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风更冷也更大, 雾气却纹丝不动,烛光穿不透这层乳白色的东西,视线都变得很奇怪。而四周围这些人脸也并非纹丝不动, 随着盛萤跟孟扶荞的动作,它们不断变换角度, 那种空洞的眼神是附骨之疽无处不在。

  经过陈巧雪的时候,盛萤将手中蜡烛微微偏开一点, 她问陈巧雪人皮里面包着的饺子馅儿, “你呢, 跟我们走还是留下?”

  陈巧雪——董鸢想了想,“走吧……去哪儿?”

  他明显感觉到盛萤跟孟扶荞齐齐笑了笑,可这种愉悦并没有完全投射在脸上,只是眼神里轻微的变化, 能让他捕捉到的轻松和快乐。

  董鸢:“……”陈巧雪并没有从这具躯体中消失, 她只是同情董鸢的遭遇以及想在这种恐怖环境中偷懒, 所以主动让出了控制权退居二线, 当董鸢调取记忆时,陈巧雪在他脑海中苦口婆心, “这两个……有时候会坑人,你自求多福。”

  随后董鸢就适时想起了陈巧雪怕鬼的“黑历史”,并得知盛萤跟孟扶荞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总能一脸纯良地弄出些动静。

  董鸢沉默着跟在孟扶荞身后, 他性格有些内向,也不是个爱说话的人,跟伏印吃住在一起关系都比较冷淡, 一整天下来可能对话都不超过十句, 现在脑海里多了个絮叨的小蜜蜂, “嗡嗡嗡”个不停。陈巧雪看起来还有点文静,其实内心生活异常丰富,烦得董鸢无可奈何,就连脚下拐了个弯,从走向院子变成走向正房都慢一拍才反应过来。

  三进的院子本来就有一个正房,刚开始盛萤跟孟扶荞都以为班主会住在正房中,西厢和后罩房再做另外的安排,谁知道谢忱沣并不按常理出牌,这到让盛萤有了好奇心。

  三进的院子虽大,却有不少房间年久失修,阴暗封闭不透光,风吹吱嘎响,漏水、积灰、长霉、生虫,做库房用都有些简陋,让人住在这种地方实在有些不讲道理。何况戏班子是跟着谢忱沣一起北上的,离家几百上千公里,三十年前交通发达程度一般,不可能经常往返,所以好房间肯定能省就省,正房没道理弃置不用,除非里面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雾中的人脸盯得很紧,盛萤也一点都没掩饰自己的意图,烛台已经转移到了孟扶荞的手上,火光劈不开的道路在血尸面前不堪一击,雾气在不断散开重聚,只是速度很慢,拉长的乳白色线路仿佛晴朗天空中的飞机云。

  西厢与正房相距不算远,董鸢刚反应过来时孟扶荞已经踹开了房门,门框最坚硬的地方都被踹断,木刺外敞,铜锁也没能幸免,随着一声轰然巨响还弹了什么东西出来,飞过去的速度太快,董鸢没能看清。

  所有的人脸在这一瞬间齐齐调转方向,西厢房已经熄灭的灯也骤然亮起,天实在太黑,昏黄光线又太短,谢忱沣似乎推门走了出来,但彼此看不清。

  董鸢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孟扶荞和盛萤昂首阔步,闯进了封闭许久的正房中。

  作为谢忱沣的徒弟,董鸢毕竟在这座院子里住过几年,伏印胆子大又皮的很,整个戏班子只有董鸢一个同龄人,尽管彼此关系不亲近,但要干坏事前伏印总会捞上董鸢当同伙。

  院子的正房自他们搬进来的第一天起就锁着,只有七月十五谢忱沣才进去一次,伏印好奇心爆棚,拉着他偷偷扒过墙脚,两个年轻人心眼还是太少,片刻就被抓了个现行,到底没看清楚房间里藏着什么东西,直至现在……

