道珍珠蛊的宿主在成熟后的确是一味药,却是一味致幻药,就算知道其实也没什么用,谢忱沣也同样在他们的茶水里下了珍珠蛊,心智早被蒙蔽,情绪和行为都已经极端化。

  董鸢的经历比伏印要惨痛许多,他死时按腿地按腿,绑手地绑手,抡斧子地抡斧子,无一人无辜,可即便这样他现在回想起来也还是不可置信居多,恨都冲淡了几分,伏印恐怕更难相信曾经的相依为命嘘寒问暖都是假象,他想玩那个过家家的游戏其实只是想在”童话故事”里修复自己。

  盛萤能明白董鸢想表达的意思,被辜负背叛是导致伏印发疯的根本原因,判官水晶般的心被最爱的人们碾碎了。

  随后董鸢又说了一句话,“除了伏印和玉姨,戏班子的其它人都是死在我手上,我也算为自己报过了仇。”

  他说得玉姨应该就是“玉浓”,那吊死在树上的女人。

  忽然,整个院子被卷入一场狂风之中,枯树枝被摇得猛烈作响,半截杆子没在黄土中的判官笔就像一把锋利长刀,将整个院子一分为二,中间形成道相距半米的鸿沟,深不见底。血砂在盛萤周身拉开一方不受干扰的天地,她抬眼往鸿沟另一端看去,仿佛在看一个镜像世界,只是那个世界里伏印不在拼合尸体,而在长条凳子上认真压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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