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00章 掌柜

  通铺里外的差别其实并不太大, 只不过是多给了方寸的歇脚地,让往来的过路客能坐下来谈谈价码。里间的空当宽阔,行商的推车能被轻易带进来, 挑拣验货时落了满地的杂物,驳杂的香料混在空中, 熏得人步子都变得飘忽。

  引路人取下了马上的铃铛握在手中, 带一行人越过拥挤的人潮向上行去,迎客的隔间房门大敞, 穿堂风裹着香气惊掠起门前客的衣摆。

  他停住脚步,站在门前向着屋内的主家抱拳, 而后展臂示意身后的温明裳道:“林姑娘, 我家主人有请。”

  门前还站着四五位身着短打的年轻人,他们坐在廊道的长椅上, 手里捏着一捧瓜子闲聊, 但说话间目光没有离开过敞开的大门。

  这是商帮的护卫。栖谣只看一眼就明白过来, 里间一坐一站二人,意思很明白, 让来客的主家自己进来谈, 若是不放心, 可以带上信得过的侍从, 但只能一人, 否则就是没了谈生意的诚意。

  她斟酌了须臾, 退了半步站在赵君若身后。这个动作让小姑娘眼中顿时流出一抹愕然,但此刻明显不是问话的时机,再惊愕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

  温明裳在迈过门栏前侧目看了眼停驻的栖谣, 在广袖遮掩下点了点赵君若的手背。对方霎时间了悟, 重新挂上了一幅垂目不言的面孔。

  房门在她们入内后被引路人合上, 金铃坠在门前,随着穿堂风微微摇晃。

  温明裳摘下帷帽递给赵君若收好,从容地走到对座空置的位子上坐下,先行开口道:“素闻北地龙驹鸣,今日终得一见其主真容,林颜这厢有礼。”

  “林姑娘过誉啦,龙某不过运道好,蒙手下兄弟不弃方得今日,刀口上讨生活的行当,统共不过为了那几个铜板,不值一提!倒是姑娘,年纪如此之轻便有如此胆识,叫人自愧弗如。”龙游面前的盖碗还冒着热气,除却体态健硕,这人生了张平平无奇的脸,身上的短打也与外头行路的走商别无二致,是丢到人堆里必然扒拉不出来的类型。若不是此刻相对而坐,没人会觉得此人就是北地最大商帮的主人。

  温明裳展颜微笑,屋中的亲信同样为她奉上了一盅茶,她掀了盖,指节叩打在碗沿,道:“龙掌柜自谦了,初来乍到,若非得您青眼,在下这手里积着的货可越不了今年冬天。这世道什么行当都不易,刀口舔血也是常事。”

  她吹着茶沫,镇定自若地饮了一口,赞道:“登州的君山白吧?这可是往南都难买的好货,君山白最配便是丹州窑,看来掌柜的生意做得好,茶品得也不错。”

  “草草行过万里路,一介粗人,不过少时读过两本书,不敢在姑娘面前轻谈雅事。”龙游眉目掠过一刹的凝滞,但对答仍是不露痕迹,“听姑娘话音颇杂,倒是有些似自熙攘来者汇聚之地而来,如今这大梁这样的地方可不多。我观姑娘眉目,斗胆一猜,姑娘这是自东南而来?那可是个好地方,商船往来,三月烟雨温柔乡。”

  “掌柜好眼力。”温明裳笑道,“那在下也斗胆一猜,这君山白的来处,即为故土。登州也是个好地方,西临凉州,东与长安、河楚凉州比邻,落霞关紧连古丝路,自此登州成东行的第一个要冲。这古丝路的生意,可比北地战乱之所好做得多了。”

  龙游哈哈一笑,道:“姑娘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古丝路的生意看着是好做,但僧多粥少,落霞关外再无驻军,西域可谓沙匪横行,倒是不如这北地,看似连年战火,好歹有铁甲庇佑不是?”

  温明裳顿时赔笑道:“倒是在下浅薄。”

  “比起这登州,东南三州才真是肥肉一块。”龙游顺着话头往下说,半带慨叹,“我可听闻今上有意重启海政,漕运海商,啧啧啧……不怕姑娘笑话,不才有幸得见一回,那一条船上的货,可就抵得上我这刀口卖命两年有余!”

  他话到此微微低眸,刻意露出三两分审视,问:“姑娘又为什么放着这么大一条鱼不去捉,非要来觅沙土里的兔子呢?”

