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94章 长夜

  傅安进来给慕长卿披了件新衣, 羽林见惯了贵胄的家臣,对王府的管事也不为所动,他送过了衣裳, 转身便被人客气地请出了诏狱。

  慕长卿倚进椅中,抬手拽紧了肩上的氅衣。

  鞫谳已过一轮, 诏狱墙上的刑具在火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照得人胆战心惊,有人难忍恫吓, 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夹带与行贿吏胥的行止。

  这之后的刑讯就陷入了死局,再三诘问也问不出多的口供, 在旁相佐的官吏甚至咬牙上了刑, 但仍旧一无所获。

  慕长卿坐在案前一言不发,开初的嬉笑和煦姿态都褪了个干净, 只余下被火光映出的凛然。

  已经过了丑时, 留给他们的时间所剩无几。

  “大人。”羽林候了片刻, 低语道,“还要审吗?”

  慕长卿似是将将回神, 她扶着额, 反问:“诏狱还能腾多少地儿出来?把人分开, 你叫御史台多点几个人出来, 继续审, 必要时这墙上的东西还得动一动, 这一回的人年岁都不大,既然入了乱局,皮肉之苦也是在所难免。”

  羽林看向她的眼神骤然变得欲言又止, 但他只是犹豫了须臾, 便拱手打算下去照办。但慕长卿的话还没完, 在人将要踏出房门前,她又淡淡地开口说。

  “招了的那个先扔一边,李家那个小子带过来,好歹是晋王妃母家人,交到你们手里若是打得重了,我可害怕王妃上诸位门前哭去。”

  这话说得一众人不免嬉笑,好似连半刻前的寂然都缓和不少。

  慕长卿面上似乎也浮了半分笑,她重新坐回椅中,指尖在案上轻叩,穿堂的风呜咽,像是和着拍子。

  脚步与铁索啷当并起,她缓缓抬眸,与门前囚徒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士子服早就被扒了个干净,李书平发冠散乱,嘴唇都泛着白,但他面上还算镇定,狱中吏胥没真下重手,此刻他动作虽缓,到底还算是得体的。

  “先出去吧。”这话是对狱卒说的,慕长卿抬指拾了案宗,漫不经心地说,“狱中简陋,你若是不嫌弃,坐地上说话也可以,鞭笞的滋味不好受吧李公子?”

  “大人说笑。”李书平嘴角微微抽搐,似是想端起贵家出身的清雅风范,可惜皮肉伤在前,到底是没能如意,“大人秉公执法,我并无怨言。”

  狱卒带上了房门,脚步声渐远,只余下戍卫的仍立于屋外。

  慕长卿装模作样翻过新页,抬高声音喝问了句认罪否,话音尚未落地,他扔了书册,伏低身子道:“人都走了,李公子,再虚与委蛇下去对你可没好处?”

  “……臣,拜见齐王殿下。”李书平只停了一瞬,便拱手拜了下去。

  这自称听得慕长卿不住挑眉,嗤笑道:“臣?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什么时候李家的儿郎需要管我叫主子了?”

  案前茶微凉,她吹着茶沫,在缓缓啜饮前藏起了眸底一闪而过的了然。

  若是依着提早敲定的行事,这个人本该在拷问时就将备好的“罪证”和盘托出的,但是李书平宁可真自己挨上一顿鞭子也不肯松开,这并不正常。他在第一眼就认出了慕长卿,按着晋王的交代,此后心照不宣便可,他却屡屡暗示,露了这么多破绽出来。

  若非陷阱,那便是此人心有他念。慕长卿不喜权争,但她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藏了二十余年,论起嗅觉之敏锐,温明裳和慕奚都未必能断言胜过她。

  既然路都铺到脚下了,她自然是要看看此人要做些什么。

  “再有个把时辰可就到廷议了,我这折子可还没题名呢。”慕长卿见他似有犹豫未有应答,气定神闲道,“东西再不拿出来,过了时候,那就是一张废纸。届时不但你性命难保,你族中会不会被我那弟弟牵连,你应该是比我心里清楚的?”

