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17章 伐异

  温宅的门紧闭了五日, 开初还有不死心的再三拜谒,吃了几回闭门羹后也老实了。北境战事曲曲折折,各方都沉着口气, 就等着天枢交上一份能让人满意的折子。

  是日细雪霏微,不见晴光, 雪雾从玄武大街绵延笼罩上了宫墙, 把檐下新坠的大红灯笼都沁得冷彻。

  殿中不时有人因骤雪寒凉而搓动僵硬的手指,这天让人也变得神色恹恹, 若不是此刻站在正中向天子禀告政事的是温明裳,怕是不少人都忍不住分神。

  天枢奉旨离京尚在春时, 如今却已近年关。温明裳虽在这将近一年里每月仍会将天枢决策拟好抄本呈递六部内阁, 但像今日这般事无巨细地将办妥的事一一说明还是少数,大朝本就惹人疲累, 漫长的听政尤为如此。

  咸诚帝捧着手炉, 在温明裳话音终于止歇后轻轻咳嗽了两句, 他似是惯常地向下望向阁老的位子,忆起崔德良抱病的事后露出些恍然来, 这才开口道。

  “温卿辛苦。诸卿听完了, 可有觉得其中有什么办的不妥的地方么?”

  群臣原本昏昏欲睡, 一听这话登时来了精神。世上哪有面面俱到的法子, 这问有什么不妥, 可不就是授人话柄, 叫他们盯着天枢的软处骂吗?更何况,党同伐异不过要的是个借口,个中利弊未必就与拟定的决议相悖。

  温明裳指尖轻擦过笏板, 方一抬头便瞧见有人应声而出。那人同自己一般身着靛青官袍, 是年初户部新点的员外郎, 姓卢。

  他先微微弯身向着天子一拜,而后向着温明裳道:“温大人,下官有两事不明,还请大人示下。”

  温明裳心下飞快过了一遍熟记的那份名册,谦逊道:“卢大人请讲。”

  “其一为此次天枢清点的军资粮草数目,较之往例似乎出入颇大。”卢大人道,“户部此前曾核算过燕、沧两州过往五年间的军资补给数目,我等理解今时战事吃紧,但这数目可是多了将近一倍。春时内阁有命勿以此重担迫我百姓,但若按天枢如此清点,下官恐不出三载,国库便要见底。说到此,便不得不提第二惑——火廉银。”

  “不瞒温大人,天枢拟定此策后,下官正于户部主批复之职,故而朝中怕是少有人对此熟知可比下官。只是……此策虽好,但今年自古丝路到海政,其间收敛火廉银似乎恰好能填补沧州战起后自修缮到抚恤银两,下官不知这笔银子是大人与天枢诸君细细算过……若是如此,那么来年的火廉银,天枢也可如此清算吗?”

  这人话虽说得温平和气,但字字都听得出有备而来。详报虽只在今日,但怕是早些时候有心刁难者便将个中隐患摸清了。从军资到海商丝路火廉银直指的都是一个问题,那便是天枢,或是她温明裳,究竟有没有以权贪墨之实。

  只是这先站出来的是户部……有人不免将目光投向了韬光养晦不发一言的潘彦卓,天枢副手可就是这位户部出身的新秀,若真有心解释岂有此两问?怕还是暗有嫌隙而不明言!

  温明裳神色未改,颔首还礼后道:“军资补给的数额四月便清点传抄于内阁和六部,批红尚在可随时查阅,一应章程名正言顺。不瞒卢大人,此等数额清查出后,下官与天枢诸君亦心怀忧惧,户部所忧我等感同身受,然今时不同往日,北境东西两线而今可谓并驾齐驱。初时急报入京,沧州守备线几近被撕得粉碎,重建守备与要塞所需不逊于东线铁骑军备,此事兵部诸位大人也是知晓的。”

