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93章 要害

  贡院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号房的士子被驱赶着站在院中,有人衣尚单,被雨雾后的春夜风卷得瑟缩。

  慕长卿在此时迈入其中, 她抬臂阻止了身后羽林行礼称名的动作,只随口道:“虚礼就算了, 下官是奉陛下之命前来取证的。两位王爷走之后, 想来诸位办的不止是围堵的差事,你们沈统领另有君命, 现下这贡院管事的是你吗?说说看,搜出来了些什么?”

  郎将闻言稍显错愕, 院中有人举着灯, 她顿了须臾才看清一贯娇养的齐王殿下居然只是穿了身平平无奇的素袍,羽林郎出身的都对朝中的弯弯绕敏锐, 她当即想起对方阻止自己见礼的举止, 在话出口前改过了称呼。

  “回大人, 号房分两批人搜过,院中诸生也一一查验。”郎将道, “有异者有五, 已经叫人拿下了, 便在班房中由专人看押。今岁春闱的吏胥也一并禁足其中, 还请大人吩咐如何处置。”

  “不急。”慕长卿扫了眼院中惴惴不安的士子们, 道, “让这些没什么问题的回去号房吧,才下过雨也怪冷的,若是可以, 差人送点手炉过来吧。”

  郎将垂首称是, 但她在下命令前有一刹的犹疑, 不由多嘴问了句:“大人,春闱既停,这余下的诸生还要禁足吗?”

  “那得看明日廷议了。”慕长卿原本已经转身走了,闻言清了清嗓子抬高声音回话道,“这么大的事儿,自然不能轻拿轻放。不过禁足归禁足,贡院诸生可都是朝中日后的栋梁,也请诸位将士别怠慢了,有个什么要求,去和天枢讲便是。”

  “温大人虽不在京,可赵大人这会儿也该到天枢办事房与沈统领会合了。”她微微后仰,指尖搭在迈上阶的膝上向着流连着想多听些消息的士子们道,“信不过谁都可以,温大人手底下的天枢还信不过吗?诸位——”

  “莫慌。”

  旁的不说,这平日里不着调看起来还真是颇为锻炼人的口舌功夫,这些话说出来,倒是把自己说得像是个仰慕温明裳为官行止的下属了。郎将暗自咋舌不敢多问这番话的深意,拱手后转身继续去吩咐手下人办差去了。

  夜已深沉,然今夜注定难眠,羽林在慕长卿进来时自觉退至后方,没了军士的压迫感,班房内的几个士子似乎连惊惧都少了两分。

  同行的侍从给搬了张圈椅过来,慕长卿就势散漫地靠入其中,抬手接了羽林搜查出的那几张夹带。

  “胆子挺大啊几位。”她边翻着手里的东西,戏谑地说,“我朝春闱夹带那可是至少判褫夺三代功名的大罪,元兴十三年就有个先例,说来那还是和我们现任天枢大臣温明裳有点牵连的案子,你们没听过?不应当吧?”

  几个士子噤若寒蝉,有个胆子小的腿一软便跌坐在了地上。

  “大、大人!”他嗫嚅道,“小生没有!那……那不是夹带!”

  “嗯?”慕长卿抬头看他一眼,把垫在下边的那张翻出来一看乐了,“这是你的?诶,谁让你把口彩给带进来了?”

  羽林中有被这番话逗笑的,但碍于颜面,又很快把笑意憋了回去。

  那士子哆嗦着解释道是想讨个吉利,不着边际地将乡里的传言说了一通。慕长卿漫不经心地听着,手在翻过下一页的时候眸中划过一抹讶异。

  “李书平。”她单拎出那张写满小字的残页,扶额问,“是你们中的哪位?”

  站在前头的两个赶忙摆手示意并非自己,然还不待他们将手放下去,便听见身后站着的人缓缓开口应声。

  “是在下。”那人容色未改,分毫未见忧色,见到慕长卿看过来拱手下拜道,“不知齐大人有何要问?”

