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45章 局中

  冬月天已寒, 夜雪浓云遮月,诏狱中唯有森森的火光,影子落在足下, 把狭窄的行道衬得愈发幽深。

  狱卒原本还在班房里打瞌睡,骤闻宴上惊变, 被吓得直到见着羽林押解洛清河迈入诏狱的大门才勉强算是醒过神, 连解开牢门锁链的手都忍不住抖。

  这间诏狱关过不少达官显贵,从云端到尘泥不过顷刻, 他们本该也见惯了才是。可……狱卒在落锁出去前不住地往里瞟。

  怎么会是镇北将军?

  可羽林尚冷眼在侧,他也不好多看, 匆匆挂锁后便回了牢门的班房。羽林没有多留, 也随之离去。外头的三法司没有能说得上话的官员来和这几个小吏解释因由,他们不知今夜具体发生了什么, 踌躇了半晌, 一咬牙将桌上刚躺好的一小壶浊酒送了过去。

  人从殿上被直接送来了这儿, 别说御寒的氅衣,没给将那身冠服给扒干净都算留了面子。班房里没有什么干净的被褥衣裳, 牢中又冷, 思来想去也只能如此, 算作聊以暖身, 别真给冻出个好歹来。

  这一方字号的监牢专用于羁押京中位高的权贵, 故而此刻除却洛清河外并无他人。高窗幽牢, 侧耳不闻钟鼓,只能听见声声穿堂风的呜咽。

  洛清河坐在草席上听了一会儿风声,就着不知狱卒从哪儿拾掇出来的陶碗将那壶酒倒了些出来摆在面前。她在羽林面前绷了一路的神色略有放松, 今夜种种可谓多在意料之中, 但仍有变数陡生, 此刻私下阒然,倒是正合适冷静下来回忆细节。

  她把陶碗放到了西北,将残酒留在了正前方,而后摘下手上的扳指,放到了东北面。

  三城,雁翎关,瓦泽。

  元绮微在樊城,西面危机彻底解除后,只要向南关隘断绝,三城要依靠的都是沧州,守备军的作用已在缓慢凸显。她揪了根茅草,斜向将陶碗与酒瓶相连。

  铁骑现在仍分布于东西两侧,尚未汇聚,但兵部早就有意让平西三营汇聚,据守东方威慑拓跋焘。现在和谈崩裂,要想稳住局势,此举迫在眉睫。但如果全数调离,就要依靠关中的给养,通向瓦泽三环据点的,是天枢新修的马道驿站。

  天枢在这上面花了大价钱,咸诚帝不会不心疼银子,他肯点头,一定有什么足以打动他的利好。洛清河指尖在扳指与酒瓶指尖摩挲了须臾,眼睫忽地颤动了两下。

  是辖制。

  给养能就此迅速抵达交战地,但只要掐断此处,退往荒野驻扎的铁骑就被“独”出来了。那么此时……

  她拨动了一下酒瓶的瓶口。

  脆响匿入风声呜咽。

  难怪天子会点头应许太子上表让季善行调任。这个人加上原来的元绮微,无论他们本心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不是“雁翎”出身者,就不会在明面上违逆君王。只要洛清河一日不归,铁骑群龙无首,此时将这两线掐住,就是个倒逼的势头。

  雁翎为国而战,做不出鱼死网破的事,哪怕是为了边民,都得慢慢学着低头。而只要有了这个念头,重新推出“统帅”就势在必行。这其中,又有谁是兼具着铁骑的认可与朝中应许的人呢?

  是那位还未加冠的世子。

  洛清河把扳指收回来握在手心转了两下,轻嗤了声,喃喃道:“戏演得不错啊……”

  这话说的是慕长临。

  季善行这个人是他推上去的,他今夜在宴上出奇的安静,只将注意放到了妻女身上,仿佛对旧友的境遇全然置之不理。这在天子眼里,是件好事。

  说明太子在学着向他低头。如此想来,岂不是真如了他的意?