  仗打成这样,每日提心吊胆的自然不会少了兵部的大臣,他们本就一心主战,听得这话更是连连点头称是。

  温明裳于是接着落下的话音道:“而今北燕棘手非一日,边境将士打得辛苦,我等于朝中若仍为一钱半两纷争不休,怕是会令得边境动荡,来日恐为大患。天枢承陛下天命,不敢于此有所懈怠,还望卢大人能体谅,以令战事早日止歇。至于火廉银,天枢在有此决议前也曾与内阁商讨,此刻阁老不在,姚大人也可证当日下官所言。”

  姚言成登时跨步而出,道:“温大人所言不差。火廉银试行本就无先例,内阁虽在其后以在册商贾略有估算,却也与年末实际数额税收相差甚远,天枢此前未有调用一应文书的请命,更何况诸事缠身,此事便未交由旁人去办。”

  “卢大人忧心乃情理之中。”温明裳继而道,“海政一事初初起步,眼下虽火廉银尚居鳌头,然较之往年已有增长之势,日后必有成效,商路既开,往来络绎亦会成常态。只是这数目,怕还要劳动卢大人与户部诸位估算了。”

  本就该是户部的差事,真全推给天枢算怎么回事?

  两问被这么不着痕迹地打了回来,卢大人深深吸气,自叹了一句才疏,这才转身退回了行列之中。

  殿外风雪拍栏,朱红沉入天地素白,铎铃伴着霜雪声声催入庙堂。

  那位卢大人回去后不经意地向身侧瞥了一眼,那是潘彦卓的方向,但对方目不斜视,似仍不为所动。

  “温大人。”紧随其后发难的话音源自都察院,“此番东西联合调拨程序冗杂,再加上雁翎军匠向西调拨,不知天枢可有事先通禀?另,据我等所知,大人此番处置北境刺事人可谓震惊朝野,但又为何冒险拿到名册后,天枢又未将涉事者羁押入京,反倒是自北放逐处境了呢?”

  又是个硬茬儿,这话答得不好,绕进了两国邦交里头的那些个弯弯绕,也是落进个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坑。

  都察院因为温明裳被拉下来的官员不少,有人怕她敬而远之,也有的早在此前便暗自怀恨在心,会有这么一出可谓毫不意外。

  “天枢此行奉陛下之命,有代行之权,军匠调拨事出从急,章程事后自补,倒是有劳费心。”温明裳余光瞥见混迹在群臣中的那只四脚蛇唇角勾笑,嘴上仍自如道,“至于刺事人,下官一早禀明所系黄册,但既事关北漠,便是两国邦交。太宰年后我大梁与其修盟,如今事态如此,天枢除却亡羊补牢外于此实不敢越俎代庖,如此处置,乃边军的意思。”

  这话便让不少清流之臣为之瞠目,这北地的边军还能有什么人?说话够得上分量的,也就只有镇北将军洛清河了,这话即便是实话,如此轻描淡写地跑出来,未免也让人觉得有推诿之嫌。再者……京中不乏有人忖度她们二人之间的联系,温明裳是个能臣,洛清河亦是名将,她今日这么说来,就等同于把颈边烈火抛给了对方。

  堵了都察院的嘴,但委实做的不厚道。

  有人思忖再三,见双方皆未有新语,不由欲上前接话,可还没等迈开步子,上首看了半晌“好戏”的天子终于发了话。

  “此事移交礼部商议。”咸诚帝拂袖,将手炉搁置案上,“是按下不表以待来使交由鸿胪寺,还是敲定后转交行人司,你们先拟个章程出来。刺事人一事既已办妥,燃眉之急便已解,今日所论,诸卿还是以天枢这一年与北境战事为主罢。”

  群臣连忙称是,温明裳拜过后稍稍后退,其中仍有人上前详询,但天枢到底不止她一人,随行的能说上话,自当代为一一回禀。温明裳自朝会开始便没歇过半刻,眼下趁着天枢官员代答的机会,她匀出了些功夫扫了一圈跃跃欲试的众人。

