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28章 孤注

  重甲过境很突然, 依照原本的设想,它们要随战局的变化北上推进到荼旗尔泽东南方,但洛清河既在此时率军入城停驻, 必然是生了变数的。主帐久未起用,短短的时间里, 杂役也只来得及简单拾掇, 只能称得上干净,勉强叫人能歇一夜。

  将军们还没回来, 帐中议事还得再等等,宗平后脚让人给送来了清水, 权当是抽些时间清洗一二。

  东西都堆在角落, 瞧着乱糟糟的。温明裳在进来前便解了披风,她指尖还捏着那张面甲, 在洛清河解甲更衣后走过来时才后知后觉地听见水声。

  洛清河在她身侧坐下来, 抬起她的手腕给她擦拭被污了的指尖, “半月前圣旨到北境,按着脚程应当还要几日, 怎么赶得这样急?”

  “不急些, 连见你一面都难。”铁指已经卸了下去, 温明裳指腹下触碰着的是粗糙的茧, 她另一只手接过浸了清水的帕子, 携着薄薄的凉按在了洛清河侧脸。

  那儿靠近下颌的地方新添了一道寸余长的口子, 已经结痂了。

  战场凶险,比起现在尚在伤兵营休养的那些军士,这道伤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温明裳眼睫轻轻颤动, 指尖小心翼翼地在那附近碰了一下。

  唯恐什么碎去惹了满身刺痛似的。

  她张了张口, 可还未说出只言片语,洛清河忽然伸手把她抱到了自己腿上。骤然抬高的视线叫人平白生出种熟悉的久违来,藏起的想念也随之生了根。

  夏时衫轻薄,指尖的薄热隔着外袍印在了纤细的蝶骨上。温明裳低下头,听见洛清河佯装着叹息板起脸来说。

  “别以为我不晓得,鹰房的信上写得明白得很。京城事起时便罢了,平日里也不安生,你走时如何同我说的?少折腾些自己身子。”

  她回来得突然,连三城驻军都不过是早了半个时辰知道此事,更别论路上的天枢。温明裳紧赶慢赶,其实心里知道不大可能在此处见到洛清河,可即便是近半分也是好的。

  温明裳顺势低下头,在话音刚落下的时分偏头去亲她唇角,学着不久前在城门口的语调闷声重复:“好凶。”

  能趴在大梁镇北将军怀里说这句好凶的,天底下也就她一个,偏生这话还说得分外煞有其事,好像真真受了委屈似的。

  洛清河哑然失笑,她揉了揉温明裳的发顶,靠近将额头抵在她脖颈里,沉沉地说:“不凶。让我抱一下。”

  这仗不好打,人都不是铁打的,都会累。栖谣简简单单的一句拓跋悠往北退让,是拿无数场奔袭穿插打出来的。拓跋悠的打法在开春后就变得十分圆滑,她知道洛清河在找机会诱她入套,于是她借速度的优势打起了新的消耗,骑兵见势不对转头就跑,又在这之后不断地增加袭扰的频率。

  除了瓦泽之外,这个月大规模的攻城战没有爆发,彼此都在咬着一口气,看看谁先棋差一着,落入对方的节奏。

  铁骑比她预料的更加稳固,离策被调到了东边,这支军队一旦出现在战场上就是难以逾越的城墙,他们把拓跋悠在白石河岸与拓跋焘大军的联系切断了,这让前锋深陷泥沼,单纯地逼铁骑出战难有斩首的优势,只能另觅良策。

  摆在拓跋悠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北退与拓跋焘的部众会合,借势在战场上打开新的口子来击散洛清河的布阵,二则是将目光投向此时铁骑最薄弱的地方,来一个出其不意。

  选前者,她或许能继续在缝隙里为都兰攫取新的战功,但这样一来现在铁骑分散的局面会被更改,她找不到直接对铁骑斩首的机会。将远比士兵更重要,拓跋焘已经得到了咸诚帝的许诺,此时退让不仅他不同意,王庭也会随之对都兰施压。

  她其实也没得选。

  最后一战近在眼前,之于两方皆如是,天枢来得不可谓不是恰到时候。

  温明裳垂下眸子,环住她的肩膀轻轻去蹭她的鬓发,“在这儿呢。”