  桌上茶汤已见底,亲信重新换过打算奉上,在近前时被赵君若拦了下来。她目不闪躲,接过茶汤小点妥帖地放到了温明裳眼前。

  那亲信似乎皱了下眉,但还是安稳地退回了原处。

  “大鱼……我吃不下呀。”温明裳弯起眼笑,错开目光时将手置于桌上,腕间红玛瑙衬着眼尾的红痣,在推杯换盏间模糊开初见的清隽,好像混上了外头驳杂的熏香,整个人都变得模糊难测起来。

  “小本生意,可还不及南海之鲲。”她淡声笑着说,“我可惜命得很。龙掌柜既然万里行路,那想必消息灵通,这东南的近况,您应当听说了吧?今上有意开海运确有其事,但那前头不还有个拦路虎嘛?就是……现下身在北地的那位。”

  龙游眼皮一跳,正想答话,却听见她复而道。

  “这两年东南折了多少硬气的,各州告示上可都写得明白着呢。”温明裳饮着茶,故意等了一息才道,“何况月前的新消息,眼下做那行当的,还得先给朝廷垫银子,这海好不好跑另算,光是这个,在下余下的这点家当,可不太够。”

  此前的一切只是探路石,这“家当”才是今次的重头戏。

  龙游目光沉了下来,他微微倾身,目光在对方手串上掠过,似不经意岔开话头:“姑娘这手串,我瞧着不错,不知是何处的珠玉翡翠?”

  温明裳心里有数,知道这是开始谈正事的预兆,她摸了摸手腕,故意露出个略显羞怯的模样,道:“不是什么贵重物什,外子闲来无事琢磨的东西,让掌柜见笑。”

  龙游没来由地一梗,只得赔笑糊弄过去。

  日影缓缓轮转,自窗间溜走落于指尖。

  他咳嗽两声,道:“姑娘的货,我几日已瞧过了。如今行走不易,我也不在此与姑娘兜圈子,姑娘手里的家当,可以给个准话吗?”

  “好说。”温明裳曲指叩桌,沾着桌上无意泼湿的水迹写了个数,低声道,“手里的就这些,不过我想和掌柜谈一桩长久的生意,就是不知道掌柜能不能做这个主。”

  龙游闻言嗤笑睨她一眼,道:“看来姑娘这外子,有些来头。”

  “能行走至此,谁又没点来头呢?”温明裳眨眼,意味深长地回望,“掌柜的放心,在下既来此,那就能笃定哪怕这狡兔搏鹰,也逃不脱方寸。掌柜的验过货,知道我这话并非狂妄……但我有个条件。”

  龙游微微正身,道:“请讲。”

  “我要现银。”温明裳咔哒合上盖碗,眸光骤凉,“钱货两讫。”

  龙游面色几变,没有立时答话。

  “我知道掌柜想问什么。”温明裳冷过一时,自如地将语气放缓了下来,“这生意好像的确不好放在这里做,但没法子呀,家当可还在东南呢,人总是眷着故土的。”

  “眼下是碍于山中拦路虎,掌柜的这儿若是有难处,那在下也只能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打道回府了。不过富贵险中求,而今天气尚热,等再凉上些……关外的买卖应当就更好做了吧?”

  龙游沉吟了片刻,狐疑道:“听姑娘这意思,你这手里的货还不止眼下这些?”

  “自然。”温明裳颔首后仰靠于椅背,“东西自是多的。东南水路,三教九流汇聚,总有些能安身立命的本事,可惜,若非少了那笔银子……唉!”

  这是第三次谈及天枢的新令了。

  温明裳知道眼前的是个聪明人,所以这些话不仅仅是糊弄,其中真假参半,字字都是循循善诱。有粮车在前,这些暗示顺理成章,她不信对方不动心。

  现在需要的,是时间。

  龙游面上已没有了初时的和善,他紧抿着唇,在注视里褪去了圆滑,重新浮于表面的是一种让人心生动摇的狠厉与冷肃。

  “你的林。”他的手捏在桌沿,动作间伴着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是谁家的林?”

  赵君若往前迈了一步,把想要上前的商帮亲信给挡了回去。

  温明裳不惊不惧,反而含笑起身道:“问太细了,有些生意可就做不成了。”

  “今日便谈到这里吧,在下知道此事难断,得给掌柜的些时间。”她展臂从赵君若手中重新接过帷帽,白纱帘摇晃间,言笑晏晏的一张脸被重新藏进了去,不容窥看。

  赵君若走到门前推开了门,铃铛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门前的栖谣已经站了起来。

  温明裳微微俯身,重新在桌边扣了两下,低低道:“集会到廿四,我在樊城落脚处等着掌柜的下一封拜帖。不瞒您说,在下的身子有些老毛病了,这北地凉起来可是难捱,过了日子,可就是人去楼空了。”

