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26章 拉锯

  四月后, 雪峰下的草场彻底冰雪消融,浩荡的长风掠过成片的绿茵,为越过寒冬的牛羊带来今年的第一缕生机。奴隶喂完了最后一把干草, 他们遵从女主人的命令,打开圈养的围栏将这些各部最珍贵的财富放归草野。

  都兰站在金帐前, 眺望着这般岁岁如常的风景。风摆动金帐上的铃, 她望见远处某家贵族的小女儿争抢着马鞭,但她执拗不过亲族, 最后执鞭携刀上马的仍旧是兄长。

  骏马飞驰,很快随着牛羊一并消失在远方。

  “开春了。”都兰收回目光, 和身后护卫的哲别说, “白石河的冰,也早就融了吧?”

  哲别低下头颅, 虔诚地道:“是, 今早拓跋将军的信刚送到, 您要看看吗?”

  公主的金帐与王的大帐遥遥相对,这是上一代大君的意思, 它们分立在东西两翼, 是大君的左膀右臂。但萧崇当年不会想到, 不过短短数年, 同室操戈, 庇佑的羽翼也沦为明争暗斗的刀剑。

  金帐议事的争吵在萧易回到王庭后达到顶峰, 他虽败北,然手下的数万精骑重归王帐,原本因都兰的斡旋与拓跋悠斩首的战功而硬气起来的贵族们纷纷偃旗息鼓, 两派之争再度陷入僵持。

  拓跋悠的信到王庭时, 都兰刚从大君的金帐中出来, 她知道这封信意味着什么,但直到现在也没有打开它的意思。

  哲别猜不透她的想法,只能在禀告后沉默地继续充当自己的护卫。

  “战争快要停止了。”都兰弯下腰,拾起了随风飘落在自己足下的草絮,“大梁人的皇帝为狼王送上了一份大礼,他要在那里做‘渔翁’,用我的狼崽的命做诱饵,杀掉铁乌鸦的统帅。”

  哲别张了张口,闷声回答:“拓跋将军不会输,她比狼王更年轻,也更加强大。”

  可都兰缓慢地摇头,对他说:“她在瓦泽砍下了铁骑最后一个老人的头颅,洛清河和她不死不休。如果有人杀死了你的手足双亲,你会和他握手言和吗?”

  远方的王帐倏然间掀起,萧易远远地看见她,拂袖而去的动作不带半点留恋。如果都兰仅仅是一个听话的妹妹,北燕会把她奉若明珠,但她让所有人看到了女人的野心与手腕,从此萧易眼里没有妹妹,只有仇敌。

  “太阳的陨落总是相似。”都兰笑起来,那封信就在帐里,她在感慨之余却仍旧没有转身,“哲别,你会不会觉得我比大梁皇帝更加无情?他抛弃了臣下的女儿,而我将要舍弃陪伴我的挚友。”

  哲别无言以对,他在长久的沉默里重复起那句拓跋悠一定会赢的安慰,但它太苍白了。

  “我们别无选择。”都兰张开手,风就这么从她指缝里穿过去,她开口时眼里有悲悯。

  “十年前,雪峰下尚能见儿郎纵马四方,可今时今日,你又能见到还剩下几个?战争喂不饱家中幼子,养不活瘦骨嶙峋的鹰,金帐却还遵循着旧制,让女孩儿们握刀都像是禁忌……你知道今年雪峰之下又埋葬了多少刚出生的女孩儿吗?这样的战争与征服没有意义,铁蹄的强大带不来富庶繁荣,我们仍旧只能遥望艳羡雄关之下肥沃的土壤。”

  “我们必须要和那个庞然大物握手言和,为了我们的手足,为了我们的部族。”她说,“只有血与火能终结仇恨,为了来日,我们必须不惜代价,哪怕这个代价会是自己的命。”

  骑兵在集结。

  拓跋悠掬起一捧河水浇过自己头顶,猎隼盘旋在天穹,用撕裂的唳声做最后的告别。她睁开眼,在水滴坠落之际翻身上马,回头看见了大营前的拓跋焘。

  他们遥遥对峙,像是逐渐垂老的狼王低眉注视着未来的年轻头狼。

  有赞赏,但更多的是不甘心。

  副将在此时缓慢打马前行,为这位年轻的狼骑将军递上了弯刀。他是狼王的亲信,自然应当忠诚于拓跋焘,但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女人远比她的哥哥更具天赋。

