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08章 无道

  桌上字迹干涸, 未留下任何痕迹。九思背完了一卷的文书,转过头去看慕奚的眼睛,她性子不大像父母, 多数时候虽是静的,但这种静不一定是出于本心, 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审时度势。

  这是王府嬷嬷教也未必教得来的本事。

  慕奚把她带在身边几月, 多少摸清了这孩子脑瓜子里打的算盘,一见这眼神就把她放了下去, 温和地叮嘱了句可以去寻掌柜的要点心,但不能跑太远。

  不过九思没跑远, 就小步蹦跶去了廊下, 像是单纯地在一处厌烦了想换个地方,廊下还放着从府上带出来的书册, 她就着掌中桂子香, 慢吞吞地翻开了新页。

  慕长卿从桌上隐去的字上抬起头, 看了她一阵似是想起什么般转头看天。雨还未下,浓云却已蒙上头顶穹苍, 齐王忍不住从混乱的思绪里抽身咋舌, 暗自叹了句。

  鬼灵精。

  慕奚唇边也噙着笑, 她唤来跑堂换了一盅清水, 待到院门被重新掩上才道:“还有些时间, 虽非陈酿, 但还是有劳长卿陪我满饮此杯吧。”

  秋凉已至,院中并无炉火,这杯中水早已冷透, 举杯饮下更是有种叫人心尖冷彻的涩然。

  “皇姐如今虽早无意饮酒, 但这水无味孤寒, 何不让人添些新茶呢?”那个“等”字还印在心上未曾褪去,慕长卿放了杯,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茶汤醇厚,入口尚有回甘,却需细呷。”慕奚跟着放了杯,那里头还留着原先的干桂,“我如今,怕是没有那个闲暇。”

  这座院子落于民巷,来往皆是忙碌人声,可后院的门并未落锁,没有顽皮的孩童误入此间,也无吃醉的浑噩徒扰人清梦。一方天地的静谧似乎在这里格格不入,却也不为人打碎。慕长卿在拿到那半块玉符的当夜府上便有人到访,那些人坠着九瓣梅的木牌,在照面里记住她的脸便消失不见,他们没有告诉自己新的主子任何消息,只在玉符被取出时现身。

  慕长卿从他们口中知道了这间铺子,却不知这铺子周遭究竟有多少双眼睛。

  “既此白未尽,骤雨未至。”她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重新道,“我能否再问皇姐一事?”

  慕奚下颌微抬,鬓边坠着的步摇随风摇曳,“你问。”

  “皇姐说要等,此事是说那人,其中考量皇姐不说我便不问。”慕长卿道,“希璋如今位居东宫,但储君不是天子,若无一家独大,那便仍是两虎之争。我虽不才,却也知此为内耗之举。皇姐,我们姓慕,那么……此局何解?”

  如果是从前,慕长卿明白只要慕长珺不做悖逆之举,慕奚至少会保他府上无人蒙难。可时移世易,今时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慕奚不是慕长临,她是太宰帝属意的继任者,果决二字藏在绵绵细雨之中。

  春闱便是个设计好的局,但慕长卿知道慕奚还没下死手。即便咸诚帝还需要慕长珺,触及到逆鳞他一样不会留情。

  她想知道长公主如今的态度,这个被至尊之位的主人扶植起的磨刀石,是去是留。

  院中风渐盛,桌前两人鬓边发被风拂乱,扫过侧颊。

  慕奚眼中掠过一抹怅然,她等了一阵,开口却不是回答:“长卿,你还记得,先帝在时,他是个什么模样吗?”

  慕长卿闻言一愣,她缓缓收掌成拳,涩声道:“争强好胜,但还没有走到今日。他的骑射都很好,先帝在时……还让他去凉州帐下待过。”

  只是那些过往情深,早就被推到了今日的境地。

  “刀锋被磨成了剑刃,伤人伤己。”慕奚沉默须臾道,“你会看着利刃近前而无动于衷吗?”

  慕长卿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深深吸气,正要再度开口,却听见慕奚话锋一转。

  “不会,但我想看看。”

  看看?看什么?她蓦地愣住。

  “‘等’过之后。”雷鸣已起,雨丝零零星星已坠泥沼。慕奚饮尽了最后一杯水,忽地笑起来,“等天地倾覆,看看是拨云见月,还是血染三千长阶。”

  跑堂拾掇了伞朝她们这边走来,九思站到了廊下。

  雨丝落在慕长卿鼻尖,凉得背后生寒。

  “若是后者呢?”她听见自己涩声问。

  慕奚牵起了九思的手,没有回答她。雷光照在她的眼瞳,像是映亮了埋藏的旋涡,慕长卿看不懂这样的眼神,它明明像极了燃烧的炬火,却叫人找不到半分生机。

  不该是这样,长公主心有算谋,但不是个不择手段的人,这不是她的道,这不应该是她的道!