  “哟?”慕长卿挑眉,“认得我啊?难得,我不久前才调回京中走动,这认得我的可不大多……你姓李,西州人,是柏文李家的那个李?”

  “是。”此话一出,其余人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奇怪了起来。

  西州的柏文李氏,那是晋王妃的母家。士子们蒙在鼓里,但羽林却是对慕长卿的身份心如明镜,要说这话问得不是故意的,谁也不会信。

  但是谁也都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齐王站在哪里,站在谁人身边,那不是他们该问该听的,闭口不言便是明哲保身了。

  “有点意思,李家人不走恩荫走春闱,怎么着,还想效仿谁呢?”慕长卿挥手,把看完的残页还给了羽林,慢吞吞地站起来,“得了,人带走,先回诏狱一个个问话。今夜还长,几位既然都被拿下了便别想着今夜还能睡个安稳觉了,下官倒是不会为难你们,但等到天枢的赵大人回来……那可就不一定了。”

  她背过身不再看面上容色各异的士子,像是随口道。

  “就从李家这小子开始吧。”

  吏胥为衙门前高挂的红灯笼续上了火烛,老人颤巍巍地爬下梯,透过半掩的门缝窥见了房中官吏跪伏于地的背影。他唏嘘地嘟囔了两句,垂着脑袋慢腾腾地走远了。

  赵婧疏看着案前的供词没作声。事出突然,她收到诏命时也顾不上其他,往日板正的大理寺卿今夜衣冠略显缭乱,但却分毫未减容色凛然。

  “先起来吧。”她抬手道,“那封信上的字迹不是出自你手,但终究是你亲手递到了齐王殿下的手上。我知你心中有不平、不忿,但不论是大梁还是天枢自己的规矩都在这儿,想来明裳平日里也时常与你们提起的。”

  “是。”堂下跪着的还是个去年春闱后才入朝为官的小姑娘,她紧抿着唇,应声后起身有些欲言又止,但此刻办事房内不止有赵婧疏。她转眸小心翼翼地看看旁侧扶刀而立的沈宁舟,还是把心里的话给憋了回去。

  “奏报经手之人下官已尽数报予大人。”她收回了目光,恭顺道,“下官是入诏狱还是禁足候审,全凭大人吩咐。”

  赵婧疏深深吸气,起身看向沈宁舟道:“沈统领既奉君命,那下官想问一问统领,这人是就此留在我天枢,还是随你帐下羽林回诏狱?”

  沈宁舟抿唇,犹豫了一瞬仍是道:“入诏狱。”

  “好。”赵婧疏颔首,“此案羽林戍卫,还请沈统领务必吩咐手下人好生看护,莫要让人受无妄之灾。”

  这话话中带刺,沈宁舟听得心里不舒服,却也无从反驳。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蹊跷,不过是殃及池鱼。若是寻常部司便也罢了,然此处是天枢。

  同为天子心腹,谁也不愿意在明面上打人的脸,更何况温明裳现在不在京若是天枢中人出了什么事,怕是又是一笔算不清的账。沈宁舟没有得罪温明裳的意思,对方虽未必赞同自己的政见,但她们终归在一条船上。

  军士带着小吏退下,赵婧疏撑着条案,等了片刻才道:“天枢阁臣三十余位,这信上的字迹悉数对不上。”

  北疆的军报阁中多有涉猎,平日里的用笔习惯都心知肚明。赵婧疏虽说只是看了个大概,但心下是有数的。

  “春闱是代大梁擢选来日肱骨。”她望向合上办事房门的沈宁舟,漠然道,“拿此事儿戏,欲令其下之人朋党比周,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此事另算。”沈宁舟错开目光,道,“然此事未必便是捕风捉影,既心怀坦荡,一查又有何妨?你我终归为人臣,此事是上不得台面,但待到终了,何者更有治世之才,一看便知。”

  “欲加之罪。”赵婧疏拂袖,从架上取下这月余来的边地传信摆于案前,“我无意与沈统领相争,天枢事关北疆的书信往来存档尽在此处,你可以开始查了。”

  沈宁舟无奈叹息,只能复而问:“那齐王手中书信的查验呢?”