  她已经站在了最前方,拓跋焘已经不再年轻,他可以在大军后指挥骑兵,却很难再提起弯刀与铁骑一较高下。

  “孩子,最后一次机会。”拓跋焘说,“不要效忠于注定会让你送死的人。”

  回答他的是拓跋悠甩下的马鞭。

  “你就是这么教导哥哥的吗?所以他的死成了懦弱与耻辱。”拓跋悠抬臂挥手而下,骑兵在这一声令下后拔营向着白石河的对岸疾奔而去,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父亲,缓慢而坚定地说,“我不是你们任何人,即便我的魂灵回归长生天,都兰会让我的名字在后世的大燕以英雄之名流传。”

  “我不相信我会输给洛清河,就算是输,我会死得其所。”

  ******

  子时已过,星垂平野。

  两万守备军星夜入城,与之随行的还有那位京城来的监军。冬日那一战后他本要走,但京中连发数道密函,硬是把人扣在了这儿和守备军一起吃沙子。军士们对这个京城来的公子哥爱答不理,虽未有亏待,但到底不如长安温柔乡来得自在。

  若不是畏于皇命加身,他怕是能给家中连去数封书信求个打点,叫个新的冤大头来替了自己。可惜没等到京中新的旨意,倒是等来了守备军调往樊城的调令。

  元绮微烦他得很,这一路说是车马随行,实际上颠簸得他差点下车吐个天昏地暗,即便是到了地方有心跟着去见洛清河,也实在是无力。

  守备军此时才“贴心”了起来,一看这阵仗,二话不说将人扛起来一路狂奔送去了新立起的大帐里,就差没给人再颠吐一回。

  短短的一个冬天,三城数座屋舍拔地而起,铁骑与州府合作,在此建立起了大营。天枢调来的银两物资丝毫不心疼地砸下去,工部在边地建城的动作几乎从没这么快过。

  守备军调来三城是为了接替岐塞外的离策营。三月末以后,拓跋悠带人跨过了白石河,一个冬天的平静被再次打破,狼骑来势汹汹,瓦泽首当其冲,军资的消耗速度极其惊人。听人说守在那儿的靖安世子连着月余都没个正经合眼的机会,他在防备攻城的同时还要让分人出去看紧速度极快的北燕骑兵,以免其余要塞遇袭无法及时示警。

  时间太赶了,铁骑元气未复,不能仓促间正面迎战,洛清河这几月还是以守为主。她人现在就在汲城,几日前任凭外头的骑兵叫阵骂到了洛氏的祖宗十八代也不给点反应,反正人敢跑到跟前,城墙上的单梢炮和床子弩就能往下招呼。

  起先还有新兵听得火冒三丈,然而等到飞星在叫阵的骑兵退去后回报上草野中伏兵的军报,这些人也自然而然就安静了下去。

  但打不下难啃的硬骨头,拓跋悠也没白费功夫,她很快意识到了洛清河的意图,转而将刀锋对准了三城与瓦泽之间的烽火台脉络与马道。都兰没毁完的烽火台悉数遭了殃,驻守的军士人数有限,根本挡不住这些飞掠而来的骑兵。

  万里烽火台修筑不易,即便洛清河不心疼,大梁国库的钱也不能这么烧。她在用这种方式逼洛清河出兵迎战。

  可惜洛清河比她预料的能忍多了。

  元绮微推门而入时撞上了离策的左晨晖,高大的汉子冲她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离开时步履匆匆。

  离策拔营在即,但守备军不知道这支常年驻守岐塞的重骑要被调往何处。军报传递有延误,京城也不会在此时纸上谈兵干涉军政。原本那位监军大人想试探一二以回禀天子,谁成想人家是真不晓得。

  他愤愤地写了封阴阳怪气天枢拉起的东西统一战场是空有其表的密信,可惜石沉大海,只能就此消停。

  “来了?”洛清河抬头看见她,同她招手道,“比预料的快些,看来那一战之后沧州的马道修得也快。”

  “可不是?”元绮微露出个放松的笑,抱着盔近前比划着说,“天枢拿银子砸出来的,自然快。”她顿了一下,又道,“步卒两万,新起的骑兵队三千人,这是沧州能往东调的极限。再多,就要惹人生疑了。”

  守备军东调是铁板钉钉的事儿,朝中的意思明晃晃在那摆着,监军就是问路石。洛清河对此没有意义,也没多嘱咐旁的,元绮微琢磨了一阵,猜她大概要用守备军来做文章,故而在点兵时尽量踩着朝中的底线调了人过来。