  被倒出的酒液已冷彻,洛清河呵了口气,仰头将酒喝了。她想了想,又将酒碗与酒瓶换了个位子,尽皆摆到了面前。

  齐王剑走偏锋,有今夜之举不足为奇,耐人寻味的是交还的那半块玉符。慕长卿原本拿着这东西是天子意欲扶植以制衡朝局的授意,可现在这块制衡的梁柱塌了,小心翼翼维系的三方之势自然倾颓。

  那就又要回到两虎相争之局。

  这东西不会给东宫,天子清楚另半块在九思身上,这孩子年纪尚小,可她到底是储君唯一的孩子。孩童不会用的东西,有人可以用。慕长临的举止在朝咸诚帝想要的方向转变,但同样,这世上恐怕也没有比咸诚帝更清楚自己内心究竟有多卑劣了。他不能把刀交给一个可能在来日威胁自己权柄的人,哪怕是已定的储君。

  可如果不给太子,咸诚帝就只能给晋王了。

  他会给慕长珺吗?

  洛清河垂目,须臾后干脆将陶碗往酒瓶上一扣,向后靠住了冰冷的墙壁。

  能给,但不会白给。得拿东西来换。

  他手上能打动天子的筹码,恐怕只有上回留下的那批官员名册。不给,拿不到惦记的太宰暗卫;给了,就明白告诉天子他心中藏私,心怀不轨。

  于咸诚帝而言也是如此。拿着玉符是烫手山芋,会为人猜疑;给出去了,又绝无可能全然信任,毕竟晋王手上还有翠微羽林。

  真是厉害,简简单单一步棋,两个人的进退两难。有时当真觉得咸诚帝的嫉恨不是毫无道理,慕奚在禀赋手腕上要强出他这个父亲太多了。

  外头仍旧没有人来提审,殿上的骚乱没有那么容易平息,即便羽林将朝臣尽数送出宫去,被天子钦点彻查的温明裳和赵婧疏都要先入殿候旨。

  还没到把自己提出去的时候。

  洛清河靠着墙,面对着高处的那扇小窗。外头依旧漆黑一片,只能在某些时刻窥见若有似无的雪花。

  只不过……

  她端详着掌心的掌纹蔓延,漫不经心地想着。

  萨吉尔死在此时,又是哪些人的心中所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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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人们在清扫血迹,贵重的织毯被摞在了一处,仵作剪掉了沾着血迹的那部分,打算回去查验是否真如齐王所言,与驿马案的狼毒所出一系。

  天子今夜暴怒后抛下了宴上的百官拂袖而去,不多时内宦前来通传,说是让温明裳和赵婧疏一同移步太极殿听旨。没成想这一去,话还未说几句,咸诚帝便顿感心悸,赶忙唤来了太医诊脉。

  好在太医言明并非中毒之兆,是急火攻心所致。月前的大病尚历历在目,天子到底是不敢托大,只简单提及将此事消息封锁,囚余下的使节于皇家驿馆,命她二人七日为期,无论如何都要给个结果。

  赵婧疏只觉得头痛,驿马案风波未平,今次又牵连至此,连镇北将军和长公主都下了狱。寺卿站在阶前吹了会儿冷风,冷静下来后转头和温明裳道:“我先回大理寺,你且自便。审讯大头在明日,记得早些来。”

  对面便是设宴的逸仙殿,羽林正逐一搜查宴上群臣,确认并无行凶之疑后才送他们出宫。这差事繁复,也不能马虎,宫中能调的羽林和宫人都以悉数被调了来。饶是如此,眼下夜色已深,却还留着大半的人。听闻沈宁舟以命人持令出宫去调派人手入宫,不知后半夜能否轻松些。

  温明裳站在赵婧疏左侧,袖袍迎风动,问她:“你有何想问我的吗?”