  若是高忱月那份名册无误,发难的这些人里头的确多为晋王党,但也不乏真心为政者混杂其中,鱼龙混杂,甄别最是难办。

  思量间,对答官员话音甫落,随之附和的便是一直静立于左侧慕长临身后的人。

  此刻该叫这群人太子党了。

  温明裳十指交错,在缓缓吐气的间隙微微皱眉。

  这不是好事。党同伐异乃是常态,但天枢一旦卷入其中,就会极易变成倒戈的前兆。咸诚帝经由此一年,本就怀疑温明裳所思非纯,此刻再生事端,怕是正中潘彦卓下怀。

  对答如流只是开始,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

  龙位上的天子一早知晓此局,他佯装认真又听了半晌,才挥袖示意众臣噤声,侍奉的太监看出这是退朝的前兆,忙不迭地往前买了半步,就等天子一声令下。

  然偏是在此刻,有人好似看不懂眼色一般抱着笏板走上殿前。

  温明裳指节蓦然一动。

  “微臣有本要奏。”潘彦卓缓缓下拜,他站在温明裳的对立面,亦是同样一身青袍,“算作是对温大人所奏之书补遗。”

  咸诚帝摩挲过拇指金玉,颔首道:“那卿且说来。”

  “臣此前得一书。”潘彦卓含笑扫过温明裳,眸底生凉,“来自北燕,落笔乃如今北燕大君亲姊,其中言辞恳切,言明,其人与北燕王帐贵族,愿与我大梁和谈修盟。”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天枢主副两位大臣好似被圈禁于中央,周遭皆为窃窃私语。

  有问北燕公主为何人,亦有质疑此等大事温明裳为何不报的,一时间殿中一扫初时冷寂。

  咸诚帝不耐地曲指叩案,这才让殿内声音稍止。

  数道目光再度聚拢,潘彦卓面露惊诧不解望向温明裳:“这不是天枢日前我告知于大人的所得密报?下官再三提醒,还以为温大人贵人多忘事,如今……诸君竟皆是不知吗?”

  何止不知,简直闻所未闻!性子急切的已急于上前拽住温明裳质问,却听见上首的天子叹了口气,幽然道。

  “温卿?这又是怎么回事?”

  温明裳心下叹息,面上却顺势露出哀色,道:“确有此事,陛下——”她回首向着众臣又是一拜,“还请稍安勿躁,待下官详说。”

  见她神色如此,有人心中稍定,思忖着应当不是什么大事,谁成想这一颗心刚放下,眨眼这位闻所未闻的“北燕公主”便在温明裳口中成了设计推如今北境最大威胁上位,又借机鼓动战事以致石阚业殉国的罪魁祸首。

  “此人城府极深,不得不防。眼下战事事态未明,更是难言和谈。”温明裳细细说明后深深对着天子一拜,“故而不论北境军中还是臣皆以为,此事诈局,妄议不过扰乱诸臣之心,不妥!”

  话音未落,原先发话的那位都察院官员登时站了出来,大怒道:“即便不妥,此等大事岂能按下不表?!天枢虽承君命,却岂有代为处置军国之事的道理?这不比与北漠之邦交更加越俎代庖吗?温大人不能此事也推诿给镇北将军吧?前线浴血,背后却有言如斯,大谬!大谬啊!”

  言罢登时有人附和:“不错!且不论是否其他,温大人何以断定此事定为诈局?如你所言,北燕早已混乱至极,穷兵黩武反受其害,北燕公主既有此能,为何不可止戈修盟以安百姓?如此专权独断,难道也是圣意?天枢便是如此代行君权的?!”

  “且慢!”兵部即刻驳斥道,“修盟止戈岂是口舌之言?石老将军战死在前,诸君且瞧好这是止戈的意思?下官道以为温大人所思不差,这就是诈局!此刻内乱,尔等如何对得起前线舍身为国之英豪?”

