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31章 烽火

  投石机的轰击持续不断, 守军噌噌翻上墙垛,斥候顶着投石与单梢炮的威胁攀着望楼远眺,在震耳欲聋的炸响里扯着嗓子向指挥的守将报告城外的情况。

  碎石兜了人满身, 斥候胡乱地拍开自己身上的尘土,忍着咳嗽跳下来道:“探马没有回报, 肯定出事了!骑兵还没有动, 现在上的全是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步卒!”

  西面的烽火台被毁之后,城外的消息传递依靠的就是奔驰的驿马, 这差事极其凶险,因为但凡骑兵要打围, 这批人首当其冲。探马覆灭后, 如果来不及重整,与关外重甲的联系就断掉了。

  如此一来即便拓跋悠到了, 城中也很难立刻通知铁骑来援, 更何况他们自己现在也不知道洛清河究竟带兵藏在了何处。

  “骑兵有多少?”守将按着她矮身躲过炸在头顶的火油罐, 忍不住啐了一口,“狗日的蛮子……这哪来的火油!”

  “沼泽!”斥候呛得不行, 开口时嗓子都是哑的, “他们的攻城车上头有沼泽的淤泥, 这一路还没掉干净呢——咳咳咳!雪都融了, 重甲不方便深入荼旗尔泽, 肯定是藏那儿了!但拓跋悠肯定还没到, 否则他们现在就能踩着步兵和攻城车冲锋!”

  那就是还有斡旋的时间。守将登时定了神,冷静地想。洛清河走前告诫过驻军,拓跋悠要打的是疾袭, 她得和洛清河抢时间, 所以只能快!打樊城的前提是她要甩开紧咬不放的雁翎铁骑, 此刻是前锋先至,那就说明真正的精锐骑兵还在后头,还在草野里和雁翎周旋。

  守军在投石车轰击的间隙架上了投掷石块的单梢炮,他们居高临下,在夜色苍茫里将这些东西混着点燃的火油向下砸,流火飞速蹿动,把城墙下点得宛若白昼。

  弓箭手瞬时轮替上去,在火焰未熄之前弯弓拉弦。

  “放——!”

  三城没有雁翎关那种天然的屏障,这是背靠宁关与西山口延伸出的疆域,从来依靠的都是人力筑城。最北面的樊城面朝着白石河,地势开阔平整,守军无法像在西山口那样简单扼住喉舌就阻挡攻城,所以在过去的十数年里离策一直驻守在三城周边,为的就是及时驰援。

  然而在战线统一之后这个局面就必须被更改,离策要被用到迎击狼骑的正面战场上,留在这里的就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常驻骑兵和步兵驻军。这无疑在增加危险性。温明裳问过洛清河该如何解决这个窘境,得到的答复是在城门外挖漕成沟。

  这个建议一度被兵部否决,因为樊城距离白石河还有相当长的距离,附近的水源不足以支撑护城河的引流,那就只能退而求次,在壕沟里布满铁蒺藜和其余的绊马陷阱,可这样一来消耗的银两太大了。这还不算沟槽一旦挖通,势必就要配套起吊桥与羊马城的改建花销。

  三城之后还有宁关,与其把银子花在这儿,为何不去增加关中的布防呢?朝中不想做这亏本的买卖。

  但去年温明裳回京之前,做主拍板了樊城的修筑,理由也简单。三城既为两线枢纽,那就必须保证其中安全,这里必须牢不可破,否则天枢就没有理由主导两方驻军汇集。

  和马道一样,城外现在的沟渠也是拿钱砸出来的。

  守将见识过狼骑冲锋的阵势,此刻无比庆幸二人的高瞻远瞩,至少这一夜,守军不用担心步兵能将攻城车推进到城门下。

  此消彼长的拉锯战维持到了天明。整整一夜的攻城战消耗了城中大批的军资,尤其是专用的重弩箭,守军无法顶着虎视眈眈的骑兵出城就意味着这些损耗无法立刻补上。北燕的将军叫停了除去投石车外的进攻,他在等待拓跋悠率领骑兵队到来再一鼓作气拿下这座新筑起的城。