  黑色的牌位齐齐整整码在条台上,正房不似卧室到像祠堂,门后就是用来跪拜的蒲团,很新,看得出没怎么用过。蒲团与条台间隔着一段距离,用横摊开的白纸红字来填补,孟扶荞只是敛眸看了一眼随后道:“是血。”

  用血在白纸上写着陈家村受难者的名字,甚至能看得出并非一天完成,往往是前面连贯后面越来越潦草,血色也越来越淡,迄今为止四百多个名字还差一半……已经干涸许久的血迹除非凑近,否则不该有味道,却不知为何盛萤闻到了极为强烈的铁腥气,遍布所有牌位,扭曲、浮动,让人淹没其中无力挣扎。

  “故弄玄虚,”孟扶荞将烛台放在牌位旁,她伸手轻轻一推,多米诺骨牌般倒下一片,“骨灰与牌位还分开放。”

  骨灰是亡灵留在世间最后一点息息相关的痕迹,而牌位更接近于栖息地,让它们不至于沦落为游魂野鬼无从寄托,时间一长慢慢被消磨殆尽,最终不得入轮回。若要问起两者谁更重要,大部分的亡灵还是会选牌位,毕竟骨灰装在盒子里跟洒在江河中没多大区别。

  按理说正房供奉牌位,应该是人脸聚集最多最活跃的地方,却不知为何被踹坏的门反而成了一条分水岭,所有阴寒、风和雾气都被阻隔在外,整个房间谈不上温暖至少不冷,干燥舒适,除了那股血腥味之外,就连空气都要饱满几分,呼吸没有在外那么费力。

  孟扶荞刚开始以为是盛萤动了手脚,她转头眯了一下眼睛,盛萤随后摇摇头,“我一直在看戏,有人动了手脚,但不是我。”

  说着,盛萤已经走到了门前,她手碰了碰已经残缺的门框,刹那间似乎有鎏金从木头上泛起,转瞬即消,只留下几近烫手的温度,她问董鸢:“这门是后来换过?”

  董鸢回忆片刻点了点头,“搬进来大概一个月后就换了。”曾经的厉鬼现在用着别人的躯体,理智和冷静重新占据高度胜过了偏执,让他能够正常思考,而非全受情绪左右。

  “这扇门是定制打造,工序不简单,它本身就是一道符,能够将所有邪祟挡在房间外面。”盛萤奋力一扯,从门框折断的伤口中揪出一节寸长木刺。

  木刺尖利,加上盛萤多少有点故意的动作,前端刺破了判官的手,几滴血渗出来顺着木刺往下滑,凡留下血渍的地方,那层隐隐的鎏金都重新显现且不再消失,“这张符有个名字叫‘禁步’,需要抽画符者三年寿命,足够精巧的话不只邪祟,厉鬼之下都能阻挡,甚至像这样被毁坏后依然能起部分作用。”

  “三年寿命?”孟扶荞重复了一遍重点,“谢忱沣真够大方的。”

  三年看着似乎不长,真到了死期,正常人却连一分一秒都舍不得,何况整整三年,况且这三年也不是生死簿上写何时何地死,往前倒扣,而是直接将病患虚弱埋到骨子里,借此缩短寿命,所以对身体的影响也很大。

  这位谢班主不只大方,还很疯呢。

  盛萤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摆满牌位的条台,“说起来谢忱沣为什么会成为邪祟手里的那把刀?”

