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07章 秋景

  七月一过, 北地的暑气就散了,早晨掀帘出来的时候衣摆随风动,抬眸可以顺着层云暗涌窥见遥远山巅的云雾。

  洛清河今日要动身向东去, 军中伤药不错,温明裳散发坐在床边看见她背后的淤伤似乎散了些, 见血的地方也结了痂, 在恍惚眨眼时和暧昧的红痕一同被藏进袍子。

  一刻前栖谣进来送了甲,她们向东去要面对的是虎视眈眈的拓跋父女, 火铳轻甲的疾行不再适用。洛清河在此前端掉了萧易的辎重队,但龙游已经将从温明裳手里换到的那批军粮送了出去, 如果所料不差, 都兰会用这批粮食抵掉萧易的损失,守备军得到的喘口气的时间没多少。

  今年的仗还远没有结束, 今次两方的纵向穿插拉锯至少还要持续到十一月的大雪天, 这几个月洛清河都未必能得空回来。拓跋焘坐镇中军, 拓跋悠就是先锋,洛清河把李牧烟调到西山口附近, 就得找出新的人顶上去限制拓跋悠, 与此同时对应拓跋焘坐镇大帐的将领必须足够老辣, 否则就很容易让交战地的铁骑陷入首尾两方的包围。

  瓦泽不好守, 它不像三城和西山口, 地势上的优势在那里荡然无存, 但那里很重要,不仅因为马场,还因为那是转守为攻的探路石。越过瓦泽就是白石河, 林初带人北上数月, 至今音讯全无。瓦泽若是后撤, 便是断了这些冒死深入敌境的探子的后路,也是绝了来日铁骑北上反击的可能。

  这是洛清河让石阚业北上的理由,与之相对的,她在这段时间必须死死卡住那只狼崽前进的通路。

  “再过段时间,北边便要见霜了。”温明裳晃着腿,在说话间跳下床,借着洛清河回头的功夫踩在她的军靴上,“届时冬衣和过冬的粮草会有人送到岐塞。”

  “刺事人的名册这两日便能到手,肃清也只在朝夕。”

  洛清河刚扣好臂缚,她没束全冠,小辫还垂在肩头,歪头展臂的功夫跟着滑进颈窝,“上去。”她赶温明裳,“地上凉。”

  温明裳装作没听见,她闷头勾着洛清河脖子,把整个人挂在对方身上,踩着靴面跟着踱步的模样有些滑稽,像是京中勾栏瓦肆里戏曲伶人没雕刻细致的笨重皮影。

  “你到时候让天枢的人去岐塞找左晨晖。”洛清河拿她没办法,昨夜受累的明明是她自己,现在却还要把这个“罪魁祸首”重新抱回床上。重甲弯身不易,她干脆屈膝直接单膝跪在了床边。

  一块三指宽的铁牌被放进了温明裳的掌心,上边蟠龙纹已磨损,但仍能清楚地看见属于铁骑的那个“雁”字。

  “霜降前,若是西山口能喘口气,守备军的也就该给你了。”面甲放在床头,洛清河拿过来衔在掌间,把后半句话补上去,“沧州战场趋于稳定,你与陛下说的又初见成效,年前京中必会有诏命让你回去。”

  洛清河若是无暇回来,她们这一别便又是数月不能相见。

  温明裳从她手里把面甲拿了过来,床前垂帷摇曳,透出丝丝缕缕的天光。她把面甲悬在面前,像是孩童拿到新玩物一般随着光对着脸轻晃着慢慢拉近,最后扣在洛清河脸上,漆黑的铁甲霎时把令她魂牵梦绕的眉眼藏住。

  微凉的铁指覆在她脑后,在眼睫颤动间将床前翩跹的蝶拽入了尘网。衣料摩擦中,指尖也随着动作一寸寸抚过暴露在外的下颌轮廓。

  温明裳嗅不见苍野的萧瑟,她眼里倒映着洛清河的模样,水雾弥漫间像是盛着朦胧的一汪月光。她在这个亲吻里前倾着将所有的重量交给了洛清河,鼻息唇舌间都是对方的味道,却又不讲理似的拽着衣襟在耳边说:“你是我的。”

  洛清河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铁指被呵热了,她将散下的碎发挽起来,贴着温明裳额头仰视着、牙牙学语般跟着重复:“我是你的。”

  长睫扑闪着扫过,带着点润。

  点将台的骨哨声已经响了,战马披甲,军士挂刀,在云雾未散的清晨露出乍现的芒。洛清河把人推回了床边,她把手掌轻轻压在温明裳发顶,最后在她眼尾的小痣上落了个清浅的吻。

  帐中无人再多话,洛清河勾起了头盔,转身掀帘而去。帐外是久候多时的近卫,她接过云玦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在最后一声长哨吹响的余音里带着列队的重甲奔驰而去。