  喊杀声让城中除了驻军外的其余人胆战心惊,为数不多的百姓被簇拥庇护着退到了城南,最大程度地避免了无辜的伤亡。留在这儿的百姓大多是军中亲眷,这样的场面也见怪不怪,走时也并未有什么枝节旁生。

  只不过这一回调离护送的差事不归守军,归了此刻还在城中的天枢官员。他们有些是上一回便跟随在温明裳身边的老人,有的是刚调入天枢便被点来的新官,但不论是何者,眼见烽火近身也是头一回。

  燕州离京城实在是太远了。

  他们在炮火轰隆里不自觉地回望,在与京城烟华天差地别的飞灰残垣里看到了温明裳。

  赵君若不在她身边,她孤身到此,袍角都染上了脏污。这一夜的奔走谁都没怎么睡,但女官的眼神澄澈而明亮,如果说洛清河是北境军士的定海针,那么温明裳此刻就是这些大小文官的定心丸。

  “百姓皆安置妥当,大人,接下来该如何?”有人来不及掸落衣袍的灰尘,小跑到她跟前问。

  “守军此刻分身乏术,让带来的护卫留在此,提防有心之人搅动是非。”温明裳侧头接了跑动的小吏端来的热茶缓神,提醒在场的官员,“去点些平日里和气的一起留在此处,安抚受惊的百姓。这里的人皆是边民,对北燕可谓恨之入骨,但守军有自己的战法,也不要让热血冲头的人自乱阵脚。若是有人此刻想走避其锋芒,那就安排和回关的驿马一同,万事不要乱。”

  她抬眸望一眼汇聚在院墙内的百姓,接着说:“剩余的人,即刻去清点城中的军资数额,此战消耗巨大,不能在此时出岔子。火油、石块、箭矢……任何一样的数目若是到了州府先前给我们划定的界限,立刻让人报驿丞。若是人手足够,让人跟着一起南下跟去,手执天枢密令,不得让任何一环有所延误。”

  官员即刻应声,领命下去办。

  日影在推移,城头的战鼓稍有停息,军医来不及擦拭手上的血迹,匆忙从墙垛上下来的军士手上接过伤兵。

  温明裳在原地又站了须臾,转身单独走回军营。这一路人影来来回回,没一个得空注意她。

  快到正午了,连影子都无处匿踪。

  传信的士兵在营门张望,见到她回来登时迎上去,道:“大人,薛将军请您速去一趟。”

  温明裳抬手揉揉额角,点头道:“好,带路吧。”

  驻守的尉以上的军官都在城墙根底下,这里是最乱的地方,泼倒的火油和杂乱的器械堆在一起,地上的黄沙还混着不知多少人伤口淌下的血。巨石就砸在背后的城墙,每走一步都像是踩着轰隆的震动。

  城外不缺天然的石块木头,北燕的前锋军把投石车停在火油烧不到的位置,不管不顾地投掷,为的就是能及早轰塌城墙。

  守军在给被流矢擦伤的手臂缠纱布,见到温明裳到了仓促地抹了把脸,看一圈周围也没找到个能让对方坐下的地方,只得站着道:“辛苦大人帮忙疏散百姓。此来是为何大人商讨这具体的情形,若只有这种程度,末将不打包票,不说歼敌,至少能守到洛将军回来毫无问题。但……”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沉沉。

  “我给大人透个底,天明后我们的人尝试向外走联系北上的飞星与元将军,但走不出去,马跑不过狼骑,半道上就会被杀掉,他们连鹰都不放过。只有我们,这样下去一定不成。”

  这意味着樊城向外面临的是最坏的情况,拓跋悠定然一早嘱咐过前军,她谨慎至此,为的就是切断向外的联系。洛清河的“变”立足于各营的配合,但战局难料,算得再准也不可能步步完美无缺,断掉樊城与外的联系,就能给包围在外的布阵增添变数。

  有了变数就是攻城的机会。

  温明裳仰头望一眼似乎随之震颤的城墙,问:“不算骑兵冲锋过壕,樊城的城能在这样的攻势下支撑多久?”