  这些祟都是陈家村的人,能够在当时就收集他们的尸体烧成骨灰,就意味着谢忱沣并非一个无关人等,除非他也姓陈,是当年陈家村年幼的幸存者。

  盛萤心里在想什么,当她的目光挪过来落在孟扶荞的身上时孟扶荞便立刻会意,后者摇摇头,“他是不是陈家村的遗孤我也不清楚,但陈家村族谱上所记四百零八人都死在同一场灾祸中,这一点毋庸置疑。”

  大部分的族谱并不会将一整个村子的人都写进去,他们将此视为荣誉,只有一脉相承的男人或声名远扬能带来无数利益的女人才有资格记录在案,但陈家村显然不是传统村落,属于它的族谱记载详尽,里面不只一个姓,入赘和嫁娶的人员流动全都没放过,所以孟扶荞虽然没有明说,字字句句却意味着未曾记录在册的人只有一种情况——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盛萤对陈家村的了解有一点却不算多,她只是在捡到孟扶荞之后去做了些功课,族谱对陈家村来说非常重要,用油纸包好了放在檀木匣子中端放祠堂,盛萤第二次去陈家村时顺手带了回来,她看过几眼,孟扶荞说得八九不离十。

  谢忱沣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人……细想来略微有些脊背发凉,而在陈家村的人全部死后,族谱还能描红记录死亡信息,才更匪夷所思。

  “你……”盛萤的确想知道陈家村中到底出过什么事,可同时她并不希望孟扶荞陷进那段回忆中。

  盛萤在陈家村捡到孟扶荞时,后者的状态实在算不上好,困顿狼狈,画地为牢,身上原是件浅色旗袍,也已被血浸的透湿,完全看不出原状,关锁她的竖棺有一半埋在土中,上面封满了符,还是出自判官的手笔,导致孟扶荞不能入棺,只能日复一日徘徊在方寸大小的牢笼中。

  那时孟扶荞的精神也很差,她有一部分的神智被抽出封印,所以整个人看起来不至于痴傻也多少有点缺心眼,在见到盛萤第一眼时可怜、委屈、眼泪汪汪,哭得肩膀都塌了。

  现在想来那是自己对孟扶荞最大的误解,以至于心软之下将她捡了回来。

  孟扶荞虽不清楚盛萤的想法,但凭借一点敏锐还是猜出了当中的细枝末节,她眉尾一耷,脸上却带着点笑意,“怎么,后悔了?”

  盛萤原本想违心地摇头,片刻后还是坦然道:“有点,”她将手腕露出来,血尸之前留下的咬痕已经愈合变淡,只剩浅浅的白痕与皮肤尚有些格格不入,“因为很疼。”

  这种无法磨灭的罪证令孟扶荞哑然,她想碰一碰盛萤手腕,却让判官很轻易地躲开,盛萤摇摇头,她手臂一垂,衣袖就自然而然落下掩盖了疤痕,“看也没用,反正你下次还是会咬。”

  孟扶荞那点难得的愧疚一下子烟消云散,她报复性的用舌尖轻轻碰了碰虎牙,“下次我会咬得更重。”

  兴许是因为孟扶荞和陈家村的牵连太深,导致一些不好的回忆疯狂涌现,孟扶荞的脾气越发阴晴不定,只是就董鸢看来这点脾气实在杀伤力有限,所谓阴晴不定也仅限于嘴面上,否则盛萤不至于到现在还活蹦乱跳。

  董鸢在盛萤之前还接触过另一个判官,也见过除孟扶荞之外的血尸,他甚至怀疑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真正限制到这个物种,就连判官与血尸之间的所谓契约,都更接近于君子协定,血尸若真想破釜沉舟,那点代价尚付得起。

  而孟扶荞给人的压迫感更强,这种压迫感与她的行为举止毫无关系,直接渗进董鸢骨子里,仿佛与生俱来对天敌的畏惧。

  就在这时,盛萤忽然将手中拿着的木刺一折,涵纳其中的金色符咒断裂,如淬火短刃迸发出一瞬火花,她话音很沉,沉得几乎坠在地上,“说起来谢承沣给我的感觉很熟悉,他偏激、执着、欲望深重,却又不得不受人所制成为工具……”

  盛萤这番形容让董鸢将目光瞬间集中到了孟扶荞的身上,谢承沣现在的处境跟血尸的确很相似,而血尸穷尽一生都在与自己的命运相抗衡,那谢承沣呢?他都成了厉鬼,还甘愿继续做邪祟的趁手工具吗?