  “廷议之前。”赵婧疏取下了氅衣,错身而过时看也不看她的脸,她压着眉眼,在踏出门前道。

  “我给你个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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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驿馆内的灯还未熄。

  洛清河还剩着点军报没看完,明日上路的时辰定得不早,眼下她还有些空闲把这事处置了。温明裳披着外袍挨着她坐,屋子里够暖,她半敞着衣襟,侧眸便能瞧见领口透着的纤细骨骼。

  “在想什么?”洛清河写了回信,反手捉住了那只在自己肩上打圈的手。

  “京城。”温明裳眨眼,她发上的水汽散了,但眸子好像还沉着湿漉漉的水光,“在推算现下到哪一步了。”

  人心如海,这世上没有人敢说自己算无遗策。洛清河搁笔稍侧身端详了她一阵,把沐浴后的那段话重新接了回来:“这么笃定晋王会按照你料想的路子走?”

  “我当然算不到全部,否则不就成神仙了?”温明裳勾唇,抬手过去捧她的脸,微凉的指尖缓缓下移,抵在洛清河颈侧,“我只是……”

  “只是让可能的人走向了他们该有的位子。”

  “从前学箭的时候,师父教过我们,马上射术若是一击毙命,那就得时刻盯紧了要害。”洛清河捉了她另一只手,放到了心口的位子。

  脉搏跃动在掌间。

  洛清河道:“如果猜不到对方会从何处下手,那么想想自己最怕什么就好了。”

  “不错,阿然甚懂我啊。”温明裳贴耳,故意笑说,“那么晋王想要得偿所愿,在他看来,把谁拖下水会让端王觉得更痛呢?”

  “别闹。”洛清河捏着她下巴不让乱来,无奈道,“腰舒服了?”

  后者愤愤在她耳朵上咬了一口。

  洛清河摩挲着她后脑的乌发,嘶了声把话头拽回来,认真思忖后道:“两个,小婉和安阳侯。”

  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先生。

  本还能再多猜一个皇后的,但晋王的手还不敢伸那么长。咸诚帝平日里对后宫的乾坤颠倒丝毫不上心,这不意味着晋王有胆子让自己的母亲冒大不韪冲撞中宫。

  他还犯不着在这件事上放下所有的筹码。

  “王妃出身崔氏,这是天下士人梦寐以求的桃李门墙,但崔氏真的没有私心吗?”温明裳微仰头,懒散地压在她肩上,“陛下可以相信先生,那是因为先生归根结底不论如何权高,他只是一介文臣,这样的人在阴鸷自傲的君主前永远不可能真正做到背离。”

  但是将他提上那个位子的洛颉不一样,洛氏背后是十万雄兵,口舌间的俯首称臣不足为道。所以咸诚帝在此后设计杀掉了他,留下了崔德良。

  信任建立在不威胁皇权与野心之上,如果有朝一日崔德良为主的崔氏偏离了这条道路,咸诚帝也会像对待洛颉一样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哪怕这是自己属意的储君执意选择的妻子。

  “晋王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春闱是绝佳的借口。”洛清河垂目,“只要能从这里把名头挂在小婉身上,从应试的士子到监察的吏胥,再往下到西州本家,安插自己的人作伪证,易如反掌。”

  “但他一定会亲自把阁老摘出去,因为只要他敢在此刻妄动阁老,陛下也会毫不留情地撕开他的面纱。”

  崔德良是太宰年间为数不多立于朝野掌权的重臣,他如今的存在就好像天子往昔拜入门下许诺的幻梦仍旧存续的证明。

  “所以晋王需要一个合作共谋此计的人选。”温明裳嗤笑,“这才是他找上齐王的原因,无需同心,同利便可。春闱中必定有人安插,可能是夹带舞弊,可能是蓄谋他念,但无论是什么,这个人会在齐王到时恰到好处地透露出自己的身份。”

  “还需要是本家的心腹。”洛清河立时反应,“李家人。”

  慕长珺对这些人并不在意,他不是慕长临,在这方面他和父亲一样的凉薄。口头许诺固然重要,但若是事急从权,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掉这步棋。

  “那么,安阳侯呢?”