  守将沉吟片刻,如实道:“不到三日。军资消耗也比预料的快了将近一倍,女墙已经塌了快一半,我们现在要让人趁着新的攻势没组织起来前更换。”他话音一顿,直言说,“最迟今夜入夜前,驿马要去往关中调来补给。”

  天枢是监军,这些下了战场的活都要给文官们过目,这是守将要在此刻顶着乱石投掷找来温明裳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就是洛清河。

  于心而论,他自然相信洛将军会带人及时来援,但他既然代元绮微留在这里,就要有十足的凭据保证樊城不会有失。他得求一个定心,定军心。

  温明裳正要答,却听见身后骤然炸起一个声音。

  “你说元绮微不在樊城?!”魏伯岭不请自来,见到温明裳时面上的薄怒稍微有所收敛,“此等大事怎么无人告知本官!你们守备军就是如此目无诏命,全然不把我这个监军放在眼里吗?!”

  守将看见他就觉得烦,他原本是雁翎的兵,魏伯岭这个监军管不到他头上,但如今也不得不跟着应付这个人,“此为军务,安排自有理由,此地危险,魏大人还是随百姓去往城南稳妥。若是还不成,末将叫人安排送大人出城去。”

  “你这话什么意思?”魏伯岭不忿道,“温大人贵为天枢大臣都在此,我焉有自保苟活之理?将军未免太过瞧不起人!”

  “够了。”温明裳抢在手将在之前开口,她落在魏伯岭身上的目光很冷,魏伯岭为她缩慑,不住地往后退了半步。她转头看向守将,将此前告知文官们的安排悉数相告,保证道,“我既答应洛将军留在樊城坐镇,就不会让将士们为军资所累,将军大可放心。洛将军走前夜同你们说过,拓跋悠打的是场疾袭,那么她就一定等不了三日。”

  守将眼中霎时浮现光亮。

  “我就在此处,带着天枢的监军随诸位共候铁骑破敌而归。”温明裳眼里聚拢起锋芒,这不是将军们被血与骨磋磨过的冷厉,但它同样有着不容置喙的气魄。

  魏伯岭喉头滚动,忍着颤隐晦地提醒,或是说警告:“我……自是信大人决断,但此事也必要报予京中,若是……”

  后半句被温明裳扫向他的一个眼神噎回了喉中。

  温大人说:“没有可是。”

  硝烟弥漫,把滚烫的烈阳也一并遮蔽,浓云跟着飘动,一步步向东,笼在了瓦泽的天穹下。

  拓跋焘的主力随着西面的攻城战的开启一并越过了白石河,离策与祈溪和这支军队酣战于瓦泽以西,烽火几乎彻夜不息。那些不具名的尸首滚落在深深浅浅的草野里,随着河水的涨退被泡得浮肿,再也看不出原来的面目。

  萋萋荒草即为坟茔。

  重甲在人数上不占优势,这代表主将要精确安排替换上阵的兵力,且他们承担着远比敌人更沉重的压力。

  拓跋焘在河对岸的巢车上远观两军交战,他打了几十年仗,北燕没有比他更熟悉雁翎的统帅,离策与祈溪的阻挡在短期内近乎无解。他在两军再度轮替的间隙里看见对面铁骑新换上的将军。

  “是他。”

  副将警惕地戍卫在他身边,闻言疑惑道:“大帅说谁?”