  断裂的木刺枯化为一节朽木,完整的符咒因此遭到损毁,房间的整个框架都受到外力挤压,主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以至于榫卯部分抖落了不少灰尘跟木屑。

  董鸢没明白盛萤这么做的原因,有这层符咒在,多少还能留个空间可以喘息,外面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哪怕董鸢曾是厉鬼,仍然对邪祟抱有回避心态,这种东西就像蟑螂,恶心且生命力顽强,发现一个就有一窝,让人全身发紧。

  果不其然,雾气辅一察觉符咒的消散就开始往房间里疯钻,挤压变成了渗透,邪祟离开牌位太久,一直游荡在外力量难免削弱,终于有回返的机会没有人愿意错过,空气一瞬间变得潮湿、粘稠,风呼啸着倒灌,从皮肤上擦过时血液几乎冻结,冷的人头脑麻木。

  房间似乎散了架,不过视线被遮挡得太厉害,只能听到房梁支撑不住,一点点断开时沉闷的皲裂声,随后盛萤眼下被什么东西猛蹭过去,淡淡的血腥气漫延开来,她面色不改,只是很淡然地抬手擦了擦。

  风浪呈摧枯拉朽之势,白雾似乎是身不由己被卷入其中,实际上雾中人脸维持不散,它们才是真正的主导者,主导着邪祟的重归,也主导着彼此力量的提升……

  不能动,不能说话,甚至被血尸单手捏个粉碎都非邪祟所愿,它们利用谢承沣却也被谢承沣限制,长时间游离在牌位之外令它们孱弱无力,若非人数众多,谢承沣恐怕早已脱离他们的控制。

  盛萤此举就像是在即将溃堤的部位凿出了一条入海通道,得到的只有迫不及待和更猛烈的冲撞,以至于整个房间都成了挡在前进路途中的阻碍,如有必要可以全数拆毁。

  又是一声巨响,不知是横梁终于被蚕食殆尽还是水泥墙承受不住一轮又一轮的冲击,终于轰然倒塌,孟扶荞与盛萤之间最多相隔半米,而这半米距离中充斥着灰尘烟雾,彼此连身影都看不太清……

  孟扶荞眯起了眼睛,盛萤皮肤被划破,血在半边脸上纵横,大概是因为伤口不深,她又过于苍白的原因,非但没有狰狞之感,反而增添了一种欣然的,有些狡黠的明艳,好像一只……柔软的狐狸。

  孟扶荞:“……”她怀疑盛萤在打什么见不得人的鬼主意,而这鬼主意大概从门框上的符咒被破坏开始就已经施行。

  白雾的拆房行为还在继续,能掀翻的几乎全都掀翻,整个正房只剩下半副框架和一个屋顶,唯有条台完好无损,牌位层层码排,连孟扶荞刚刚推倒的部分也重新站立归位,兴许是错觉,群雾呼啸中感觉牌位的颜色更加浓郁了些,勾了金边的朱砂红字几乎流淌出来。

  再庞大的风雨也有终结的一天,何况邪祟只是掀起了小规模的动荡,就在白雾融入牌位,即将天朗日晴的瞬间,盛萤袖中忽然滑出了判官笔,血沙成捆,将所有牌位栓在一起,邪祟只怔愣了一瞬,它们已经回到了最舒适的“家”中,摆脱了之前半瘫痪的状态,杀伤力更加巨大,还未等盛萤有下一步的动作,白雾已经开始攻击血沙,双方搅合着相互蚕食,随后猝不及防间又掺杂进了另外一股力量。

  孟扶荞没有动,董鸢现在用的躯体属于陈巧雪,一个平平无奇缺乏锻炼的大学生,更没办法插手,那股力量来自她们身后,被破坏的大门外,孟扶荞没有回头已经猜出此人是谁……

  谢承沣揣着手,他仍然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眼球上像是罩了一层雾,瞳孔有些灰蒙蒙的,另外一点特殊就是他手指上缠绕好几层红线,红线细长纤薄,乍看就觉得眼熟。