  帐外军士来来去去,夹杂着马蹄铁达达的声响,天色稍暗了些,明明还有日头,却像是要起风惊雨。

  这个拥抱好似能延长至天尽头,但其实只有短短的片刻时间。外头传来近侍传报的声响,是宗平去通传的人回来了。

  温明裳恋恋不舍地从这个怀抱里退出来,她抚平肩上衣料惹起的褶皱,在起身和洛清河一同绕出屏风前被拽下来挨了一个吻。

  主将们在回来时就听说了天枢监军到访的消息,但来的人是温明裳,她们心中自然就有了数,就连进来见到温明裳早在帐内也并不意外。

  反正于公天枢本就有监察之权,旁听也理所应当。

  若是外头等了半晌不见人的魏伯岭知道这个想法,怕是又要骂一次娘。

  “明日天亮之前,留在这儿的飞星依照计划从樊城绕西山口北上。”时间有限,洛清河干脆地看向她们,“但是守备军要改,再调两千人去樊城,做好骑兵攻城的准备。”

  两地守军人数本应相当,这个变动不算小。元绮微怔了一瞬,随即不解道:“拓跋悠要从樊城突破?此时攻城,骑兵的速度就要被拖慢,拓跋焘现在困于瓦泽,离策与祈溪两营策应,他很难迅速抽身驰援,拓跋悠要打只能依靠自己。”

  打樊城不是个好选择,一旦久攻不下,就是腹背受敌。

  “如果她真能打下来,那就能从背后把整个交战地的铁骑捅个对穿。”林笙摸着下巴,把自己放在北燕的角度想了想,“她在往后退,目的在于引你追击,拓跋焘的确被困住了,但是同样的,三大营去其二,你手里现在只剩下善柳,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因为你已经被‘独’出来了。”

  元绮微不同意,反驳说:“但是如何打?骑兵再快,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两日打掉一座有着数万守军的要塞,更别说樊城之后还有……”

  话未说完,余下半句已经卡在了喉间。守备军的都统眸中一凛,迟疑地看向了洛清河。

  “当然可以打。”洛清河转着扳指,“是有数万守军不假,但这不是让你们出去了么?”

  河对岸还有一支军队,那是飞星留在这儿的原因。拓跋焘把他们当作眼睛,但拓跋悠不想这么做。

  “飞星还没有动。”林笙也想到了这个可能,她头疼地扶额,郁闷道,“狼骑的斥候不可能觉察到你此前计划的以伪乱真,即便是藏起的四脚蛇,也至多能从军报中看到调兵的痕迹。”

  但拓跋悠根本不需要得到守备军和飞星秘密出关的实据,她的嗅觉太敏锐了,只需要一份调兵的密报就能判断出等着自己的是一个什么样的陷阱。

  野战没有任何的依凭,洛清河要捉住她,就必须让狼骑的速度慢下来。离策在困住拓跋焘的同时也困住了自己,祈溪不能起到同样的作用,因此此刻守备军北调的原因就只剩下一个——他们是来替代离策的。厚重的铁盾只要布局合理也可以成为阻挡铁蹄的矮墙。

  但这里的河对岸还有拓跋焘留下的另一支军队,步兵在草野上的劣势太过明显,如果洛清河想万无一失,不让这支冒险出城的守备军腹背受敌,她就要先一步解决掉那支虎视眈眈的军队。

  这是两场速度的较量,抢在拓跋悠的斥候发觉之前、抢在大营的例行巡防之前。

  “如果你没回来,守备军和飞星会按照原计划北上。”元绮微镇定下来,跟着这个思路反推,“她不会让人提醒拓跋焘,反而是将计就计,把这些人当做了引诱兵力迁移的‘饵’。”

  “樊城之后是一马平川,晋、汲两城没有足够厚重的城墙。”洛清河冷笑,“这里马道平直,骑兵的速度会更快。南下就是宁关大门,关中的军队不能向外堵截,只能死守宁关,否则一旦有失,战火就会迅疾南下。”

  “她把援兵卡死了,这样一来后面追逐应和的重甲步调又会慢下来,她会绕过三城,从背后把整个交战地的布局捅个对穿。”

  混乱就是最大的机会,她当初就是这么杀掉石阚业的。

  “但一旦失利。”林笙紧接着说,“她就不可能安然退去。从守备军到重甲,她的骑兵会被彻底堵在荼旗尔泽以南。”

  这是场豪赌,很少有人敢冒险。

  阮辞珂原本一直在听,少女在此刻深深吸气,第一次开口说:“她还在犹豫,否则将军没有这回来与我们商议的时间。”

  “三城、宁关,你。”林笙拧眉,叹气说,“还能往上加什么样的饵?”