  “是。”李书平微微颤声,也不知是怕的还是痛的,“东西早已备好,但在此之前,臣想与殿下谈一桩……买卖。”

  “哈?稀奇!”慕长卿顺手抄起了桌上放着的藤鞭向着他面前啪地一摔,这一下吓得人难以自抑地闷哼,屋外的摩挲的声响似乎断了,紧接着便是往外移动的脚步声。

  她在李书平面前蹲下,问:“箭在弦上若是还要变卦,不怕这祸害的就成自己了吗?嘶,依着你家主子的性子,就这还敢放心将东西交给你?看来传闻有虚啊,这柏文李家全数押宝在他身上,看来也不尽然。”

  “我……”李书平稍定神,他意欲为自己辩驳,但这点念想很快便被压了下去,惊惧褪去后重新挂上眉眼的是故作的镇定。

  “臣知而今起落不过殿下挥毫一念间,臣亦知晋王殿下许诺臣族中的会是下月恩荫之名……事了后会有人为臣脱罪,撑另有人从中作梗,臣要受的只是至多一年的牢狱之苦。”他猛然抬头,“此举有利王妃,有利族中,只是要苦臣。殿下若是想自此劝诫,那臣恳请殿下莫要多费口舌。”

  慕长卿好整以暇地看了他须臾,道:“道理既明,那你想要和我谈什么?”

  “牢狱。”李书平听着门外的声响,在慕长卿又一鞭子落在身侧时痛呼,“臣要殿下,提前将罪名为臣洗脱!”

  那五个人里还有一个西州人。

  他直视慕长卿,喉头滚动,“那些东西是佐证,但殿下尚缺一份口供……往来书信与证物臣已备妥,即便事情败露,那也是算在臣的头上,与殿下绝无干系!”

  “胆子不小。”慕长卿笑意盈盈 ,“我要你的口供何用?这东西么,本来是我那两个弟弟争权夺位的‘佐证’,我一个逍遥人,拿来引火烧身不成?再者说,你我素昧相识,你还姓李,我信你不是自找麻烦么?”

  “臣与殿下,的确素未蒙面……”李书平咬牙,“臣也知殿下无意权位,但臣斗胆,因为殿下与臣一样,只想求安身立命之所,这个……族中人不会给臣!”

  “舌上尚有龙泉。臣的书读得很好,骑射也不输旁人!可为何偏偏是我,偏偏我要给那些不成器的兄弟们让位?这是李家的道,不是我的!”

  他不服!

  慕长卿心下了然,这个理由倒的确能说过去,可惜把这种事单拎出来放到现在的位子,到底还是单薄了。风浪中没有孤舟能安渡,斗舰尚有倾覆之危。

  “可这与我又有何干?”她咧开嘴,眉目间皆是凉薄,“你我一样吗?不一样的,小子,尚不必说你只是一介白衣连功名都未曾有,就算你现在是今科状元,在我面前仍旧只有卑躬屈膝的份儿。因为即便我非天子非储君,我也是这大梁朝的亲王。”

  “我在丹州的时候和不少人做过买卖,所以小子,我代你族中教你一件事,人为刀俎时,先不要自以为聪明。”

  这些话像是无情地剖析,又像极了循循善诱。慕长卿言罢重新坐回了椅中,她的目光随意地落在了墙角的香炉上不再看向面前阶下囚。

  那里的香快要燃尽了。

  李书平额前冷汗涔涔,他用力收紧十指,抢在此前终于道:“那份口供,可以成为殿下制衡晋王的筹码!”

  慕长卿眼睫颤了一下。

  “你说什么?”

  “此一局中,早已无人能全身而退,殿下本爱逍遥,但终归……是有所求的。”他孤注一掷道,“臣今日见殿下,方知何谓韬光韫玉之才。殿下不必以兄弟手足情深搪塞臣下,臣斗胆一言,倘若事实当真如此,长公主又何来重归良机?殿下此时答应在旁相辅,皆是证物口供自臣而出,不论殿下心中如何想,路皆在脚下了。”

  慕长卿眯起眼,犹如实质的目光压在对方肩上,是无声的威慑。她指尖摩挲环佩,不知过去多久才道:“东西在何处?”