  赵婧疏看她一眼,敛目静了少顷,道:“大理寺不涉权争。该查清的真相,自会明示与天下。”

  言下之意便是,若温明裳当真身涉其中,她也一定不会留情。

  既有此念,那问或不问,其实都无甚差别。

  “但有句话,我觉得得说。”温明裳凝视着巍峨的太极殿,抬指轻轻触上自己的下唇,轻声道,“是假的。”

  赵婧疏闻言一愣。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突然福至心灵般想到了如今身陷牢狱的那个人,她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一时间竟有些五味杂陈。

  她在殿上的那些诛心之言,是假的。洛清河回应的那寥寥数语中的痛心,也是假的。

  这是一出戏,假的是言辞,真的是重重掩饰下的全然交托信任的那颗心。

  赵婧疏深深吸气,想问她此时说这话是为何,但身在宫闱,那些个疑问还是被咽了回去,最后道出口的也不过一句知道了。

  “去伪存真,本就是我们应做之事。”温明裳笑起来,朝她拱手作揖,“赵大人且回去吧,明日上差下官会准时到,定如陛下期许,彻查此案。”

  后者目光微凝,拱手还了这一礼。

  太极殿前聚集的羽林仍旧忙得焦头烂额。

  礼部的人今夜尽数在席末,本该是最早出宫的一批,但因着宫外迎客的安排,沈宁舟还是让他们留下盘问了一二才命手下放人。多数官吏匆忙披上了外衫,心有戚戚地随着宫人的指引朝宫外行去。

  潘彦卓亦在其中,他走得缓慢,不消几步便落在了队尾。往来者匆匆,倒是无人注意到他此举。他缓步下阶,终于在脚步落于平地时抬眸撞上了温明裳。

  二人对望一眼,神色各异。

  “更深露重,大人竟还在?”潘彦卓看了眼昏沉的天,感慨道,“尚武之国,当真是雷霆手段。大人以为呢?若是为着迎客的事,沈统领适才已问过,大人去寻她便好。若真是有意……我这熬了数日,委实有些吃不消了,还望大人手下留情,放我回去先睡一觉再问不迟。”

  温明裳揣着袖,收回目光的同时朝他那头走了两步,二人堪堪擦肩之际,她嘴唇翕动,低声道:“为什么杀萨吉尔。”

  潘彦卓眉一挑,道:“他死了,定盟灰飞烟灭。大人也无需于互市让利,不好么?”他稍稍侧脸,低语道,“不过大人问得对,我的确没想杀他。”

  “落子者,另有其人。”

  二人擦身而过,温明裳的脚步倏然顿住。

  沈宁舟自殿中走出,见到她立于阶下,思忖片刻迈步而来。东湖的统领修为精深,只要近前,低语亦难逃过那双耳朵。

  潘彦卓没有停留,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北燕,也做不出那等精巧的机括。”

  温明裳眼睫颤动没有开口,她站在原处,等到沈宁舟站到面前才佯装无事地拱手而拜。

  “伤口发乌,箭过心脉,是当场毙命。”沈宁舟知道她留在这儿是为何,直言道,“羽林已查过他,还没有发现。但他立场不定,在下稍后会向陛下禀明,若有详查,定告知大人。”

  温明裳微微一笑,道:“沈统领辛苦。不知北漠质子如何了?”

  “太医吊着命,但生死仍难料。”沈宁舟摇头,“此毒大梁所记本就寥寥,京中更是闻所未闻。在下已命人去请程大夫,药谷素与北境有旧,应当比太医更有办法。质子若能保住性命,就还不至于走到最坏的结局。”

  萨吉尔到底只是随行使节,乃臣,暴毙大梁虽会惹非议,但未必能直接让北漠王庭放弃盟约。可质子乃王族,再不受宠,于人前也是君。

  他若暴亡他国,大梁就不可能息事宁人。

  这本是最简单的道理。

  可温明裳眸光忽而一动。

  若是依初时所计,质子侥幸得生,萨吉尔亦活着回到王庭,那这场闹剧真正崩盘的只有北燕一国。因为狼毒乃铁证,容不得辩驳。

  可如今萨吉尔死了,质子却还活着。他见风使舵,把自己的性命搭进了和四脚蛇的交易里,但……这桩交易,还有谁能知道?