  这些红线汇聚成一张巨大的网络,将地上散落的门板全数拢起,鎏金状的纹路再度焕发出生机,被盛萤折断的部分同样在她指尖散发着微弱光芒,仿佛刚刚的枯朽只是错觉。

  被血沙捆缚的牌位终于察觉到这是一个陷阱,它们冲撞得更加厉害,只是盛萤这个判官远比想象中更难对付,她单薄的身体几乎被狂风吹折,血从眼下漫延到脖子,苍白如一张薄纸,盛萤握着判官笔,目光散漫却也锋利,血砂将之环绕,那股韧性几近不死不休。

  冲撞不见成效,鎏金光芒已经随后笼罩而下,此符能将邪祟限制在房屋之外,对它进行一定程度的翻转,封于外就能变成封于内。院子中的祟平时过于分散,很难做到汇聚一处,唯独长时间脱离牌位之后,再重新开放的一瞬间,本能会让它们无法思考。

  牌位是它们的归宿,也是封禁它们的牢笼。

  符咒压上去后果然遭到了前世所未有的反抗,鎏金中混入了灰黑色,邪祟并不愚蠢,它们跟谢承沣兴许已经斗智斗勇几十年,挣脱不开判官的控制转瞬就想以侵蚀的方法先破坏符文。

  谢承沣这些年始终在邪祟的掌控中,他那点本事脱不开对方的教导,如此知己知彼,甚至是学而未成的徒弟反抗师父,很容易陷入被动。符咒即将被破坏,谢承沣不过勉力支撑,他面如金纸又不肯中途放弃,事情已经稀里糊涂发展到了这一步,无可转圜,这时泄劲以后再也没有合适的机会,而谢承沣作为一把会反抗的刀,割伤了主人就肯定会被回炉重铸。

  这一天他已经等得太久,也不会再有下一个盛萤可以利用,所以他绝不能在这时妥协。

  谢承沣越拉胯,盛萤承担得压力就越重,眼看着符咒即将溃散,孟扶荞忽然上前一步,她不需要那一层层的红线,也不需要额外花里胡哨的动作,只是单手凭空一拧,符咒就受到了不可抗力团簇在一起,邪祟被瞬间镇压,甚至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一刹那。

  随着鎏金符咒烙印在所有牌位上,短时间内尘埃落定,孟扶荞有些危险地眯了下眼睛,她一把将谢承沣拍在墙上,已经坍塌大半的房间经不起血尸盛怒,差点连剩下的部分都没保住。

  迎面扑来一阵烟尘,盛萤闷闷地咳嗽两下,她故作正经,顶着一脸无辜看向孟扶荞:“怎么了?”

  孟扶荞生气时很怪,整个人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区别,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将谢承沣这个罪魁祸首拍到墙上后,她甚至还有心思掸了掸手。

  兴许造物主构思血尸这个物种时就以“杀伤力”为底色,导致孟扶荞的美都有侵略性,这种时候侵略性更甚,光是默不作声静静站着,都感觉她在跟世界上所有的东西过不去。

  孟扶荞看着盛萤,她虎牙从唇边漏出来,有点危险而缱绻的意味,“解释。”

  盛萤皱眉,像是细细想了一遍,随后摇头:“解释什么?”

  风平地而起,卷着一地碎石瓦砾盘桓在条台与牌位左右,孟扶荞不必说话,威胁的意味已经叠满,她可以在关键时候帮谢承沣一把,也可以随时翻脸让盛萤的努力付之一炬。

  孟扶荞还是看不出生气的痕迹,就连威胁都显得漫不经心,要不是谢承沣到现在还被钉在墙上,连盛萤都要被她骗过了。

  血尸自尊心极强,最痛恨被本能驱使,无法掌控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排在其次的便是背叛。

  盛萤是什么时候跟谢承沣互通款曲,张下如此大网捕捉邪祟的?谢承沣为这一天准备了这么多年,没有完全信任盛萤之前他不可能冒险,所以盛萤凭什么取得了谢承沣的信任……再准确一点,判官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来获取这份信任?