  “这个更简单。”温明裳从容地缠起指尖的发,“和北疆有关就可以了。”

  再直白一点,和洛家人有关就够了。

  苏洛两家的世交不是秘密,有心让小辈共结秦晋之好也不是一两天的传闻。安阳侯在太宰年后一度沉寂,咸诚帝一直冷眼看着他随波逐流,却又没有真正褫夺他手中的权柄。

  只有那十年如一日的暂代相辅的名头一直挂着,十足的刺眼。

  洛清河知道那是为什么。苏家门风清明,安阳侯有自己的坚持,他从来看不到咸诚帝的为君之心,这个崇尚君子仁德的大家之主眼里,那张椅子上坐的是个赤裸裸的小人。

  咸诚帝同样对此积怨已久,只是世家往昔林立在前,无故起干戈并不划算。

  而柳家的轰然倒台成了足够发难的借口,前例在先,只要罪名落实,又一家的倾覆也只在朝夕。

  说来还是温明裳起的头。

  慕长珺伪造安阳侯与北境的牵连,再把一干人牵扯进去,明面上看似乎只是朝中代相因家世挂心世交,还及不上柳家的阖族之罪,但他很清楚,落在咸诚帝眼中就一定会成为绝佳的发难理由。

  因为他太忌惮洛清河了。

  三城的人命可以让文人对洛清河口诛笔伐,但这些口舌之争盖不住名将的光芒,若是偏向洛氏与北疆的士子被擢选入朝,那么这些风浪还能持续到几时?一旦言语不足制衡,天子还有什么能拿捏住她的借口?

  慕长珺知道苏家的态度,他对不识时务者一向嗤之以鼻,就好像他对慕长临一般。所以这不止是在拿捏慕长临的软处,也是在借花献佛。

  更不必说若是两处要害当真被剥落,朝中又会因此掀起多大的风浪。只要端王有一处没能顾及,原本偏移的人心就会再度陷入审视与揣摩之中。

  两箭的的确确都在要害,不管这手笔是全数出自慕长珺本人或有潘彦卓从中作梗,这都是蓄谋已久。

  这场算谋里没赢的,都算是输了。

  “但既然这么说了,就必然不会遂了他的意。”洛清河并不着急,她揉捏着指腹,虚心道,“棋已落定,我妻有何妙计破局?”

  “谁都知道这是两虎相争。”温明裳哼了声,“可看台上不是还有看客吗?”

  洛清河了然,“若以两军对垒做比,这二人便是攻守之势。可落子只在棋盘之上,真正执棋的看客眼中只是孩童玩闹,他想看见的,是攻守之资下,谁人能大放异彩。”

  锦袍玉带早已放在重彩之上了。

  “可惜,看台看客不止一人。重彩之侧有人笑眼而观,棋盘上的人也妄图抬首仰望,摘下重彩边的绶带。”温明裳抬指,虚虚指向自己,“晋王对天枢还没死心呢,这两步棋可不只是做给陛下看的,还有我。”

  潘彦卓算什么,温明裳才是更合适的人选。

  “所以,他一定会把天枢一起拽进整件事里。”温明裳悠悠道,“那事情就会逐渐偏移他的掌控了。”

  “毕竟被我点入天枢的,可不怎么听话。”

  此为其一,至于其二……

  “而且,他把长公主想得太简单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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