  远在北漠的王庭不能。

  真臣子死了,假王子还活着,汗王不仅失去了定盟者,还将致命的弱点留在了大梁——质子活一日,就有一日被发现李代桃僵的风险。

  更不要说预期可攫取的利益,那些言语此刻悉数化作了泡影。若无利,那这般大费周章,就要有人来承其果。

  北漠同样不是铁板一块。

  沈宁舟许久没等到回应,忍不住道:“温大人?大人可是想到了什么?”

  温明裳陡然回神,随即摇头道:“没有。只是听沈统领谈及和谈,难免可惜。又想起燕使自戕,一时在想,若他说的是实话如何,若是他假意慨然自导自演,又当如何。”

  沈宁舟眸子微眯,好奇道:“前者如何,后者如何?”

  “前者朝中有鬼,后者国境有危。”温明裳坦然相望,“都不是好兆头。”

  “北燕来使已尽数扣押驿馆。”沈宁舟神色微松,“大人可要现在审问?”

  “审问一事,下官没有赵大人来得熟稔。赵大人已严明,待明日人证物证俱全再行此事。”温明裳轻叹口气,“不过下官放心不下,思来想去,倒是有些事可以先做。”

  “长公主殿下可悲送回府上了?下官有几句话,想问问殿下。譬如……为何要祝那最后一杯酒。”

  沈宁舟端详了她片刻,抬臂做了个请的手势,到:“大人且随我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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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雀鸟扑棱落在了小窗前,熹微的日光被翎羽遮了大半,但还是惊醒了假寐的狱中人。

  洛清河睁开眼,站起身艰难地活动了一下筋骨。她靠着牢门旁的墙坐了一夜,难免觉得肩背发酸。

  脚步声便是在此时被风送入她耳中。

  洛清河动作一顿,侧耳聆听须臾,退后半步坐了回去。她仰颈倚着墙壁,半遮半掩地露出些一夜未眠的颓丧疲倦来。

  牢门伴着铁索落地的闷响被推开,狱卒簇拥着一人迈入其中,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洛清河懒散地抬目,看见紧绷着一张脸的温明裳。

  她换了身衣服,没再穿昨夜殿上的朝服,想来是得空回了一趟侯府。不过瞧这眼下的青黑,估计也是寝食难安。

  洛清河低消了声,故意当着狱卒的面道:“温大人,是到了提审的时候了吗?”

  “还未。”温明裳垂目,做出个居高临下的姿态来,“但将军所系重大,下官总得按规矩办事,来提醒一下在场诸位。”

  说话间,置于一旁的酒壶被拿起来,冷酒转瞬泼到了洛清河脸上。

  洛清河呼吸一沉,无言地侧过脸。

  酒液顺着眉骨下颌一滴滴淌落,湿了草席。

  狱卒肩膀一颤,埋头不敢吱声。

  “大梁依法立国,皇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温明裳冷眼一扫,“将军今日身在此,应当知道有些规矩即便冒犯,也不得不守。”

  “来人,上镣铐。”

  狱卒禁不住倒抽气,心里直倒苦水说果然传言做不得真。可却畏于这般气势,该做的也只得照办。

  天子尚且没有定罪,只是一个候审的名头。所以吏胥不愿为一个护国护民的将军上此镣铐,这是折辱,是把一身傲骨扔在地上践踏。

  他们不忍。

  这是天子真正畏惧的东西,它们聚沙成塔,汇聚起来的那个东西就叫民心。君舟民水,无人能逆天而行。

  温明裳知道,所以她才必须演这一出戏,让自己先一步成为众矢之的。

  唯有如此,不破不立。

  沉重的铁索系于手脚,洛清河拧着眉抬手动了动,道:“大人还有何见教?”

  温明裳没立时答话,只漠然地扫了眼那几个狱卒。后者登时会意,战战兢兢地出门退得远远的。

  窗前的鸟雀已经飞走了。

  洛清河缓缓松了口气,正要笑笑去擦脸上的残酒,下一瞬就被人捧起了脸。

  月白的袍子覆住了铁索,温明裳跪在她两腿间,捧住她的脸,用力地吻了下来。

  像是翩跹的蝶,落下来时也一并把自己弄脏了。

  作者有话说:

  我还挺喜欢小温主动的这个吻的,有一种破碎感的美(比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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