  垂帷飘拂,温明裳掀帘出来,看见尘沙飞扬间漆黑的战甲化作天边云雀。

  赵君若近前给她披上了外袍。

  *****

  长安在月底落了一场雨,金桂落了满地,大街小巷满溢桂子香。茶铺在晨间的早点铺子边添了个地方晒院子里拾起的桂花,掌柜的没把这些特意晒出来的花瓣拿去学着糕点铺做点心,跑堂每日看着掌柜的百无聊赖地将它们收好,跟玩儿似的又在几日后抛进了寝屋。

  “做来也抢不了对面的生意。”掌柜的打着哈欠摆手,“不如抛屋子里,熏熏这些个铜臭味儿。”

  “啊?”跑堂登时瞪大了双眼,“这……咱们这做买卖的熏铜臭味儿做什么?”

  可惜掌柜的已经不搭理他了,她摇头晃脑地裹起松垮的外袍又去了后院,嘴里还念叨着:“臭不可闻,臭不可闻哪!”

  跑堂的搞不明白,所幸不去多想。

  统共这也不亏他们的月钱,奇怪些便奇怪吧!

  后院的门掩着,但没落锁。低洼处积着水,把那几棵被雨水打得光秃秃的桂木映得清楚。锦衣女童踩着水坑的边缘慢慢踱步,她手里攥着新折下的唯一一枝花叶尚存的金贵,摇头晃脑地嘟囔。

  掌柜端着装干花的瓦罐近前,垂目在边上石桌上将东西放了下来。盏间不是茶,只是壶渐凉的水,罐口残花飘然而下,坠入杯中荡开细微的涟漪,慢慢把盏中清水染上了颜色。

  她向着桌前的长公主微微弯身,只字不言。

  慕奚放下了书册,对她微微一笑似是谢过。

  掌柜唇间翕动,末了却只是垂眸一声叹,她再度拜过,回身而去,九思踩着水洼,在此时和她擦身而过。

  她这才听清楚这孩子在念叨的是什么。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1]”

  这话让掌柜有一刹那的恍惚,她慢慢抬头,似是想回头去看石桌前的慕奚,但目光梭巡过九思眉眼时却蓦地顿住。

  影子拉长到了她足下。她喉间微动,和迈步入院的人四目相对。

  “有劳,但还请先自去吧。”慕奚在此时悠然开口,她未曾起身,也未回头,却好似早知来人是谁。

  掌柜不敢多待,连忙拜过贵客后快步离去。

  九思瞪大了乌黑的眼睛,也不管踩水的乐趣,迈着小短腿朝那人跑过去。

  “王伯!”

  慕长卿弯腰把她抱了起来,她倒是不知慕奚把九思也带在身边,但这孩子机灵讨喜,不知比慕长珺府上的那几个小子好了多少。

  春闱过后晋王府沉寂,立储的诏书又已颁下,慕长珺似是顺了不少人的意暂且夹起尾巴做人,慕长卿这段时间也没怎么见着他,但她很清楚,一日不改换天地,这人是不会死心的。

  “我听闻皇姐近几日病了,连希璋……不,该叫太子殿下了,连他的立储仪典都未亲至,便想着来看看……只是去府上却没见着人。”慕长卿把九思往上举高,眯起眼睛和孩子一起笑,连带着声音也温和,“思来想去,便来民巷里转转,没成想运气当真是不错。”

  慕奚放下杯盏起身,听见她慢慢悠悠地补上下半句。

  “这院子里的花都谢了,不好、不好。”

  九思眨巴着眼睛,听见这话有些心虚地瞟自己手上的桂枝,嗫嚅着说:“王伯勿恼,九思下回不折了……”

  这话让在场两人都忍俊不禁,慕长卿把她放了下来,揉揉她的脑袋道:“可不是九思的错,今日风雨摧,这花儿啊,你即便是不折,明日也要成泥中残红的。倒不如……折下来放入净瓶,兴许还能留存多几日。”

  孩子似懂非懂地颔首,又回过头去看慕奚。

  慕奚冲她招了招手,把她抱到了膝上坐下,这才道:“长卿,坐吧。”

  “此地无酒,只有清水一盏,残花一罐。”她敛眸低笑,柔和道,“我知你今日来所为何事,这几月,怕是憋坏了吧?”