  “城南夫子庙旁的民巷,自西向东第十三户。”李书平道,“殿下可让心腹……”

  “我平生最厌不识谨言慎行者。”慕长卿摆手打断,“既是聪明人,你心里知道该怎么办。”

  言罢她不等对方再开口,径直唤了外头的人进来把人带下去,眼尖的看见了被抛在地上的藤鞭,又看看毫发无伤的李书平,没忍住小声嘟囔了两句。

  慕长卿揉了揉手腕站起身,她指尖搭在笔杆上,垂首注视着空白的折子。慕长珺没有那么蠢,李书平能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把这满腹的心思藏个干净是未知数,若是局中局,那她就危险了。

  见她迟迟未有动作,门前的羽林不由试探道:“大人?”

  “嗯?”慕长卿回神,露出个恍然的神色来,她招手道,“去把你们郎将喊过来,哦,带着傅安一起。”

  羽林不解其意,但还是照办了。

  慕长卿丢了笔,越过门栏朝外走,其余人的鞫谳也近尾声,一如所料地一无所获。她越过囚牢,在将将拐角时听见铁器轻敲。

  有人在看她。

  慕长卿停了步,借着火光认出这边拘着的就是李书平打算祸水东引的那个同乡。

  人家姑娘瞧着还比他小点。

  “大人,没问出什么。”身后有人提醒道。

  慕长卿敷衍地点头,正打算收回目光,却在不经意间看见女子双唇翕动。

  她无声地说了四个字。

  【燕回殿下。】

  ****

  房中吏胥为铜灯换上了新的灯油,灯芯燃烧劈啪作响,这是办事房里唯一的响动。

  赵婧疏面前摆着厚厚的一沓书册,离廷议还有一个时辰,这一夜温明裳放在她手下的天枢官吏彻夜未眠,成果皆在眼前的纸面上。至多再过小半个时辰,这些东西或许就会被她原封不动地转呈给沈宁舟。

  在此前她本想等一个人,只可惜暗中书信确有回音,来的却不是预想的那一个。

  安阳侯没有赴约,来的是苏家的世子。

  “赵大人。”苏念陵向她问过礼,如实将话转告道,“家父有言,大人贵为寺卿仍愿破例而为,好意苏家心领。只是山雨欲来之际,此举无异于蚍蜉撼树。”

  赵婧疏无言片刻,道:“书信出自茨州,想来侯爷心中有数。破例与否于眼下已无意义,下官自知侯爷为人,只是敢问世子,这偌大一族,侯爷能确保毫无缝中泥沙吗?”

  “家父不能。”苏念陵垂目微笑,淡然道,“所以家父让在下为此给赵大人带下一句话。世族百载,有一朝圣贤亦有轻薄无行之辈,本为事理常情。圣贤之辈可赞,无德之辈可鄙,这便是一国律法之基,大人应比我等更明白这个道理。”

  “朋党比周者我苏家如今没有,那么明日廷议之上也不会再有。为王者身侧若清明无垢,那阴险诡诈之徒自当远之。天地清平仍在,便不会使得小人盛行,赵大人今日所行,已向苏家证明此道所在,故而,我等无所虑。”

  他言罢起身向赵婧疏深深一拜后自原路不做流连离去。

  赵婧疏叹了口气,将原本遣出去的官员都喊了回来。

  此事不归大理寺管辖,在场的皆是天枢中人,其中多的是被临时喊回来的。调用档册事多冗杂,但温明裳给天枢划定了明确的权责界限,这是赵婧疏能向沈宁舟保证在廷议前拿出结果的底气。

  可人皆有私心,即便是天枢中人也难逃此理,有为苏家和端王遭遇不忿的,自然也就有想要明哲保身之辈。这称不上什么为人不齿的污点,反而是常态,所以这些人既想当个能臣,又在迈出每一步时带着如履薄冰的谨慎。

  “大人。”其中一个刚一进门便急不可待地将等待中又翻出的文书呈上,“这些是燕州自去年腊月开始的驿报记录,其中往茨州安阳封地的二十九封,有二十封是询问开春军粮供给,另外……”

  她飞快地呈报了一遍,急切道:“这样一来,北疆就不可能干涉今春春闱,车马道和水路的传讯都看过,没有书信往来的那些记载。那信上盖的虽是私印,但查证又走的官道,这就对不上了!”