  “若是后者,在那之前,你回丹州吧。”慕奚垂目,柔柔地抚过九思的发顶,“他们会带你去见姜姑娘,宗室那边,希璋也会帮你。天高海阔,无意于此的逍遥客本该自由放纵。而留在这座京城里的人……”

  她的目光和九思的对上,孩子的眼睛乌黑清凉,是不然尘埃的纯净。

  “九思。”慕奚轻声唤。

  “你们总该去看旭日东升。”

  ******

  这场雨似乎格外地久。

  潘彦卓在崔德良话音落下后陷入沉默,他清楚崔德良的为人,太宰双壁,当得起白玉无瑕的名号,但越是清楚,他便越是对崔德良默许天子今日种种行径百思莫解。他不可能不知道咸诚帝养虎为患,也不可能看不出对方举止下深藏的恶意与那颗本心。

  那么他为什么一直没有点破?

  在萧承之、乔知钰之辈陆续挂冠而去后,他依旧站在这里。他顺着咸诚帝的意统领内阁,又疏远被扶上代相位子的安阳侯,好似自己真的成了天子之伥,但他又在这个时候尽己所能稳固着朝局,让宵小之辈难有时机起大乱。

  元兴年后边军讨粮无阻、州郡生民之策皆出于他手,他甚至教出了温明裳……

  平心而论,潘彦卓敬佩阁老的为人。他自觉自己从出现在朝中就逃不过这个人的眼睛,但他依旧摸不透他。若是为大梁、为生民、为社稷,即便不能放到明处,阁老也应该拔掉他这个敲骨吸髓的恶徒,但是没有,崔德良依旧什么都没做。

  潘彦卓甚至荒谬地觉察到对方在默许自己的所作所为。

  此番廊下听雨不是恰逢其时,而是蓄谋已久。

  内阁尚简,院中亭台连廊少有修筑,此刻风驰雨骤,举目便能看到梁上经年旧痕,红漆难覆之处裸露在风雨里,不知何时被钻出的虫眼也随之暴露在眼前。

  那段木头已经开始腐朽了。

  “阁老。”潘彦卓看着那处的朽木,缓缓收敛了神色,“年年岁岁花相似,这景……明年再看怕也是无妨。何况我往昔求学山中,燕地秋景,当得上举世无双。”

  “看厌了那样的景色,一隅之秋,索然无味。”

  崔德良看着他,说完这话又是连声的咳嗽,“变或不变,这是山中清谈之论,你确是瞿延的学生。二十年前我身赴燕州公干,曾与他有一面之缘,结庐山野,燕州之秋确然别具一格。”

  “你还年轻。”

  潘彦卓笑起来,不是往日伪装,像是自嘲:“先生与阁老之学相悖,一面之缘,恐无疾而终。阁老心有天地,而我不过朝生暮死之蜉蝣,有些话虽可言明,但……还是不必为好。更何况,下官微末之才,难承重志,到底比不过阁老掌中璞玉。”

  “你的文章写得很好。”崔德良却好似恍然未闻,兀自道,“并非人人皆是无暇珠玉,你逊色于她半分,却也不是顽石一块。”

  “碎去的珠玉,比之顽石又有何异?”潘彦卓直直看向他,“散落阶前,赤足而上必是鲜血淋漓。稚子尚明利好,阁老今日又是何必呢?天下无道,抱残守缺乃下下策,今日下官仍可于此观花叶凋敝,骤雨难歇,不正是阁老认同此理之证吗?”

  雨水迸溅,泼湿了官袍的下摆,大红的颜色沉进昏光里。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1]”崔德良道,仍是道,“尚不至大厦将倾,垂老者尚在,又何须尔等富于春秋者赤足而上?你们……本可同立明堂。”

  潘彦卓沉默不语。

  廊下脚步声渐起,府上少年拿着纸伞小跑而来,身上似还沾着泥水。

  “回去吧。”崔德良摆手,目有苍凉,“回去吧。”

  潘彦卓朝他拱手作别,提衣踏入家仆伞下。

  雨珠滚滚滴落尘世,砸进了重檐遮蔽里。

  安阳侯隔着竹帘观雨,池中金鳞于潮浪中高高跃起,又被雨雾捉住丢回池中。他站在窗前,捏着玉牌的掌骨发白。

  慕长临屈膝于身后久久不语,他已是大梁储君,但苏恪是他和长公主的先生,此举合情合理,无人能指摘不是。

  “……当真想好了?”安阳侯闭上眼,玉牌是皇嗣拜师时他回赠之礼,苏家人书道过人,这上头的字还是他亲手雕琢,普天之下唯有两块。

  他的姓慕的学生也只有两个。

  而送来的这块,不属于慕长临。

  “是。”慕长临身形微晃,薄光打在他的侧脸,像是流露出玉牌真正主人未尽的悲凉,他借着那个人的口吻,低声道,“学生……有愧与先生。”