  盛萤的目光是秋日凌晨时分淡泊孤高的月色,静悄悄落了满地,任何浓烈的色彩被这层银白月光笼罩,都会削弱一层攻击力,孟扶荞一腔质问有些哑火,她撇开眼睛,又硬梆梆抛出四个字,“给我解释。”

  盛萤指了指钉在墙上不太能动的谢承沣,“我与他确实没有过多交集,也没提前通过气,我只是单纯看到门框中藏着的那张符时有了些想法。”

  判官对符咒有一定的敏感度,这算是心肠好、辨是非之下最重要的附加条件,否则基础工作很难快速上手,而依照平均寿命来算,也没有太多时间用努力弥补天赋。

  盛萤这番话算事实也算糊弄,对孟扶荞来说更偏向于后者,兴许是大雾已经完全散开的原因,倾覆而来的黑暗被天光顶破,半破旧的窗户拉下一道阴影落在孟扶荞身上,血尸没有表达自己的怀疑和不满,她只是很轻的“哦”了一声。

  盛萤:“……”被动且坦然地接受谎言,不太符合孟扶荞的一贯作风,尽管自己方才模棱两可的话还算不上谎言,最多也就是部分隐瞒。

  隐瞒了一些不适合让孟扶荞知道的事情。

  这些事有关陈家村,也有关谢承沣,但更多时候孟扶荞的名字被反复提起……这对盛萤而言多少有点刻意为之,她甚至怀疑谢承沣要等的人从来都不是任何一位判官,而仅仅是孟扶荞。

  孟扶荞从盛萤开始回避问题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对她来说坦诚算是盛萤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判官凡事喜欢莽上去,她更像是天性不在乎,因为不在乎所以没什么说谎的必要。

  “是跟我有关还是跟她自己有关?”孟扶荞很快就将问题的症结摘了出来,她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其实结合面前这种处境,且与孟扶荞有关的无非一件事——陈家村,而陈家村与盛萤或多或少也有些牵连。

  那地方位于山坳处,与世隔绝,多年来只有一条狭窄山路能对外沟通,而这条山路还藏在丛林中,泥泞不堪,需要随身带上柴刀方便解决一些杂草和荆棘,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甚至找不到这条山路。

  在陈家村灭族的几十年后,山路早该被占据消失,陈家村也已经成为怪谈或传说,盛萤却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这里,并且捡到一个在当时脑子不太好的血尸……孟扶荞从来都不相信巧合。

  从相遇至今,双方都在回避的问题一下子全都摆在了台面上,孟扶荞岂能不幸灾乐祸。

  她不仅幸灾乐祸还掩饰自己已经猜到了真相,继续冷着一张脸,只是不再对盛萤咄咄相逼,反而向后退开半步,手一挥,将谢承沣从墙上放了下来。

  对于血尸霸道而无理的行为谢承沣并没有计较,他脸上的表情相当复杂,最容易被看穿的是高兴,继而有茫然,但在茫然之下还有无悲无喜的解脱,整个人就像分层的水和油,自己和自己不太兼容。

  董鸢已经退到了更远一点的地方,他对谢承沣的恨难以摆脱,即便在陈巧雪的干涉下理智可以左右感情,让他不至于原地发疯,但要心平气和共处一室仍是不小的挑战。

  而陈巧雪藏在意识深处,甚至一度觉得董鸢会直接冲上去咬断谢班主的脖子……幸好他没有,不然牙可能会崩断。

  盛萤的目光从房间中掠过,停留在孟扶荞身上的时间要稍长一点,却也只长了那么一瞬,她随后走向谢承沣,分明没有什么迫人的压力,谢承沣却无意识后退,抵住了半颓的砖墙,避免与盛萤正面交锋。

  谢承沣扶着断墙,他先示意盛萤不要靠近,缓了缓才问,“作为判官,你是不是该超度我了?”