  交战地不比沧州,向外没有任何屏障,步兵在这里多数时候只能用于守城,出去就是送死。为数不多的骑兵是依据最初为萧易设计的那套步骑协同的战法练起来的兵,在此之前于西面倒是有所发挥,元绮微此行抽了半数人随行,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不急,我们还要等拓跋悠再走得深一步。”背后挂着军防图,洛清河转身,拿带鞘的短刀指给她看飞星探查的行军路线,“她的人现在主要游荡在岐塞以东大概一百七十里的草丘地带,这个位置往东可以和瓦泽外的攻城兵力相互呼应,往南可以直抵雁翎关袭扰,断掉外出的马道。”

  “她学习了步卒的战法,让骑术稍弱的队伍下马拿着一部分混杂辎重堵在了自己后面,那样即便被打包围,她也能让这些人拖住我们,以便自己后撤。”林笙紧接着补充道,“祈溪不能擅动,如果是这样,瓦泽乃至对岸的狼骑大营可以迅速分兵南下,对我们进行反制。”

  这个人不是莽夫,她拥有异常敏锐的嗅觉,想捉住她绝不简单。

  洛清河任由她带领狼骑肆虐也是在暗中观察她,机会只有一次,必须万无一失。

  “我并不擅长对抗野战的骑兵。”元绮微摇头,想起铁骑的调兵东西,问起洛清河,“将军军令上写的让守备军接替离策,是要守这三城吗?如今拓跋焘陈兵在东,若想大举向西直击三城,恐怕先就瞒不过飞星的斥候,如此……”

  守备军这两万人放到三城,就可能成为毫无作用的摆设。

  “三城要守,但接下来最少两个月,西面不会空无一人。”洛清河的刀尖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了荼旗尔泽北方,“拓跋焘对守备军能调用的人数心知肚明,骑兵不足,单以步兵在毫无屏障的地方对抗骑兵很难,所以这边的人不必多,是为了盯住城中动向和阻挠你向东行军而调配驻扎的。”

  这是一双眼睛,一旦窥看到守备军的动作,同样的一封密报也会迅速通过四脚蛇放上咸诚帝的御案。它不会即刻致命,却会在其后成为咸诚帝拿掉元绮微的理由。铁骑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守备军换将,无论新将调来的是何方的名将,他都没有和雁翎过命的交情。

  “善柳已被重新归入三大营,比起三城,将军有别的地方更需要他们。”元绮微顺着她的思路往下细细揣摩,“若想清除这个隐患,唯一的方法就是西山口绕行,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从后方进行快速突袭。但我手下的兵不行,暂且不论那位监军,沧州的三千骑兵也无力全歼拓跋焘放在此处的狼骑。”

  话音未落,边上的林笙重重咳嗽了两声。

  元绮微一愣,随即恍然地瞪大眼侧目看向洛清河。

  “善柳的确是不能再留予你。”洛清河转了一把短刀,甩手时连着鞘一起钉进了一旁的木板里。她淡然地看了眼面前的两位主将,指着林笙道,“但是飞星可以给你。”

  “天枢弹劾一事后,火铳的确不能再轻易出现在战事里。”洛清河指尖缓缓敲打着手臂,缓慢地说,“但是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元绮微沉吟着,又问道:“可要保证这些人尽数在此丧命,就要遏制住轻骑的速度。飞星的潜入突袭的确厉害,但没有足够厚重的甲胄,短板也十分明显。”

  “所以我需要守备军。”洛清河抬指在桌上划出了一个半圆的分界线,干脆地回答,“离策调离岐塞,三城之外不会再有能阻挡住狼骑脚步的重骑,这意味着他们的冲锋毫无顾忌,步兵一向是弯刀下的无名鬼。但你现在不用费心去追他们,只需要在原地等待。”

  “你的骑兵、你的动向,乃至那位监军大人的密报就是诱饵,比起监视,能一网打尽才是上策。沧州有天底下装备最精良的步卒,你们的铁盾拦下过萧易的铁蹄,拓跋焘的狼骑也无法越过去。”

  人数曾经是狼骑的优势,但只要这里的军队敢越过白石河,这个优势就会迅速两极调转。轻骑的胜负只在毫厘,飞星早在他们身后提起了长枪。

  元绮微明白过来,但她仍有疑惑,关于调走的离策,关于在交战地肆虐的拓跋悠。

  然不待她问出口,一份卷起的图便被推到了她面前。

  “另一道军令。”洛清河注视着她,“处理干净战场,向北回到他们原来的地方。”

  “我们给拓跋悠演一场好戏。”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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