  “不。”安阳侯缓缓呼气,稳住声音道,“你无愧于我。这世上从未有简单易行之道,我教你的,你学得很好,是我……是我们不配为人师。”

  慕长临咬牙,肩膀微颤。

  “牌,我收下了。”安阳侯的肩膀佝偻下来,他没有回首,只是道,“回去吧,殿下。来日,此物若是还想讨,苏恪双手奉还。”

  储君沉默地起身,朝他深深一揖,迈步而去。

  世子将人送走,这才得空入内。

  雨已经泼了进来,浇湿了窗前盆景。

  像极了面上无声的泪。

  ******

  彻夜风雨。

  潘彦卓坐在榻前,冷不丁问:“几更天了?”

  “公子,三更了。”那个被唤作小六的少年低声答道。

  潘彦卓偏头看他,顿了片刻不明意味地笑起来:“你还记得……燕州的秋天是什么样吗?”

  小六摇头,道:“不记得了……”

  “我该记得,但我也忘了。”潘彦卓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但我们都记得自己为什么来这儿,你说……我今日为什么还会觉得不痛快呢?”

  少年仍是不明所以地摇头,他没有听见崔德良今日说的话。

  “总该有个交代,即便不是我,即便这个天下除了姓慕以外什么都可以变。”潘彦卓皱起眉,面有不虞喃喃道,“他以为我能回头,以为除了我之外无人一意孤行,但我们又有什么不同?草芥、贵胄……走狗、孤狼,皇权之下,谁不都是蜉蝣朝生暮死?”

  “然蝼蚁尚有余力撼千里之堤,何况山中乳虎……”

  他说到这里放声大笑,惊雷遮掩了笑声,也让夜中白骨愈发显得面目可憎。

  “小六,我们得给天下找新的‘道’。慕琦忱坐不了那个位子,就换个人来,他得给死去的人磕头谢罪。”他眨眨眼,将食指抵于唇上,“往来皆是同谋,我们谋的是盛世君,一将功成万骨枯。”

  少年面色发白,正想开口劝慰,却又紧接着听见他仿若呢喃。

  “……可崔德良今日所说,为何我心中还有希冀呢?”

  快马奔驰在雨夜里。

  药堂闭门谢客,江婶拾掇好了晒干的药材,正要合上房门,转头却看见程秋白披衣拿着档册走出来。

  “姑娘?”她忙放下东西揩了手上前,“堂前风凉!这已夜了,怎得披了这么件衣裳就出来了?”

  “杜朗回去了?”程秋白眉头微蹙,点着手中的册子道。

  “欸,他闺女不是病了?昨日说过了的!”江婶道,“可是药材采买出了什么岔子?”

  “……有几味药,比往日贵了些。”程秋白攥紧领口,道,“他家中既有事,明日我亲自去看看吧。”

  江婶犹豫地看看外头的雨天,劝道:“这雨明日未必能停……是很要紧的药材吗?这铺子里不好离了大夫,若是紧要,明日我代姑娘去可好?”

  程秋白沉吟片刻,道:“不,倒不是紧要。”

  “那这……”

  “江婶。”她抿起唇,转过目光道,“这样,你明日让人去一趟靖安侯府给高忱月带句话。”

  “就说我有事找她,还望速来。”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神不宁。加价的药材不是时症用药,但恰好的这几味药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深秋的冰雹将人从梦中惊醒。

  这几日燕州的天也不大好,夜里总有雨夹雪纷纷而落,马道被雨雪裹得泥泞,辎重车轧过显得格外难行。

  天枢历经几月终于让东西两地的马道驿站动工,月初元绮微让人送来了沧州的半块虎符。温明裳转头将此事转告给了京中,但她没有再收到回信,这代表咸诚帝需要她做的事情已尽数做完,余下的只需等待明面的诏命返京。

  但东面的战事一直没停,这个时候的雨雪挡不住狼骑奔袭。洛清河和她交过很多次手,但这只狼崽子长了教训,借着速度跑得飞快。

  她目的明确,就是要扰乱交战地的辎重运输。把瓦泽的战场隔成孤岛。

  双方在东面的苍野里来回拉锯。

  温明裳这几日总睡不实,回京的日子越近,她就越是担忧京中潘彦卓的异动,互市的消息是悬在头顶的刀剑,不能不防。

  她并未把夜里的事告诉赵君若和栖谣,白日里一切如常,仿佛只要捱到诏命到来便能尘埃落定。

  但比京城皇命更早到来的是燕州的冬天,寒意席卷而来,将整片天地染成了一片苍白。

  那是场大雪。

  作者有话说:

  [1]《孟子》。

  真正的狗人只有皇帝罢辽(。

  还记得我说过有份便当吗(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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