  帐中沉寂了须臾,随着风声响起的是一声轻咳。

  “有啊。”温明裳站起来,她的手搭在洛清河的肩上,就这么迎着众将的目光说。

  “我。”

  *****

  酉时三刻,主帐终于被掀开,温明裳随着一并出来,北境即便是夏天,夜里的风也显得有些凉。

  魏伯岭揣着袖在等她,见到她出来,抢在赵君若之前拦住她。

  “大人。”他比白日里镇定了许多,“请借一步说话。京——”

  温明裳遽然打断他,说:“好。”

  监军营帐点着烛,守备军不在此充当护卫,这里的人全部来自京城。

  魏伯岭不再拘束,直言道:“下官知大人是个有情义的,但在其位谋其事,大人行走御前,万不可因私情而……”

  “我知道魏大人要说什么。”温明裳笑起来,但这笑显得和风一样凉,“我予大人的回答是,不会。帐内议事我听了便是听了,该如何做,不必你来教,分寸二字,我比你魏伯岭来得清楚。”

  监军闻言面色一变,似是错愕于对方就这么毫不避讳地下了他的面子。可还不待诘问之言冲口而出,对方的下一句话却令他登时遍体生寒。

  “国子监的魏伯谦,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吧?”温明裳揣着袖,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国子监上表长跪的事,你远在北境,不知可曾听闻一二?我虽应允监生觉不追究,但想来陛下会对此事的牵连十分感兴趣。就是不知……你行走御前,此事是府上安排,抑或是,你也是同谋?”

  “你——”魏伯岭迅速环顾四下,忍住骇然压低声音道,“大人此言何意?”

  “简单,聪明人有的话不用多问,也不必多言。”温明裳淡淡瞥一眼摇曳的烛影,“私情与否重要么?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天枢、我,在铁骑收兵前皆在此处。雁翎给守备军的军令是调往樊城,你我既是监军自当同往,至于守备军是否在其后与铁骑碰面,那就全看我的意思,明白么?”

  魏伯岭神色一顿,狐疑道:“大人要随军?”

  温明裳坦荡笑道:“自然。”

  “那可是烽火之地。”他不住地追问确认,“何必?只要守备军听话,铁骑在目之所及,陛下自然……”

  温明裳眉梢一挑,似是为了打消他疑虑一般道,“为了万无一失。”

  魏伯岭犹疑着看了她半晌,又转头看看帐外,长长一叹。

  “大人大义。”

  这夜无月,外头草随风动不止,连个影子都难窥见。

  鸟雀飞过阴云,假寐的海东青烦躁地抖了抖翎羽,不满地将那藏匿起的小东西放了出去。

  主帐还余着一盏灯,夜半一过,洛清河就得走,但她此时还未歇下,就是在等温明裳踏着夜色回来。

  “就一个照面,便笃定了他是陛下连通北燕的棋子。”洛清河拍拍身侧,在人靠过来的时候故意笑说,“小温大人,好谋算啊。”

  “这个位子上不适合放聪明人,不然就会是下一个潘彦卓。”温明裳往她身上靠,懒散得半睁开眼说,“像魏伯岭这种人才好拿捏,自以为周全。如果所料不差,一封去宫中,一封去北燕,都在路上了。”

  这就是她给咸诚帝的“投名状”,也是铁骑最后的诱饵。拓跋悠的对手自然不是她,但她如果能为都兰除掉温明裳就是再好不过。而她把自己放到了这样危险的位子,洛清河自然不可能不上钩,这之于咸诚帝,就是她必须为之像权柄野心俯首,舍掉私情的证据。

  称得上一箭双雕。

  “这件事之后,为了以防万一,魏伯岭此人不能留。”温明裳去勾她的小辫,低声问,“小若做此事有些显眼了,但栖谣得跟着你……”

  洛清河笑了笑,她枕着手臂,在把人捞进怀里的同时揉捏着对方耳垂,“不必担心,有人处理他。”

  温明裳问:“谁?”

  “老朋友。”洛清河勾出她脖颈上的骨链,暗示道,“不仅是他。拓跋悠那边,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最后一批四脚蛇也会对你动手,这些‘朋友’也是你的庇护。”

  “还记得我在北邙给你看过的东西吗?他是为那个来的。”

  作者有话说:

  魏伯谦的那几段在220-221;北邙清河给小温看的东西在73,来的的确是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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