  “是,但你得排队。”盛萤指了指他手上挂着的红线,“伏印的优先级在你之前。”

  谢承沣刚走进这里时,盛萤就发现他从判官身上偷了些东西,那些环绕在手指上的红线属于血砂的一部分,只是沾染了怨气变得没那么纯粹,从而被谢承沣钻取空子,“剪”了一小撮出来。

  邪祟对血尸来说很麻烦,对判官来说也是一样,只不过这些东西与怨念挂钩,在阴暗处成长,普遍受制于一些过于阳光正面的东西,判官的血砂为守护而生,也是超度亡灵的利器,谢承沣恐怕早有研究,所以在准确的时间点采取行动,高效限制这些牌位中的“祖宗”。

  针对盛萤的“往后稍稍”,谢承沣看起来不太在意,他站在阳光中,扬起的灰尘尚未落尽,双肩毫无负担地削垂,垂得整个人都有些佝偻,之前那种运筹帷幄的冷静感消失了不少,谢承沣用很平常的语气问:“那我是排第二个吗?”

  盛萤笑:“我再想想。”她不喜欢谢承沣,甚至隐隐觉得这件事不太对劲,但这都不影响盛萤的态度……

  孟扶荞闷闷地想:“就算对方拿刀横在她脖子上,她估计也能笑一笑……虚伪。”

  骂完了难免还是有些不痛快,谢承沣是一条毒蛇,吐着信子且不知收敛,就算是现在孟扶荞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谢承沣大概是有些表演型人格在身上,对人的那一面是得体表象,至于里面藏着什么,不能深究。

  他的人生受邪祟掌控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他挣扎算计想得到自由也顺理成章,然而一种刺挠挠的感觉始终萦绕不去,孟扶荞和盛萤各怀着心思,目光不经意间纠缠在一起,很快又相互错开。

  谢承沣像是没看到她们一瞬间的不自然,又接着开口道:“我刚刚去他房间里看过一眼,已经快孵化了,你打算怎么下手?”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伏印,盛萤这一次需要超度的主要对象,如果不是半路杀出来的谢承沣和邪祟,她的注意力根本不会被分散,兴许此时伏印已经魂化青烟,走在轮回路上。

  盛萤反问:“想不到谢班主对判官的工作这么感兴趣。”

  谢忱沣正在从断壁残垣下扯一道窗帘,刚才的动静太大,承重梁都差点断裂,挂窗帘的杆子不过拇指粗细,第一轮震动都没承受住,窗帘已经有大半挂在外面,将碎石清开再掸一掸不需要花费太多力气,谢忱沣将勉强还算干净的窗帘拉开,盖在那些牌位上,只可惜牌位太多窗帘却不太大,两边仍是层层叠叠露出了许多。

  他没有回盛萤的话,转身继续去扯第二块窗帘,正房本来就宽敞明亮,东西三个方向各有一排窗户,盛萤在心里稍稍丈量了一番,这些牌位都小于一般尺寸,方便转移搬运,条台也不大,两块窗帘刚好能将所有牌位都遮挡住。

  盛萤和孟扶荞就站在一边静静看着他,四面空旷,风也已经停下,死寂中碎石搬动和窗帘拖拽的声音异常清晰,幸亏谢忱沣不是个活人,否则以他的身板进行这么多体力活恐怕要缓半天气,这半天就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就在第二块窗帘即将盖上去时,孟扶荞忽然勾了勾手指,贴着条台底部起了一阵旋涡状的风,直接将窗帘旋成团堆在牌位空隙中,够得着但是仅限于够得着,没办法直上直下的拿起来,硬拽只会像多米诺骨牌般拽倒一片牌位。

  纵使闹心的祖宗们已经困在当中无法作妖,谢忱沣仍然对这些东西怀有畏惧,孟扶荞在故意给他找麻烦谢忱沣也看得出来,因此他手里虽还拽着最后一块窗帘,却只是在旁边呆立半晌,最终叹口气,放弃了此番无用功。

  “你都不会心怀愧疚吗?”谢忱沣忽然问。

  “愧疚?”孟扶荞懒懒抬了下眼眸子,“你吃肉的时候也会愧疚吗?”