  话音甫落,她不再看对方的脸色,简单地一拱手道别,转身出门下了楼。

  集会上有些走商做完了买卖,欢天喜地地拿着银钱哼着曲儿离席,街上的人少了些,但外围站着戍卫的军士却未动分毫。

  一行人绕了个弯子才回到小院,赵君若带上了正院的门,像是终于放松下来般长舒口气。

  “让厨房去做点吃的吧。”已至正午,温明裳摘了帷帽,随口吩咐道,“垫垫肚子再说。”

  院中的侍从听命去拿了些胡饼和小菜回来,几人简单用过饭,这才重新在桌前坐下。

  “不是善茬。”赵君若在侧旁观了整场,回想起不免心有戚戚,“我总担心会应付不来,但听过后……栖谣姐姐不进去是对的,那个龙游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与军中有所牵连!”

  桌上还有昨夜没看完的书册,温明裳重新拾了起来,颔首道:“他眼光很毒,我本意是将思绪往东南引,毕竟眼下天枢没有着手整备地方守备的意思,能从这里头做文章解释得通。但栖谣是雁翎军中人,即便只是近侍,也和东南守军不一样。”

  她在进门前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即便栖谣不退那半步也无妨,但好在对方反应迅速,也是省去了不少功夫。

  “这番听下来,龙驹不是第一次接这种生意了。”赵君若拧着眉头,气恼道,“明明军粮案与东南黑火都已查清,为何还会如此?”

  “因为有人需要,自然就会有人重拾旧物。”温明裳翻到昨夜看到的地方,扫了眼才继续道,“这是笔无法拒绝的买卖,不单是粮食和黑火,甚至土木盐铁,他的买家可是眼馋得很。”

  买家是谁不必再问,赵君若仍旧是不解,纳闷道:“但是你不是说过,古丝路之所以能重开,便是北燕没有可能缴纳足量的火廉银吗?他们又哪来的银钱吞下北边的生意?”

  刺事人无利不为。

  “那可不一样。”温明裳沉吟了须臾,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嗤了声,“从前的军粮、黑火、暗间,乃至于四脚蛇,他们属于的是拓跋焘,或者说,忠诚于北燕幼主的部族。但是刺事人呢?这就不一定了,至少拓跋焘没有直接操纵他们的资格,否则他不会再另外豢养起北燕人唾弃的四脚蛇。”

  栖谣本是在旁听,到此才抬头缓缓开口:“大人的意思,他们不是一条心?”

  “难说。”温明裳摇头,“王庭与朝野,北地与中原,归根结底只是人站在了不同地方,但既是人,谋算与权术的倾轧就是如出一辙,本没有什么差别。”

  只是境况不一样罢了。

  “但北燕如今只有浮于表面的和睦。”栖谣沉声,“这样的分歧与内斗……会让他们顷刻间分崩离析。这样……有什么好处吗?”

  “我也不是万事皆知的啊。”温明裳故意露出个有点无奈的神色,但她等了一瞬还是继续漫不经心地答了,“好处,大抵是忠诚吧,一份代表对北燕的忠诚。能吃下这些‘货物’,也能转手将它们还给拓跋焘,这就代表着……人事已尽。如果这样再败了,你们知道在硕鼠的眼中意味着什么吗?”

  赵君若愣了一下,缓缓摇头。

  栖谣面上也有惑色。

  “天命所归。”温明裳翻过新页,找到一处标了红,“竭力至此还换不回胜果,那个位子上的大君还是长生天的恩赐吗?”

  在座皆是知道提出互市的事情的,但军中人不明权争,也是在此刻,她们才终于第一次触碰到了其中的险恶。

  堂前一时缄默,只余下檐下马不厌其烦地叮铃。

  赵君若喉头滚动,忍不住在长久的安静里重新问:“可……她为什么会这样信任龙游?不是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去前江校尉还查过,这人可是板上钉钉的大梁登州人,样貌年岁皆对得上!”见温明裳不答,她又道,“明裳,你这是在瞧什么?”

  “书。”温明裳草草看完了最后两页,把东西扔到了一旁,“书中自有黄金屋。至于龙游……他现在是龙游,过两日站在登州,也可能不是龙游。”

  “啊?”