  一时间言论各异,比原先吵得更加热烈。咸诚帝佯装叹息,疲乏地揉了揉眉心。

  阁老与安阳侯皆不在,众臣便如群龙无首,难有个定势。但而今殿上还有两人,原先两党相争他们沉寂无言,此刻才是最该开口的时候。

  “父皇。”慕长临迈步而出,向着天子微微拱手,余下半句未言,殿内吵嚷骤然止歇。咸诚帝闻言抬眸,听见自己新立的储君缓声不卑不亢道。

  “儿臣以为当战北方,否则征人血断送,边地子民白骨难收。”

  太子主战?

  还未待这个念头被置于心中反复琢磨,右边站着的晋王也跟着迈步走了出来。

  “太子殿下好气魄。”慕长珺话说得十分悠哉,他紧跟着望向温明裳,若有所思道,“此一语倒是与温大人不谋而合。”

  内阁居于前侧,姚言成本就担忧,一听这话吓得背后冷汗直冒,心下直说要遭!

  在座皆是在这片泥沼里不知打了多少滚的,户部对天枢的问询言犹在耳,太子如今听闻修盟又是主战,再加上战时商路的火廉银……谁又知道多少人会把这些事瞬息间串在一处,登时心下便有思量——她是否谋私为东宫牟利!

  更有甚者眨眼便可推至春闱,储君的这个位子,当真没有天枢在其中的作用吗?

  温明裳眼睫轻颤,饶是早有预料也有准备,她也还是忍不住在心中骂了句。

  真狠。

  但谁挑起的话还是要由谁来接。慕长临睨一眼兄长,直言问道:“二哥身领羽林,相比于行伍凶险更有体会。难道本宫所言有错,抑或是二哥不觉得该如此吗?”

  晋王忍不住皱起眉,他瞥了眼咸诚帝,轻咳道:“不错,可上善伐谋而伐交,下等方为攻城。若能兵不血刃,为何又要行至血流成河?”

  这便是有求和之意了。

  两党得了主见,眼见着又要吵起来,却见上首的主君撑案起身。

  “战或和不论,此事么,情有可原但的确做得冒失了些。”咸诚帝摆手,“眼下不明,来日难说,北燕公主么……不论她是否心有城府,我大梁皆不惧这一个小小的公主。今日事多,朕有些乏了,且容后再议吧。”

  久候多时的太监赶忙尖声高呼退朝。

  天子已然发话,再滞留吵嚷也是无用,反正此事终归要转呈内阁,届时商议的机会多了去,的确是不急。

  玉阶下人头攒动,却早已隐隐有了两相分道之势。立储并未让这样的情状有所改变,甚至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温大人。”潘彦卓隔着阶前龙陛向着她拜别,“大人若想详询,下官可于天枢办事房前相候。”

  路过的官员放满了脚步,都想多听半句。

  温明裳看了他须臾,忽而嗤笑出声,她侧过身,施然将这一礼还了回去,道:“潘大人有心,下官若是得空,自是要谈的。不过近来事忙,或许……也是不必。”

  潘彦卓不置可否地笑笑,转身随着人潮离去。

  雪虽停,但雾犹未散。

  温明裳眸光微敛,正要转身下阶,便听见身后有人缓声开口。

  “天气寒凉。”赵婧疏抱着笏板望向她,“温大人要一同去早市吃杯茶再回府吗?”

  温明裳回头同她对视一眼,这回笑得真心多了。

  “好啊。”她抬手扶正官帽,颔首道。

  “也的确是,许久未同赵寺卿讨杯茶了。”

  作者有话说:

  怕有不记得的朋友我标一下。

  北境花的钱计划是186,火廉银188-189,刺事人和都兰关联和处理205-206。

  小温下决定的时候就想过弊端。

  感谢在2023-02-17 23:26:50~2023-02-20 01:24: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