  “洛家的小儿子。”狼王笑起来,眼里似有惋惜,“洛清河把他留在这里。可惜,他没有两个姐姐那么惊才艳艳。依靠瓦泽能拦住大燕的儿郎,但在苍野里,没有他的姐姐,他随时可能成为狼群的口下的羔羊。”

  副将听罢也笑了,轻蔑地说:“那么大帅等着看,洛清河分兵,这批重甲在车轮战下拦不住我们多久,我为大帅执锐,取下他的头颅给您。”

  拓跋焘却没有再开口说话。

  弯刀卡过铁甲难以再有寸进,重骑靠着蛮力拧住了他的脑袋,在骑兵轮替前反扣刀柄割开了他的喉咙。

  随着战鼓咚咚作响,这一批的离策的重甲在与祈溪擦身后飞速退下去休息。在此的都是精锐,没有战力的后备不会被带上战场,他们就着不知那只手递过来的水囊猛浇自己被血污了的眼睛,从营地的轻装里摸出冷硬的干粮填饱肚子。

  洛清泽手臂酸痛,他身上有伤口,但早被泡得麻木。少年背靠着同袍,逼迫自己吞咽,连呼吸里都是血腥味。这只不过是这场仗的开端。他拧着眉,在喘息的间歇里又被老兵们往里围了点,像是种心照不宣的庇护。

  他咽下了粗糙的干粮,在放眼越过乌泱泱的骑兵看到辉映着天穹的白石河时莫名想起很多人。林初冒险深入,守备军死守三城,阮辞珂与林笙冒险越过荼旗尔泽去诛杀那里的驻军……乃至现在杳无音信的洛清河。

  从前石阚业还在的时候,最常给他和阮辞珂说的一句话便是,雁翎的铁骑从来不畏惧战死,但要死得其所。可以输,但你总得赢一次。

  这里没有所谓的世子,只有属于雁翎的将军。他当然很年轻,年轻到会被这样无声地庇护,但将军们又有几个不年轻。既然身着铁甲伫立于此,那他就和这些普通的铁骑没有区别——他们是铜墙铁壁,也是北疆亘古不陨的高山。

  左晨晖在戴甲,许攸这一次被换下后他要重新顶上,但就在他路过营门要重新上马前,少年沙哑地叫住了他。

  “左将军。”洛清泽撑着膝,和他平视,“不能一直这么打下去。常驻营要在东面打开兵锋,但只有他们还不够,阿……洛将军下的命令是,我们要把拓跋焘困在白石河畔。”

  要给林初机会,要给樊城时机。

  左晨晖站定,挑眉问:“你想做什么?”

  “一千人。”他说,“现在这里能动的人最多只有一千。我不要离策,给我祈溪就够了……瓦泽东南方,我要在那里把拓跋焘的布军打散。”

  路过的军士不禁侧目,这个提议不可谓不冒险,但他们很快看见左晨晖竟然笑了。

  一块铁牌在话音落地前被抛到了洛清泽面前。

  “后头备了人,自己去。”离策的将军翻上马背,在头盔紧扣后闷声说,“清河有一句话让我在这个时候带给你。她说——”

  “祈溪之于铁骑,就如同你与老侯爷之于将军帐。”

  重骑踏着雷霆奔赴战场,带着落日的余晖踏入长夜。

  火星散落在苍野。

  西山口的守备军背后依靠这猎猎的风沙,举目四望确实沿着河岸疯长的野草。目之所及是浓云遮月,唯一的亮光在南面,元绮微知道那是狼骑攻城时城上倾洒而下的火油。

  副将担忧地眺望那个方向,问:“将军,还不动吗?”

  元绮微收紧五指,在黑夜里侧耳听着风声,说:“战鹰的上一封密报是什么时候到的?”

  “未时。”副将答,“拓跋悠还在和他们一部分人周旋,但是很快就要甩掉了。最后的方位在岐塞东北二百里,那之后就再没有消息。”

  丑时已经过了。

  元绮微在心里默默算着骑兵的脚程,她握紧了刀,正要下令再等等,却在开口前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

  望楼的军士手脚并用地翻上来,边大喘气边急切呈报:“将军!火——”

  “烽火台!荼旗尔泽以东的那一座,燃了!”

  元绮微霍然转过了身。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两章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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