  温明裳并未往下解释,她支着下颌稍加思量,道:“不急,他既然还在樊城,那么就还有时间。我今日把话说全了,他心有疑虑,但也要考虑这些东西的分量,敢冒险重新在拦路虎眼皮子底下重新挖金的硕鼠,大梁如今可没那么容易找。”

  “樊城的集会铁骑立了规矩,我们不能破例,否则可就前功尽弃。眼下尽是推测,等等看,看看是不是真如我们所料。”

  栖谣提醒道:“大人,此外别忘今夏有战,就在这段时日。”

  “我知道。”温明裳颔首,“所以我要你去找两个人,第一个是江启文,他归属离策,现今三城驻防皆经由此,他现在可以先行动作了。”

  “那么第二个?”

  “樊城现在的驻兵将军。”温明裳道,“战事起,北方大门封锁,离开的路只有两条,我们要钓鱼,那就锁一条,放一条。”

  一封早已准备好的军令被推到了眼前,上面盖着印。

  洛清河的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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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空昏暗,不见星月。戈壁今夜无风,墙上斜斜插着的旌旗低垂,金玉狼头没入了不见五指的暗里。

  这里是沧州关外废弃的一处守关,去年狼骑挥师南下,一夜间突袭踏碎了戈壁上所有的哨卡,自此这些关隘沦为断壁残垣,无数尸骸被风沙掩埋。而今狼骑游荡在戈壁上,占据这些废墟做了扎营的挡风地,那些无名骨死不瞑目。

  篝火噼里啪啦作响,北燕士兵从马上摸出干粮,拿起猎隼猎到的小兽烤制了佐酒。他们三三两两地围坐着,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斥候的骚扰习以为常,但这里没有大批的铁骑,弯刀不惧怕守备军的长|枪,甚至在他们眼中,那些人不过是只懂藏在铁壳下的缩头乌龟,他们称不上勇士。

  随军的奴隶喂饱了猎隼,唯唯诺诺地缩到角落里啃干瘪的饼子,没有人正眼看这些打起仗来被抛在身后的靶子,他们的存在甚至是在浪费粮食。

  有吃饱了的士兵嫌其中一个挡了路,毫不留情地一脚把他踹开,他把酒囊里的烈酒饮尽了,向着漆黑的天穹吹响骨哨,让盘旋的猎隼回来休息。

  可是天空中没有应答。

  士兵觉得有些不对,但有时这些驯养的家伙飞远了也是这样,他迈开步子走远了一点,跳上断壁想要再吹一次哨音。

  黑暗里忽然传来了一阵风。

  ……风?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回过头看向风来的方向。

  但是太迟了。

  天穹中遽然响起一声痛苦的哀鸣,驻地的士兵们猛地站起身,看见断壁上人影无力向后坠落。

  离得近的顿时拿起弯刀向那处狂奔,人影倒在戈壁的黄沙里,粘稠的湿润在他脑后蔓延开。

  箭矢穿过了他的眉心。

  察看的士兵张大了嘴,忙提着刀用燕北话大声道:“敌袭——!”

  话音未落,茫茫戈壁里登时显出一片黑影,最先出声的士兵甚至没来得及翻身上马,枪尖就已经捅穿了他的胸膛!

  这是铁骑吗?疑问混杂着恐惧在这队狼骑心中蔓延开,这些人不是斥候也不是善柳重骑,他们像是黑夜里悄无声息飞掠而下的猛禽,一个照面就洞穿了猎物的心脏。

  血花在枪尖绽开。

  戈壁的沙土掩起了轻骑奔袭的声音,这队骑兵在对手最松懈的时候发动了突袭,没人知道他们是何时何地蛰伏在此的。

  黄沙被滚烫的血染红了。

  领头的骑将被扫下了马,他胸前被刺出了个空洞的血口,呼吸间具是折磨。篝火还未灭,他颤抖着嘴唇,在死前最后一刻看见为首的将领策马缓缓踱步到他身侧。

  他是西山口那一战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人,他的主帅提拔了他,让他来到了这里,他本以为他可以一生都不必想起那场梦魇。

  但此刻借着残存的火光,他看清了将领的眼睛。

  “你……洛……”

  蹩脚的官话散进了夜色里。

  洛清河垂目看了眼地上的尸首,她抬手抹去了脸上的血,低声下令道:“给留点痕迹,我们撤。”

  踏雪呼哧地调转方向。

  洛清河望了眼尸骸遍地的废墟,打开水囊向着残存的石壁底部泼了一捧清水,而后轻骑队重新消失在了黑夜里。

  留下的是短暂而无声的祭奠。

  作者有话说:

  小温你有本事下次当着清河面喊她外子x

  两百章回头看有点怀念我开头还是三千多一章的日子(沉默

  讲个笑话,这篇文写大纲的时候定的是60-70w(。

  感谢在2023-01-07 21:53:56~2023-01-09 22:18: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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