  不等赵婧疏答她,身侧的另一人摇头道:“这只能证明此事无关北疆,是刻意捏造构陷边军。但若是从安阳侯入手,不能自证。”

  至少现在龙虎斗的矛头都还不在边地,温明裳人又还在燕州,能轻易摘出去是情理之中。

  “天枢只能调用档册,陛下并未钦点,你们便无堂前论辩之权。”赵婧疏还是收起了她递上的文书,“这些我会一并呈上。这一夜辛苦,如今事态暂歇,诸位先回去休息吧。”

  “可是——!”

  “回去。”赵婧疏轻叹,语气却是不容置喙,“你们在温大人手下办差的时日虽不长,但多少也要习惯她的行事做派。此时此刻,与其多做口舌之争,不妨多加思量,将心思放在廷议之上。”

  “莫要忘了,你们不止是天枢的人。”

  这话像是醍醐灌顶,霎那泼醒了满头热的一帮少年人。

  “这……”有人在赵婧疏走后犹豫道,“我等手中虽拿着确切文书,但若是廷议开口……先就得交代安阳侯,假使晋……咬死了他有罪,恐怕就要看陛下如何定夺了。”

  “不,尚有我等可做之事。”最初说话的那人喃喃道,“诸位,温大人向陛下请愿立天枢不正是为了国本安固吗?安阳侯此事既无十足证据,那就不可让忠臣蒙难!更何况……不是还有长公主和端王吗?”

  “天枢只是虚名,我等还有实职,这便是廷议开口的资本!”

  甲士打马奔驰过长街。

  偌大的京城还未醒转,半边天沉在混沌的夜色里,有人透过亭台楼舍,窥见远方的一缕天光。

  碎银被抛掷在刚支起的铺子边缘,换走了新出炉的一小份茶酥。

  九思昨夜睡得足,这个年纪的孩子好像精神起来就没个消停,但她性子静,自己捧着酥饼也能吃得很欢实。

  这是王侯家中少有的人间气。

  “九思。”慕奚身边没跟着其他人,她把孩子抱到自己膝上,一大一小两个人一同坐在了坡前。

  这是个好位置,民巷往来与长街行走的凡人皆被收入眼底。她们在此坐到了天光大亮,老松的枯枝拢在头顶,遮不住穿枝而过铺落在九思身上的薄日。

  慕奚耐心地抹去她嘴角的渣滓,问她:“看见了什么?”

  “人?”九思仰起小脸望她,“不一样的人。”

  身后蓦然间响起了脚步声。

  来人停在了几丈之外。

  “你要记住他们。”慕奚笑着摸摸她的脑袋站起来,她没回头,却清楚地听见身后的衣料摩挲,“否则有人来日于你面前言说所谓民生多艰,若无亲历,亦是无病呻吟。”

  “姑姑。”九思若有所思,她像是努力记下了眼前的一幕幕,过了片刻想起旁的又问,“阿娘呢?”

  “她去找你爹爹了。”慕奚道,“我们也该走了。”

  话音未落,身后有人屈膝点地。

  “二位殿下。”玄卫站在阴影处低声道。

  “陛下请二位移步太极殿旁听廷议。”

  作者有话说:

  舌上有龙泉那句我印象里出自贞观政要,但是重新翻没看到原文在哪一篇,为了不误导就干脆不标了(。

  燕回是慕长卿乳名,只有姜梦别知道,人现在小温让人护着,有知道这个名字的等于说就知道是自己人。应该下一章能结束这个大剧情,不行就……我就再写五千(什

  大家能阴着就努力阴着吧,第三天不发烧但是咳得撕心裂肺甚至有血丝真的难顶(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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