  “人跟动物毕竟不同,人是智慧生物,模样思维都跟你差不多,也不靠你饲养,”谢忱沣的话有些没头没脑,“况且吃肉是吃多少杀多少,我也不会去鸡窝猪圈抄家灭族……陈家村四百多口人呢,你就这么恨我们?”

  “恨也谈不上,”孟扶荞极短暂放空了一会儿,随后才笑起来,“这么说你真是陈家村的遗孤,没能上族谱?为什么?”

  这下轮到谢忱沣闭口不言了。

  只有当事双方能听懂彼此在说些什么,就连盛萤都觉得这番话有些晦涩,而董鸢早就将陈巧雪的脸皱成了一团,毕竟不是他原本的身体,加上陈巧雪出生至今都习惯将喜怒哀乐写在脸上,导致她这张脸过于柔软,董鸢控制不住。

  他是被谢忱沣所害,死时极为痛苦,肉被吃了一半还有一半炖在锅里,于是更加看不懂谢忱沣此刻的理直气壮。

  短暂的死寂之后,还是盛萤轻轻叹了口气,“先去看看伏印吧。”她也有满腹疑问,谢忱沣就是一颗投进死水中的炸弹,身上缠绕了太多因果线,看着好像没什么威力,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早已被炸得面目全非。

  东厢房的门敞开着,远远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空气干燥的厉害,像剃刀片在皮肤上割,盛萤手背顺着交织的纹路开始皲裂,隐有几处已经出血。

  谢忱沣说得没错,魃确实处在孵化边缘,甚至只要盛萤再晚来一步,就只能看到半个空茧。

  吊在床上的红线已经被撑到透明,血砂像是被什么东西冲淡了颜色,呈现一种浅粉,血腥味却更加浓厚,似乎是从茧本身释放出来的,而里面的东西正在蠕动挣扎,层层红线剥裂,“呲呲”的动静轻微又不绝于耳……这里所有的迹象都在表明魃快要诞生,而盛萤的工作即将宣告失败。

  “怎么铜盆被挪到角落里了?”董鸢忽然开口。

  正对着东厢房大门的铜盆包括放置铜盆的椅子都换了一个位置,被人移到了墙脚,在这么干燥的环境中,铜盆里的水居然分毫不减,只是在没有任何外力触碰的情况下,水面始终有涟漪漾起,从中间扩散打在铜盆边缘又翻转回来,生生不息。

  孟扶荞拉了一把盛萤,原本只想拽袖口,却不小心碰到了指尖,盛萤的指尖也裂出了血,血量不多,只是在她冰凉的皮肤上显得温暖黏腻,孟扶荞的瞳孔瞬间紧缩,随后不容拒绝地将掌心反握,扣住了盛萤要抽出去的手指。

  盛萤:“……”

  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正顺着指尖细小伤口被抽离,然而孟扶荞并不贪心,很快盛萤就感觉相扣的十指一松,孟扶荞还顺便帮她止了血。

  “谢谢?”盛萤想了想还是表达了客气,随后又轻声道,“你其实不用咬我?”

  虽是疑问句,盛萤却用着肯定的语气,她的眼睛看向孟扶荞,平静而深邃,像一汪落了月色的潭水。

  孟扶荞面不改色的“嗯”了一声。

  盛萤:“……”她眸色一敛,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向旁边侧让开半步,跟孟扶荞拉开了距离还倔强地不让靠近。

  作者有话说:

  本书中“魃”“旱魃”是参照清·袁枚《续子不语》:“尸初变旱魃,再变即为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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