  慕长卿长舒口气,她从怀里摸出了那日以后被咸诚帝所迫收入手中的那半块玉符。

  九思安静地坐在前边,见到这半块玉符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衣领。但她没问,也没把坠在挂绳上贴身的另半块拿出来,反倒是皱巴起小脸露出沉思的模样。

  “我以为……先帝去后便无异于树倒猢狲散。”慕长卿道,“从前先帝在时,我也没那么讨喜,皇姐今次把他给我,来日我恐无颜见皇陵。”

  檐下雨珠未竭,浅薄的光投过去,映得草木苍苍。

  慕奚顺着怀中孩童柔软的发,不急不躁地开口,像是把人心中各自的阴郁缓缓驱散开,“因为你接得住。”

  慕长卿不置可否。

  “他们那年过后不在京城,是我的缘故,我已然负过一次诸君希冀。”慕奚轻轻地说,可庭院中明明再无他人,“一块碎玉,如何拼凑也无完璧。是我厚颜,以一己之私妄令冷泉起沸,抱薪者应召而来,那是忠义。”

  风吹草动,镜起微澜。

  “他们来时,给我带来了一对津南木刻。”慕奚道,“刻的是一对傍地兔,你想看看吗?”

  慕长卿眸光陡然一肃,她微微抿唇,半晌后才接话道:“皇姐何时知道的?既然已知此事,却还是掷筹豪赌,不怕所托非人吗?”

  “心如明镜,何须多此一问?”慕奚微微笑起来,对她道,“你资质本不输任何一人,只是志不在此,有能而无私者,必不会袖手旁观,这东西于理不该给你吗?”

  “那么……于情呢?”慕长卿问。

  “你叫我一声皇姐。”慕奚未有停顿,“傍地难辨,无关紧要。此物在你身上一日,我活一日,筹码便系于你身,它能护你、护你想要藏在瓦砾之下的人不受霜雪摧打。”

  这话说的是背后窥探的咸诚帝。

  慕长珺用以制衡慕长临,那么慕长卿此刻就是被摆在慕奚眼前的拦路石。咸诚帝自问能让兄弟猜忌手足阋墙,于她们二人这儿再来一次又有何妨。

  那个位子上只能有一个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也只会有一个,这就是摆在明暗之间的争斗。

  这是慕长卿在京城的意义,只要胜负未分,咸诚帝就不会动她,更不会拿更远的姜梦别做胁,因为他没有其余的子嗣了。

  “长卿愚钝,数月未有两全之法。”慕长卿低头,诚恳发问,“我知皇姐胸有丘壑,蛰伏数月方得机会亲口一问。陛下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北境战事正酣,今冬恐又有变数,皇姐舍了旧日珠玉,可还有解法?”

  又是一瓣残花坠落入水。

  “陛下、北境,此为两件事。”慕奚静默片刻,将桌上的杯盏推开,像是在风里敲开了无声的棋,“你若问北境,我无法可解,你我皆非良将,非近臣。京中可从中斡旋者唯有一人,你我横插一脚是害她。”

  “她尚且不知何时归京。”慕长卿知道这说的是谁,“别无他法吗?”

  “是。”慕奚颔首,“此关若不过,大梁未必亡于山河倾颓,而是重山高耸不见月。我们姓慕,便于此事上有天然的隔阂。”

  “那另一事呢?”慕长卿追问。

  慕奚指尖微收,沾了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等。】

  浓云拢在一方天幕,办事房前飘了细雨。

  天枢今日事忙,潘彦卓才出了内阁,还无暇让人去叫家臣,他仰面见着细雨霏微,正琢磨着什么,眼前却忽地一暗。

  “秋凉渐起,此时风寒若至,天枢秋算怕是越积越多了。”崔德良撑开了伞,伞面远山图秀逸,“站进来些吧。”

  潘彦卓略显意外,但他仍是拢袖先见礼道:“阁老。”

  崔德良摆手让他起身,随着雨打芭蕉闷声咳嗽。

  阁老近些日子身子也不大好,他是太宰朝唯一的旧臣,许是年岁真的到了,从前内阁和朝中都觉得他像是立于堂前不折的青竹,近日才逐渐觉得苍翠不再。

  潘彦卓不发一言地站在他边上,他不常与崔德良打交道,即便有,面上装着与常人无异的朗然,细看之下其实不难发现端倪。

  那些神态与他见洛清河时有些相似,却又有不同。

  案务不在手中,廊下听雨也不过是消磨时间。崔德良看着院中枯叶满地,半晌似带怅然道:“世间从无一成不变之物,今时雨雪摧折成泥,来年未必不见花叶繁茂,人亦如是。”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潘彦卓侧眸看他,心下不自觉开始思忖起来,挂起笑意答:“阁老所言及时,只是旧景难觅,来日……”

  话音未断,崔德良却轻而缓地打断他。

  “来者犹可追。[2]”阁老偏伞蔽雨,对他道,“修文,天枢事忙,你看过今年的秋景了吗?”

  潘彦卓面上的笑有一瞬的凝滞。

  院中的秋早就落了。

  作者有话说:

  [1]《大学》;

  [2]《楚狂接舆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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